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霧圍城(上)_雲

正文 迷霧圍城(上)_雲

秦桑病了一個暑夏,等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天氣也漸漸涼了。這天因新換了個大夫,朱媽不放心,親自去街上替她抓藥,順便帶回來一個兔兒爺。秦桑看到那黃土泥彩的小像,才知道原來又要過中秋了。她拿著這黃泥摶的兔兒爺,倒想起小時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媽怕廚房把葯煎壞了,又自己在廊下守著爐子煎了,捧來給秦桑喝。秦桑聞到那股葯氣就皺眉頭,朱媽還像哄小孩兒似的:「小姐,這葯我嘗過了,一點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葯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幾個月了。朱媽是唯一的舊人,秦桑嫁過來的時候,本來帶了四個人,後來走的走散的散,就還有朱媽留在她身邊。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過葯碗一口氣喝乾了,苦也不覺得。朱媽趕緊端過茶碗來給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餞梅子讓她壓一壓舌根殘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點發烏,吃在嘴裡更是甜得發膩。秦桑病了這幾個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親朋好友人情來往都要打發,朱媽倒還拿得定主意,有幾回著急用錢,就拿著秦桑的私印和存錢摺子去銀行,倒還順順噹噹辦出錢來。其他的諸如柴米油鹽之類家常開銷,因為都是三節結賬,所以還能維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勸道:「這就快過節了,一家團圓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說什麼,於是說:「朱媽,你歇一會兒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會兒。」

朱媽卻抽出脅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說:「太太走的時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應好小姐。小姐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這些苦……可該怎麼難受……」

秦桑最聽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親——尤其是眼下這種境況。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姑爺就是脾氣大一點,心倒不見得怎麼壞……若不是有人在背後挑三唆四,怎麼會這樣對小姐……」

秦桑委實不願意聽她說這些,勉強笑道:「朱媽,我才好一點,你又提這些話做甚?」

朱媽看到秦桑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大夫本來就說是積鬱成疾,這一陣子吃了無數的葯,才稍稍有點起色。她怕秦桑身體再鬧出什麼好歹來,於是勉強岔開話,說:「今天去抓藥,小姐你猜我遇上誰了?」不等秦桑說話,卻又告訴了她,「我遇上鄧小姐了。就是原來在學堂里,和小姐最要好的鄧小姐啊!」

秦桑擱不住心裡難受,只是用指甲划著那兔兒爺的彩旗,一面紅旗,一面綠旗,又一面黃旗……彩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她和同學們跟在旗幟後頭,一路走一路高喊著口號……那天的天氣那樣晴朗,天空是瓦藍瓦藍的,明凈得像一面琉璃鏡,而鏡面浮著一大朵一大朵潔白的雲彩,逶迤似雪色的紗巾。她和鄧毓琳都走得發了熱,把紗巾解下來拿在手中,隨著每一聲口號揮舞著,就像一面旗幟。後來被酈望平看到了,還笑話她們在舉白旗。

已經四年了,想到從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來一樣覺得痛徹心扉,反而有一種麻木。就像母親的死,就像父親逼她嫁給易連愷。不過是區區兩年,從前的日子卻遙遠模糊得像另一個世間。而她早就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連記憶都似有若無,變得無從尋覓。

「鄧小姐還認得我,跟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聽說小姐你病了,還說要來看你……」

秦桑聽了越發覺得難受,從前的人和事,索性讓她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這世上繼續受苦受難。鄧毓琳當初那樣幫她,還從家裡偷了錢出來給她。秦桑還記得鄧毓琳那滾燙的手心,她把鈔票和洋錢都塞在自己手裡,硬硬的,好大一卷。鄧毓琳的眼睛也亮得驚人,烏黑的眼珠望著她,急切地說:「秦桑你走吧!到外國去,去投奔光明與自由!」

光明與自由……可她最終卻沒有走脫。陷在這泥淖一般的境地,還有什麼臉面再見從前的朋友?

朱媽憂心忡忡地問:「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麼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她不想多說話,只隨口「嗯」了一聲。朱媽忙著張羅服侍她上樓,替她鋪開被子,放了帳子,讓她躺下歇息。秦桑這一病好幾個月,總是躺著的時候多。一躺下來,此時倒像是馬上要睡著了,她疲倦地闔上了眼睛。

等朱媽那小腳「篤篤」的聲音消失在房門外,秦桑卻又重新睜開眼睛來。這房裡還是新房的布置,水紅綾的帳子,灧灧的彷彿仍存著一縷喜氣。帳頂上繡的百蝠百子圖,還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樣,密密匝匝的綵線刺繡,一團團的花彷彿就朝人直壓下來,望久了直發暈。秦桑閉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輕輕地搖動著。整個世界都在微微搖動,這搖動讓她惶恐不安,更讓她有一種虛無飄渺的無力。

