第七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三)

第七章 長溝流月去無聲(三)

舅舅和乾爹面上一急,同時要開口,卻被娘擺手止住了,這一刻的她不知道為什麼,語聲聽來甚是虛弱,飄飄搖搖如風中燭火:「該讓她好好反思己行了,你們和我,終究不能護著她一輩子,將來的懷素,成鳳成雀,有德無德,皆看她是否能真正有所悔悟。」

我低頭沉思著娘的話,只覺得哪裡奇怪,是娘的語氣太蕭索令我不安么?忽聽撲通一聲,有人在我身邊跪下,大聲道:「不關懷素的事,是我要搶玉佩,懷素才失手的,請姑姑不要責罰懷素,應該責罰我!」

嘿!我心裡暗罵一聲,沐昕這傻小子,禍已經闖下了,一個人也是跪,兩個人也是跪,何必要多一雙膝蓋受疼?真不會計算。

娘還未說話,舅舅已經豎起眉毛怒道:「好啊你這小子,就知道你是個惹禍精,先前你怎麼不說?害懷素被責罰?」

沐昕梗起脖子,比他老子還大聲:「我一定會說的!」說完看看我,滿臉委屈。

我心裡嘆氣,這小子也是人精,知道乾爹舅舅疼我,不致於責罰,索性就讓我擔了,沒想到娘突然殺出,也算他有點骨氣,不肯被女人蔭庇。

舅舅瞪沐昕:「那你就代妹妹跪著!懷素,起來罷。」

我搖搖頭,娘已經淡淡開口:「大哥,懷素終究是有過的,己責己擔,男兒能做到,女兒就不成了?」

舅舅啞口無言。

娘低頭看向我,我突然覺得她的目光奇異而幽深,滿滿的都是令我心驚的意味:「你在這裡好好靜思己過…沒有藏鴉別院的人叫你,你不許起來。」

我來不及細思娘這句略有些古怪的話,娘已經直起腰來,向乾爹舅舅各自一禮,便一言不發向外行去,我看著她迤邐而去的背影,挺直而纖弱,緩緩走出我的視線,午後的清風捲起她絲袍一角,露出潔白的襦裙,裙角遠遠看去有一點殷紅,我呆了呆,突然覺得一絲恐怖的情緒從心底升起,恍惚中竟直覺這般溫暖美妙的身姿就要走遠,走出我的一生,永遠永遠。

「娘!」我仿如生離死別般痛呼出聲,渾身顫抖著俯伏於地,只盼她能回頭再看我一眼讓我安心,然而她頭也未回的去了,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迴廊拐角。

舅舅和乾爹以為我畏懼懲罰,因此向娘哀求呼喚,都上前攙扶我起來:「懷素,不怕,你娘反正走了,你起來,沒有人會知道。」

我死死賴在地下,手指摳著青磚縫:「不!」

乾爹怔了怔,去看舅舅,舅舅卻苦笑一聲,知道我外圓內方,素來對母親又最為尊敬愛戴,決不肯違拗了她一絲半點,只好搖搖頭:「也罷,待舞絮氣消了,自然會喚懷素起來,她向來疼她得很。」