秦桑一直擔心鄧毓琳會真的上門來,可是這事又不能怨朱媽。朱媽對從前的事情頂多曉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鄧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著病,每日在家裡發悶,所以真心地想讓鄧小姐來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說說話,解解悶。

無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見到鄧毓琳,每日想起就覺得心中更添積鬱。這樣過了三四天,鄧毓琳終於來了,朱媽倒是很高興,聽到門房通報說有位鄧小姐來拜訪,於是親自到上房來告訴秦桑。秦桑無奈,只得換了件衣服,出來見客。

兩年不見,鄧毓琳倒沒有變多少,不過頭髮剪了,原來的藍布裙衫換成了洋裝,只是圓圓的臉上,仍舊有種少女的稚氣。她見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糯米細牙,說:「哎呀,秦桑你瘦了。」

秦桑見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潑俏麗,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鄧毓琳已經拉住她的手,說:「幾年都不見,我有好多話跟你說呢。」

朱媽在旁邊看到她們這副樣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閣的時候,這位鄧小姐也常常到家中來,同小姐兩個人咕咕噥噥,有著說不完的親熱話。所以她督促兩個丫頭安排了果碟點心茶水,就悄悄領了下人都退下去,讓她們好生說話。

秦桑打起精神,問了問鄧毓琳這兩年的近況,原來鄧毓琳兩年前出洋,三個月前才剛回來。沒想到那日在街上會遇見朱媽,從前鄧毓琳經常往秦府去,所以認出了朱媽,問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處。鄧毓琳提起不少舊同學,有的出洋留學,有的嫁人生子,還有的與未婚夫一齊投奔革命軍……秦桑只是靜默無言,說了一會兒話,鄧毓琳卻將臉色正一正,說:「秦桑,我此次來,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幫忙。」

秦桑見她突然如此鄭重其事,不由得道:「如今我和籠中鳥一樣,又能幫得上你什麼忙呢?」

鄧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卻隱隱有一縷憂色:「除了你,這忙還真沒別的人可以幫得上。」原來鄧毓琳有個表哥因為跟人結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軍的眼線,關在符遠大牢里,不日就要審判。鄧毓琳此次來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釋出來。鄧毓琳說:「我那表哥是個公子哥兒,怎麼會和革命軍有勾結?就是因為去年他家裡盤當鋪的事情,跟人家結了怨,才被人誣陷。他從小在家裡嬌生慣養,壓根兒沒有吃過苦頭。若是再在大牢里關幾日,只怕我姨媽都要急瘋了。我那姨媽從二十歲守寡,只得我表哥這一個兒子,若不是實在沒有旁的法子,我也不會來麻煩你。」

秦桑還未說話,鄧毓琳又道:「花多少錢都行,我姨媽就這麼一根獨苗,只要能把人保出來,哪怕是傾家蕩產也願意。」一面說,一面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見秦桑眉頭微皺,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樣的事情,我和你說句實話,希望實在渺茫。你鄭重其事託了我,我本不應該推辭,只怕辦不了,耽擱了你的正事。」

鄧毓琳知道秦桑從來很有主見,而且依照自己與她的交情,她必會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閱使易繼培的第三位公子易連愷。鄧毓琳早已經打聽清楚,易繼培的長子十年前騎馬摔壞了脊骨,一直癱卧在床。易繼培便對次子易連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紀,越發倚重易連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給易連慎處理。而易連愷年齒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參與軍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家天下。易連愷雖無權柄,到底占著易家人的身份。只要他發句話,放人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沒想到秦桑會這樣婉拒,鄧毓琳不由得問道:「這中間可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鄧毓琳生了誤會,只說道:「他們家的規矩,我不便過問外頭的事情。」鄧毓琳「哦」了一聲,秦桑卻下了決心,說道,「不過,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樣。無論如何,我定然試一試。成與不成,那便再說。」

鄧毓琳不由得十分驚喜,站起來握住秦桑的手,說:「若是有為難的地方,千萬別勉強。」

秦桑笑了笑,說:「這世上的事情,總有為難的地方,總不至於為難,就不去辦了。」

鄧毓琳與她兩年未見,重逢后只覺得這位舊日活潑俏麗的同學,一下子彷彿成了抑鬱的舊式少奶奶。此刻聽到她說這句話,目光粼粼閃動,彷彿決意已定,舊時爽朗依稀重現。鄧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動,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搖了搖。只覺得她手指微涼,也握緊了自己的手。兩人千言萬語,皆在這握手一笑。

話雖這樣說,送走了鄧毓琳之後,秦桑卻將事情好好從頭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媽,收拾行李。朱媽還摸不著頭腦,看這樣子,又不像回娘家。因為自從太太過世,除了三朝回門,小姐就沒踏入過秦家半步。於是忍不住問:「小姐,這是要往哪裡去呢?」

秦桑嘆了口氣,緩緩說:「你不是總勸我,退一步海闊天空。」

朱媽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裡去,不由得喜滋滋的,拿了鑰匙督促下人們開了閣樓上的庫房,把箱子都打開,揀了些時新的衣物之類,收拾起箱籠。又打發人安排汽車,一時忙了大半日,才算安排妥當。

秦桑換了件出門的長衫,本來是春天的時候裁的衣服,她病了一夏,人瘦了許多,腰身漸寬。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縐,本就輕薄淡軟,下擺上只用銀線綉了一簇折枝梅花,輕影疏斜,襯得藍盈盈的料子倒彷彿月色一般,虛虛地籠在人身上。朱媽進來的時候,只見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陽早到了西邊,只有一半格扇里透進來光。那格扇是萬字不到頭的如意花樣,印在桌子上像描紅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撐著肘,另一隻手在桌子上,慢慢地划著桌上窗欞的倒影,一筆一劃,動作又輕又緩,倒彷彿在寫什麼字。只是眉頭微微皺著,看上去不勝病態,更顯得憔悴許多。朱媽不由得勸道:「既然是往姑爺那裡去,又快過節了,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了點兒?」

秦桑方回過神來,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以為然地說:「就這件吧。」

朱媽知道自己家的這位小姐,拿定了主意就不會再聽人勸,只得問:「汽車都預備好了,小姐是什麼時候動身呢?」秦桑說:「現在就走吧。」沉吟了一會兒,又道,「你還是留在家裡看家,我帶韓媽去。」

朱媽答應了一聲,去叫了韓媽上來,另外還有幾個老媽子幫忙提著秦桑隨身的東西,一齊送到汽車上。朱媽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爺和小姐鬧得那樣僵,小姐大病一場,姑爺連看都不曾回來看過一眼,夫妻情分涼薄如此,她在旁邊都覺得心裡怪不好受。只怕小姐這一去,萬一言語間又和姑爺鬧僵了,那可怎麼才好。可是這種話總不能當著小姐的面說,而且小姐此番終於肯委屈自己,只盼兩人可以拋開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連愷從端午節就去了芝山避暑,昌鄴城北面是綠意巍峨的芝山,山腳下一條順河繞城而過,曲折奔流,向南匯入永江。兩條大河把偌大的昌鄴城夾在中間,烈日之下水汽蒸騰,蒸得昌鄴十萬城郭越發酷暑難耐。所以昌鄴有錢的人家,大多在芝山置了別墅,每年夏季的時候,城中富室紛紛上山避暑,直到中秋節后才會下山回城。

芝山離昌鄴城不過一百餘里,且因為每年無數富貴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極好的柏油馬路。汽車呼嘯而過,幾個鐘頭就到了。秦桑沒帶多少行李,所以前後只兩部汽車,沿著那繞線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頂駛去。

易家把持江左軍政,易繼培的巡閱使行轅雖然設在符遠,但昌鄴為江左重鎮,所以歷來駐有重兵。易連愷並沒有在軍中任職,昌鄴督軍高佩德卻是易繼培多年的心腹,對易家這位三少爺自然處處都格外優待。所以易連愷在芝山的別墅,位置既好,佔地又極廣,雄踞在山頭之上。柏油路漸走漸深,時近黃昏,天色黯淡下來,遠遠只看到前面馬路上設了卡哨,隱隱約約有背著長槍的哨兵走動。這一帶皆是軍政要人的避暑別墅,所以有崗哨亦不出奇。到了鐵蒺藜之前,汽車夫停住了車子,自有隨車出門的聽差下去打交道。

崗哨聽說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開了纏滿鐵蒺藜的木柵,放汽車過去。汽車往上走了一會兒,便拐上另一條小道。說是小道,其實也是柏油路,堪堪并行兩部汽車。這條路一側是青山,一側則是溪水,其時夕陽西下,淡金色的斜暉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繞著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彷彿一條銀練。而漫天霞光淡紫,襯出遠山淺碧,清溪蜿蜒,彷彿名家手筆的青綠山水,風景極為秀美。

汽車夫是走熟了的,知道這條路再無旁的去處,一直通到易家的別墅。再加之天色漸晚,道路兩側樹木掩映,越發顯得天光晦暗,所以開足了馬力向山上駛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閃,緊接著一匹馬直衝出來。馬上的騎手未料到路上會有汽車,措手不及拉緊了韁繩。偏偏那馬兒驟然被雪亮的車燈一照,也受了驚嚇。再被那韁繩一扯,不由得希聿聿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差點將馬上的人摔下來。