正說著,有人匆匆進來,附耳向舅舅說了幾句,舅舅臉色一變,看向乾爹。

乾爹倒是平靜:「京城來人了?」

舅舅略有為難之色:「是,正在書房相侯。」

乾爹點點頭:「很好,這裡人多眼雜,去書房清靜。」他看了看內間沉睡的允,又看看跪著的我們,嘆了口氣,先自走了。

舅舅吩咐下人們給我們準備褥墊,又關照了別忘記晚飯,這才相隨而去。

日頭穿過隔扇窗,被分割成無數碎金似的小塊,灑落在我們面前光滑的石地上,雖然碎裂,依然看得出那光一點點的西斜,直至沉入黑暗,大半天過去了。

我跪在地上,只覺得膝蓋由酸漸麻,由麻轉僵,僵硬過後,便有針刺般的痛爭先恐後的生出來,一重重一波波,沒休沒止,蔓延擴散,彷彿連全身也僵麻了。

轉頭去看沐昕,他的臉色難看得很,正輕輕用拳頭去捶膝蓋,卻越捶越齜牙咧嘴。

我撇撇嘴:「獃子,不是用捶的,你真難受,就自己揉揉好了。」

沐昕愣了愣,隨即當真哎喲哎喲的揉起來,我有點奇怪,這小子,不是一向愛和我作對來著,居然也有聽我話的時候。

用胳膊拐拐他:「喂,傻小子,先前為什麼要跳出來?」

黑暗裡看不清那小子的表情,然而依稀感覺到他眼睛光芒閃爍:「我一個大男人,頂天立地,怎麼可以讓你一人擔下所有罪過。」

我哈哈一笑:「是啊,頂天立地大男人,請問你肚子里什麼聲音?怎麼也可以響得這般地動山搖?」

「咕!」彷彿是為了響應我的取笑,沐昕的肚子居然極其爭氣的又響了一聲。

即使在黑暗裡,我也知道沐昕的臉紅了,我甚至感覺到了那股燥熱的氣息,壞心的想:拿個雞蛋來,許是能煮熟?

戲弄了沐昕一回,心裡徘徊不去的憂慮直覺略略淡去,我良心發現,直起腰,難得好心的安慰沐昕:「放心,馬上就來了,今晚你爹壽宴,來的人太多,廚房和下人們都忙得什麼似的,一時自然照應不到我們這裡。」

話音未落,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後院小廚房的秋蟬提著食盒進來,菜香繚繞,遠遠的就勾起人的饞蟲,沐昕歡呼一聲,衝動之下便待躍起,卻立時哎喲一聲軟下去了,腿麻了。

有人過來,攙起沐昕,聲音清亮:「四弟,稍安勿燥。」

我扭頭去看,模糊辨得是沐晟,他怎麼也來了?

沐晟看著我們,一貫的老成穩重:「聽說你們受責罰了,我來看看,還沒吃飯罷,秋蟬送來了。」

秋蟬點亮紗燈,室內氤氳的亮起微紅的燈光,映得人酡顏鮮艷,她是個嬌俏伶俐的女子,一邊取出菜一邊笑道:「奴婢是在廚房幫忙的,大傢伙兒忙得腳不沾地,差點忘記給少爺小姐送飯,還多虧了二少爺提醒。」

我向沐晟笑了笑,看向菜色,芙蓉野雞羹,胭脂燒鵝,杏香鹿脯,蝦鱔雙脆,西湖豆腐,玫瑰蘭丁,四個豬油松花小卷、四個蟹黃冬筍燙麵角兒,碧粳香米粥飯俱全,另有一盞參湯,是給允的,自有丫環接了去,送入內室。

我自幼茹素,厭見葷食,命秋蟬將西湖豆腐和玫瑰蘭丁取了給我,又盛了一小碗粥,也不起身,箕踞而坐,慢慢品嘗,那廂沐昕老實不客氣風捲殘雲,饕餮之相盡顯,秋蟬看了直抿著嘴笑,又說:「四少爺,夫人叫我帶你回去呢。」

沐昕怔了怔,揉了揉自己的腿,又愣愣看向我,我自喝我的粥,也不抬頭:「看我做甚?你跪了這半日想必舅舅氣也消了,再不走就是傻子。」

沐昕明顯有些動搖,沐晟也勸他:「娘很擔心你呢,回去讓她安安心?妹妹這裡,想必姑姑很快氣消了也就好了。」

沐晟猶豫半晌,我以為他定然是要回去了,這沒吃過苦頭的少爺,這半日也算難得了。

沒想到他思量半晌,呼呼的將桌上菜吃個乾淨,依舊爬下桌子,往我身邊一跪:「我答應陪懷素的,自然要做到。」

我又好氣又好笑,瞪他:「誰要你陪?還不快滾?」

他卻眼睛一閉,一副雷打不動模樣,乾脆不出聲了。

沐晟和秋蟬無奈,自收拾了東西走了,沐晟猶豫了半晌,問我:「如果我去求姑姑,她會否赦免你?」

我失笑出聲,好心的沐晟,明明怕我那清高孤遠的娘怕得要死,居然要鼓起勇氣去求情,還真是愛弟情深,擺擺手:「別去,我娘不會見你的。」

沐晟嘆了口氣,自帶了秋蟬走了,我看著他穩重端方的步伐,雖然年少,已十足端然風範,再看看身邊這裝睡的聰明孩子,不由嘆氣,這人和人,怎麼就這麼不同呢?