汽車夫早就把車剎住了,那騎馬的本是個年輕女子,受了這一下驚嚇,不由得以手拭額,瞧那樣子幾乎都要哭了。這時候林中一陣喧嘩,縱出來好幾匹馬。天色已經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只能隱約看見馬上的人都穿著軍中制服,眾星拱月般將那年輕女子圍在中間,有人跳下馬來,七手八腳地牽住了韁繩。還有人沖著汽車夫直嚷嚷:「驚了我們的馬,若是摔壞了人,你們擔待得起嗎?」後頭一個人兜馬上來,借著車燈仔細看了看車牌,臉色大變,說道:「這不是家裡的車子?」汽車夫本來被這陣仗嚇了一跳,此時更沒好氣,從車窗里探出頭,說道:「領頭的是誰?少奶奶在車上呢!」

他這麼一嚷嚷,所有人立時安靜下來,只聽到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還有草間的小蟲子「嚯嚯」有聲。這些人尷尬萬分,不由得紛紛下馬。領頭的一個原是易連愷身邊最得用的宋副官,下了馬走到汽車邊,畢恭畢敬地行了禮,垂手靜候秦桑發落。秦桑本不欲張揚,且知道這些人平日跟著易連愷胡鬧慣了,從來是無法無天。看到這情形,也不過點了點頭,問:「蘭坡是在山上嗎?」

她對易連愷身邊的人素來很客氣,卻極少叫易連愷的表字。宋副官雖然人站在那裡沒動,腦子卻轉得飛快。他知道易連愷好幾個月不曾回家,今天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來,也不知道來意如何。易家雖然是一個文明家庭,但開牙建府,所以規矩極大。宋副官聽到主母發問,不敢不回答。他偷窺秦桑的臉色,見她似乎頗為平靜,於是道:「公子爺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釣魚去了,不過這會兒也應該回來了。」

秦桑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不遠處閃爍的燈光,說道:「走吧。」

這時候離別墅已經很近了,車子駛了一會兒就進了鏤花鐵門。芝山上的別墅都是西洋式,易家這莊園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國人設計,典型的美國南部風格,卻又因地制宜,夾帶了些微中國情調在其中。白色的柱子巍峨聳立,大理石捲起雪白的渦花,烏木門窗皆是精雕細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襯出鈞深宏美。別墅前建有一個圓形的白色大理石噴泉池子,汽車沿著那流水潺潺的噴泉繞行過去,便停在了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結,親自趕上來替秦桑開車門。秦桑知道他們素來鬼鬼祟祟准沒好事,如今宋副官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為什麼事心虛,所以只是說:「你進去通報一聲,告訴他我來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馬趕回來,先已通風報信,此時滿臉堆笑:「少奶奶這話,叫標下都不曉得該怎樣答。已經到家了,少奶奶何必還鬧這樣的虛文?」他們說著話,燈火通明的別墅裡頭,早有好幾個聽差迎出來,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少奶奶」,便去後頭車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搶上一步,親自替秦桑推開了桃花心木的雙門,做了一個畢恭畢敬的姿態。

秦桑當著下人的面,不便多說什麼,於是舉步上台階,進了正廳。剛剛踏上地毯,忽然聽到樓梯上一陣狂吠,七八隻體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撲著衝下來,一邊風卷似的撲下樓梯,一邊汪汪亂叫,齜著雪白的尖牙,將她團團圍在中間。跟在秦桑身後的韓媽嚇得只差沒魂飛魄散,篩糠似的拽著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卻好似沒看到那群窮凶極惡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視便要往前走。她身形略微一動,那為首的惡犬便不住地發出低沉的嗚咽,其餘的大狗皆垂著舌頭呼呼喘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兀自滴著涎水。韓媽唬得直嚷:「少奶奶別動!」秦桑眉頭微皺,撥開韓媽的手,正待要發作,忽然聽到樓上有人懶洋洋打了個唿哨。那群惡狼似的大狗,掉頭轟隆隆就跑上樓梯去了,簇擁在主人身邊,不停呵哈著喘氣。

秦桑抬起頭,看見易連愷站在二樓樓梯口,穿著西式的襯衣,薑黃軍服褲子,腳上倒是一雙軟底織金拖鞋,漫不經心地瞧了她一眼,說:「你來幹什麼?」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說話,看到他這種紈絝樣子,更覺得心灰意懶。只是既然來了,少不得忍一時之氣,於是淡淡地說:「我來不得嗎?」

易連愷卻似冷笑了一聲,未過門之前秦桑便聽聞這位少爺,吃喝玩樂樣樣在行,就是半分正經事不肯做。他們兩個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連愷在婚後也沒半分收斂,依舊是那種公子哥兒脾氣。好在秦桑自從進門之後,非常識趣,除了三節回符遠老宅問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干涉他的去處,才算是相安度日。數月之前兩人大吵了一架,易連愷拂袖而去,自顧自上芝山來避暑,山中樂子極多,他過得逍遙自在,早就把秦桑拋諸腦後,沒想到今日她卻突然上山來了。

「你跑到山上來算什麼?」易連愷挑起半邊眉毛,「我告訴你,你別想學著那些婦女會的人,動不動講什麼女權,妄圖干涉我的行動,我們家沒這樣的規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車,連晚飯都沒有吃,聽了他這些話,也不過淡淡地說:「我不是來干涉你行動的。快中秋節了,父親那裡,到底得過去交代一聲。」

易連愷臉色卻仍舊陰沉,狠狠盯著她的臉,說:「你這算什麼?拿父親壓我?」

秦桑不做聲,易連愷冷笑一聲,徑直走下樓梯,那群狗步步緊跟著他,一時只聽到狗群轟隆轟隆下樓梯的聲音,他從秦桑身邊走過,目不斜視,揚長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裡,宋副官也不見了,倒是有個聽差上前來問:「少奶奶還沒用晚飯吧?要不要叫廚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飯,只是胃中灼痛,若是不吃,只怕身體又鬧出什麼毛病來。於是嘆了口氣,說:「那就要粥——送到房裡來。」

起初剛結婚的時候,易連愷帶了她上芝山來度蜜月,因為她睡眠極輕,又怕吵,易連愷又是個不耐煩的大爺脾氣,所以兩個人倒各自住著兩間房,各據走廊一端。回到昌鄴之後,仍舊是這樣分房而居。秦桑仍舊住原來自己的房間,這裡本來就有人每日打掃、撣塵,所以倒是十分潔凈。此時韓媽帶著聽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廚房就送了一海碗細粥上來,倒配著四樣承州的醬菜。

韓媽替她把粥撥到小碗里晾著,說:「少奶奶,不冷不熱正好吃了,回頭涼了傷胃。」

秦桑皺著眉,敷衍地挑了幾勺粥吃了,就算是交代,可惜廚房特意配的那幾樣菜,一筷子都沒動。韓媽見她這樣子,想起剛剛的情形,以為她還是在和易連愷慪氣,只是易連愷從來如此,勸也無從勸起,於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了出去。

秦桑的這間房其實是很大一個套間,外頭有小小的會客室,裡面是偌大一間卧室,往左進則是浴室,浴室的旁邊,又是一間更衣室。這裡雖然並沒有像昌鄴易宅中一樣,用燒鍋爐的熱水管子,但鄰近溫泉泉眼,所以直接開了暗渠,引了溫泉水到別墅浴室。易連愷是個最會在吃穿玩樂上用心的,所以這裡浴室的浴缸也和別處不一樣,是特地從法蘭西運來的,不僅大,而且白瓷浴缸的腳爪竟是黃金鑄成。秦桑雖出身富室,但當初見著這般物件,仍覺得窮奢極欲。累了一天,韓媽早替她放了一缸熱水,她洗過澡后,便換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約三更時分,秦桑卻突然醒了。山中本來萬籟俱寂,窗外只有蟲聲唧唧,她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正要伸手去拉檯燈的燈繩,黑暗中突兀地伸出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她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那隻手沿著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進她的袖子里,摸索著滑到她胸口,她穿著件緞子睡衣,極是寬大,此時既驚且怒,可是他卻笑起來——笑亦是冷笑,氣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臉上。

秦桑本來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時若是翻臉,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話了。所以默不做聲,只免不了全身都發僵,跟木頭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過去了,沒想到他已經把手抽出來了,又冷笑起來:「我知道沒這麼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還難,今天上山來,必然是為了什麼事,你不說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著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過身背對著他。他卻發了狠,一下子將她扳過來:「你說!到底為什麼?你說!」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爺脾氣,喝過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沒有掙一下,只說:「你別發酒瘋了。」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發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著光,輕聲笑起來,「你更巴不得我死呢!」

秦桑在黑暗中看著他的臉,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討厭些,或者因為她在來時的路上想了一路,這關總得要過。她看了他一會兒,他倒似更生氣了:「你看什麼?」

秦桑不說話,只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連愷本來想甩開她的手,手一擱上去,卻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裡像星星一樣,有細碎的光,微微的,似映著湖面的倒影,很是瀲灧。氣息卻是甜的,一縷縷冷幽幽的香氣,彷彿無處不在。易連愷把她的手撥開了,轉身跳下床去,低頭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動,就躺在那裡,看他四處找。越是氣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著一隻,另一隻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了。他想到這裡,忽然又覺得,找不著就找不著,為什麼非得要走?