夜色漸漸濃了,舅舅和乾爹始終沒回來,不知道在商議什麼要事,我跪著,最初的麻與痛已經過去,下半身彷彿已不是自己的了,而身側,裝睡的沐昕已經真的睡著了。

我驚嘆他任何境地里都能入睡的本事,抬起頭來,從一扇未關緊的窗戶看過去,月色清涼高遠,素銀的底,透著淡藍的脈絡,有種值得呵護的純粹的乾淨,地面上被這涼而清透的月色塗抹了大片大片的粉白,象鋪開一卷上好的絲緞。

這裡離前院遠,空寂安靜,聽不見鼎沸的人聲和穿梭的人群,我只能想象,王府內院,白日里早已掛起的各式燈盞,此時定已一一點燃,便似一天星斗灑落畫樓飛檐,高閣碧瓦楊柳低倚間,紅暈點點,彩輝如雲。

突然想到娘,她在做什麼,為我的頑劣憂心嗎,輕顰眉,懶梳妝,就燈一盞書一卷,打發難得沒有女兒陪伴的時光嗎?她會否為沒有我在身側而覺得空落,如我此刻這般?

……

朦朧里聽見門響,流霞笑盈盈的進來:「小姐讓我找得好苦。」

我睜大眼看她,我被罰跪她一定是知道的了,此話何來?

只覺得頭腦迷糊身體僵木,看什麼都影影綽綽,呢呢喃喃問她:「是娘叫你來喊我的么?」

流霞來扶我,燭火里她神色白得嚇人,偏偏笑容滿面答非所問:「奴婢們是註定要跟隨小姐的,小姐以後就是我的主子,水裡來火里去,流霞皺一皺眉頭,就對不起夫人。」

我順勢起身,依附在她懷裡,只覺得衣服滑冷,而她的手更冰涼沁人,我腦里的昏眩一陣一陣,勉強含糊著問她:「你怎麼了,手這麼冷---」

流霞回過頭來,定定看我,我努力的支起眼皮去瞧,卻見她額上流下血來,直落到她唇角,她依舊唇角含笑,眼裡卻淚珠滾滾!

我渾身一冷,腦子裡有什麼東西呼嘯著炸開來,一瞬間炸開所有的昏沉:「啊!!!!!!」

「啊!!!!!」

尖叫聲里我睜開眼,月色沉沉,一室靜謐,燭火飄搖映出帳幔上暗影重重,空寂的氣息越發繚繞,卻哪有血淚交融的流霞?

原來是噩夢。

然而我的心一陣緊似一陣,冷汗如泉般流滿全身,內腑深處不知哪裡莫名的痛起來,如鋸般割裂碾搩,不祥的預感令我無法再多呆一刻,不行,我要離開,我要立即回到娘身邊!!!

爬起身,立即栽倒,我咬咬牙,就地一滾,扶著椅子站了起來,不顧膝蓋萬針攢刺的疼痛,狠狠咬唇,踉蹌著往沉沉的夜色里奔去。

身後傳來沐昕驚慌的叫喊:「懷素你怎麼啦,懷素…」喊聲漸遠,被我丟棄在這夜微涼的風裡。

我在狂奔,狂奔,甚至不知道跪了這許久的腿如何支持我這般劇烈的奔跑,夜色漸涼寒氣瀰漫,我衣著單薄,因緊張冷汗滿身,瞬間又被風吹乾,冰涼的貼在我身上,凍得肌膚起栗,而心底某個聲音越來越響亮,幾乎是叫囂著呼喚:「回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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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傾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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