這個念頭一起,便賭氣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懷裡,劈頭蓋臉親下去。秦桑一面拿手推著他的肩膀,一面躲閃,他的下巴上已經冒出了胡茬,他偏要扎她,越躲越是要扎,柔嫩的臉頰像剝了殼的雞蛋,又滑又膩,秦桑掙紮起來,彷彿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裡一盪,從前就算是疼,她也只是不做聲忍著。而此時細微的嬌嗔,卻讓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蠻力,彷彿狂熱。

她像是條魚,又像是只小鳥,不安分地在他手心掙扎,不過是掙不脫他手心的,秦桑心裡雖然彆扭,但聽著他的呼吸就噴在自己耳畔,推了幾下推不動,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連愷,彷彿滿足般嘆了口氣。

那宋副官是易連愷整天都離不得的人,一應大小事務,都少不了他在旁邊侍候。這天早上宋副官起來,照例到二樓來,沒想到正巧遇上個聽差從易連愷房中出來,手中還拿著雪白的抹布,顯然是剛剛打掃過房間。宋副官少不得詫異:「這麼早就起來了?」

那聽差笑了笑:「早著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聽差瞧了瞧自己手裡的抹布,笑著指了指走廊那頭,說:「都還沒起來呢。」

宋副官聽了這句話,自然詫異得不得了。好在他是個見慣各種場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裡暗暗琢磨了一會兒,轉身就下樓去了。他在樓下吸煙室里轉了一會兒,看聽差們收拾雪茄,然後又到門房去,跟一幫人吹了吹牛皮。正講得熱鬧的時候,忽然看見侍候秦桑的韓媽來了,韓媽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平常都在上房裡,甚少和外邊這些聽差打交道。她站在門口還沒說話,宋副官和幾個聽差瞧見了她,宋副官就先開了句玩笑:「今兒是什麼風,把你給吹到這裡來了。」

韓媽跟旁人一樣,穿著藍布衫,只是她頭髮沒有綰成纂兒,倒編了一條大辮子。這也是江左一帶的規矩,出了嫁的婦人也是可以梳辮子的。一個聽差趁著她和宋副官說話,就悄悄地走到她身後去,猛地把她大辮子一扯。韓媽沒提防,差點被拽了個跟斗。她把辮梢抄在手裡,忍不住就罵:「沒上沒下的猴崽子,看回頭我不告訴上邊,揭了你們的皮。」

她一罵幾個聽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說:「你們別欺負她啦,人家說不定是有正經事。」

聽差們都說:「都沒起來呢,能有什麼正經事?」

韓媽說:「公子爺是沒起來,少奶奶可早就起來了,叫我安排車子呢,說是馬上要到山上去。」

幾個聽差都不信,說:「大清早的,哪有這時候出門上山的。再說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頂涼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飯以後。」正說著忽然聽到鈴響,看到牌子掉下來,果然是秦桑那邊房間里。秦桑倒是難得按一回鈴,聽差便對韓媽說:「你快上去吧,想必你們少奶奶找你呢。」

韓媽也怕讓秦桑等得久了,於是掉頭就走了。她剛剛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靈,拍了一下大腿,說:「壞了!」

聽差們都摸不著頭腦,宋副官到處找帽子,急著要上去。一個聽差便笑他:「少奶*里按鈴,你著急獻什麼殷勤?」

宋副官只顧著戴帽子,拉開門頭也沒回,說:「你們曉得什麼,那位爺昨天歇在那兒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樓,看到上房裡幾個女僕,拿著毛巾衣物之類的進進出出。於是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果然聽到易連愷的聲音說:「進來。」

宋副官很少進這間屋子,所以越發地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無聲息。只見裡間的門虛掩著,隱隱綽綽可以看到,彷彿是穿著寢衣的秦桑,正坐在妝台前梳頭髮。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連愷坐在外間沙發上抽煙,宋副官便畢恭畢敬垂手站定了。易連愷已經換了西式的襯衣,卻將腳擱在綉墩上,一邊抖著腿一邊哼著崑曲,聽不清他哼的唱詞。過了片刻,卻又忽然提高了聲音叫:「好了沒有?每次出門都教人等。」

宋副官被嚇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和秦桑說話。裡間悄沒人聲,易連愷卻難得沒不耐煩,坐在那裡自顧自又哼了兩句。這時候門扇一動,只見秦桑走出來,原來她已經梳妝完畢,換了一件春水碧海棠葉旗袍,配著一對翡翠秋葉的耳墜,當真是裊裊婷婷,卻說:「自己半晌不肯起來,一起來又火急火燎地催。」

易連愷並沒有搭腔,卻轉頭問宋副官:「車子準備好了沒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並腳立正,說道:「準備好了。」

「那便走吧。」易連愷這才站起來,他雖然不學無術,卻在西洋的學校裡頭混了兩年才回國,平常最講究紳士做派。所以一站起來,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樓去安排車子。

等易連愷和秦桑下樓的時候,汽車已經等在了雨廊下。韓媽拎著一個日式的細藤餐籃,跟著宋副官坐了另一台汽車。

秦桑坐在車上看著車窗外,這天倒是難得的晴好,山間空氣極佳,天藍如洗,白雲似練,遠近青峰如黛。這一路到山頂皆是柏油馬路,說是爬山,其實來避暑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坐汽車去山頂。而且這芝山雖高,山頂處地勢卻極是平緩,遠遠一大片開闊地,鋪了碎石,充作停車場。下了車之後再往上走百來步,便是芝山的最高處——掇翠亭。

山間風大,秦桑本來披了一件嗶嘰的斗篷,被風吹得翻飛起來,露出裡面蓮青色的裡子,倒有些嬌怯不勝之態。易連愷難得心情好,叫人打掃了亭子,聽差忙著在石椅上鋪了褥墊,又在石桌上排開了酒菜,易連愷這才對秦桑說:「怎麼樣?這個地方野餐,是不是有點像北歐的風景呢?」

秦桑初嫁過來的時候,易連愷曾極力主張要去北歐度蜜月,其實不過是找個借口出國遊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場,方才作罷。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隨和,坐下來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類的點心。她本來就不會飲酒,此時已經雙頰微紅。易連愷便笑話她:「簡直和小孩子一樣,平日吃點米酒都會醉了,今天還逞能喝葡萄酒。」

秦桑側過臉去看風景,這裡是芝山最高處,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綠如綢的暢湖盡收眼底。而遠處一道白銀似的曲水,正是順江。江水蜿蜒流進暢湖,復又曲折向南*。極目處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片灰濛濛的城郭,那便是江左重鎮昌鄴。她心中思緒萬千,到了此時,禁不住微微嘆了口氣。

她嘆氣的聲音本來微不可聞,只覺得臉上一涼,卻是易連愷捏住了她的耳墜子,輕輕拉了拉,問:「做什麼要唉聲嘆氣的?」

那些聽差本來都避到了亭外,亭子裡面只有他們兩個人,但秦桑仍舊把他的手擋開了,說道:「叫人看見。」

易連愷心情好的時候,並不甚計較。只管在她臉上一擰,說道:「那麼,把你的心思說出來我聽聽。」

秦桑說:「我能有什麼心思呢?你若肯對我和氣一點,叫我少在父親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罷了。」

易連愷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卻是有點兒怕易繼培,但這時候山高皇帝遠,老父遠在符遠,卻是不用憂心忡忡。便只對她笑了笑:「一年到頭也不過回老宅子里應個卯,看把你愁成那樣!」

秦桑說:「我正要和你商量呢,這次回去,總得給大哥大嫂,還有二哥二嫂帶點兒東西,才算是節禮。」

易連愷卻甚是不以為然,說道:「老大倒也罷了,老二那裡,要什麼沒有?憑這天下有的,他都已經有了,咱們還操那份閑心做什麼?」

秦桑道:「我們別居在外,總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連愷笑道:「我知道了,原來你是在愁錢。放心吧,這點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別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個差事都沒有,不過易繼培偏疼小兒子,私下裡每年總會撥一筆款子給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結,所以易連愷在好幾間銀號洋行都有乾股,花起錢來自然是大手大腳。秦桑手裡拿著那裝酒的高腳水晶杯子,指甲無意識地划著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卻說:「你以為我是和你要錢來了?」

易連愷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錢來了。」他湊近了卻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對不對?」

秦桑本來就雙頰暈紅,此時掃了他一眼,說道:「你有點正經樣子行不行?」

易連愷說道:「我現在都很正經啊,是你自己心裡不正經,才會覺得我不正經。」

秦桑知道他素來說話就是這種腔調,若是認真計較下去,又會沒完沒了,於是道:「那我跟你說正經事吧,我舅舅家的一個遠房侄子,不曉得得罪了什麼人,被人誣陷是革命黨。這位表哥我雖然沒有見過,但我知道這罪名是子虛烏有。麻煩你給找人關說關說,若能確定是誤捕,就放了吧。」

易連愷卻搖了搖頭,說道:「這種事情我可不幹,上次為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給弄出來了。結果不知道怎麼讓老二曉得了,在父親面前告了我一狀,說我干涉軍務,這樣的事我再不做了,省得讓人忌憚。」

秦桑知道他們兄弟貌合神離,尤其易連愷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來有點格格不入。好在易連愷除了花天酒地,其他一概不感興趣。易繼培見他著實不成材,只得給他操辦完婚事,就打發他避居昌鄴,省得留在眼前生氣。而易連愷自然也巴不得,離了老父跟前,更好胡作非為。

秦桑擱下酒杯,卻向著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覺得為難,那麼我跟大嫂說去,也是一樣。」

易家長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親。自從易連怡癱卧在床之後,易家還曾經提過退聘,結果被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絕。就這麼一位舊式的女子,只會背《女誡》、《女訓》,謹守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舊禮,過門后十餘年,直到如今每日仍舊是大襟裙子,連洋裝都不曾穿過,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偏偏越是這樣,越是為易繼培器重,一再對人言道,敬重這位長媳守約下嫁。易繼培的原配去世之後,家裡內宅倒都是這位大少奶奶當家。易連愷一想到那位小腳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說道:「虧你想得出來,她難道會有辦法?」

「長嫂如母,這樣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誰去?只好跟大嫂說說,煩她想想法子。」

易連愷的臉色果然陰沉下來,把酒杯往桌上一擱,似乎「哼」了一聲。秦桑見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當我沒提過。」

易連愷卻冷笑了一聲,說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誰撈出大牢,連這樣的激將法都使出來。」

秦桑聽他如是說,便默然不再做聲。時值正午,山底暢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碩大無朋的巨鏡,波光粼粼,又如萬千金蛇,細飛狂舞。那些細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連愷所戴墨鏡鏡片之上,便如兩簇莫測的光影,跳躍閃爍。只看不清鏡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臉色。過了半晌,才聽到他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巴巴地上山,也是為了這件事,對不對?」

秦桑將臉轉開去,卻不防他一伸胳膊,將石桌上杯盤碗盞諸物,統統都掃在了地上,「嘩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聽差本來見他們倆說話,都已經退出了老遠。此時聽到聲音方才趕過來,一看易連愷正在大發雷霆,個個都屏息靜氣,站在那裡不敢動彈。秦桑本來坐在桌前,碗盤的碎片四處飛濺,有好些碎瓷屑濺到了她的旗袍下擺上,她只是眉頭微皺,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易連愷再不與她說話,掉頭就走。宋副官連忙跟上去,隱約聽到他似乎在勸說什麼,易連愷卻一言不發,氣沖沖就走掉了。

餘下幾個聽差,這才發現秦桑手上被碎片划拉了一個口子,韓媽「哎喲」了一聲,連忙上前來用乾淨手絹將傷口壓住了,又說道:「好好的,怎麼突然又鬧起來了?」秦桑卻倒不在意似的,懶懶地站起來,說道:「回去吧。」

回去別墅之後,韓媽又用紗布替她重新包了傷口,秦桑也不理會易連愷去了何處。到了晚間,廚房問開飯,也只她一個人下樓來吃。韓媽擔心她為了此事生氣,秦桑卻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一連幾日,易連愷連個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帶著一幫跟班又到哪裡胡混去了。這日秦桑起來,韓媽便勸她出去散步,說道:「少奶奶總悶在家裡也不好,到底來山上一趟,俗話說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顯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無的樣子,禁不住韓媽再三地勸說,於是換了身方便走路的素凈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是想去潭邊走走,因為六月潭與七月瀑都是芝山的勝景,而易連愷每次上山來避暑,總免不了要有一份閒情逸緻,去六月潭釣芝山特產的黑骨魚。他素來一生氣就不見蹤影,秦桑想著那件事情,還是得見著他才能慢慢見機行事。此時她一個人都沒有帶,自己沿著山路迤邐而去。好在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極平闊的青石砌成,路上偶爾遇見抬滑竿的轎夫,打量一眼她的衣著打扮,也並不上來兜攬生意。所以秦桑獨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靜。

此時日出不久,山中薄霧漸散,風吹來倒是略有初秋的涼意。秦桑穿著一雙平底軟緞鞋,走得並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風景,所以只顧著低頭走路,過了一會兒就走到了六月潭邊。這時分潭邊只歇著一頂滑竿,兩個轎夫坐在山石上抽煙袋,操著一口鄉音,一問一答,不知道在議論著什麼。還有一個賣山中野果的老嫗,把竹籃擱在石上,自顧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雖名為潭,其實是個小湖,只是水極深,清澈幾能見底。潭水隱隱似泛著湛藍,映出天上靜靜的流雲,倒彷彿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邊看了一會兒水,忽然聽見林中陣陣喧嘩,原來是幾個富商模樣的人,前呼後擁地來垂釣,聽差隨從拿著釣鉤、魚竿、方凳之屬,池畔頓時嘈雜不堪,秦桑便抽身沿著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這一路往七月瀑,倒難得一個人也沒有。山路上靜悄悄的,偶爾只聽見樹林深處,不知什麼鳥兒在宛轉鳴唱。七月瀑位於六月潭上游,一瀑七折,雖不壯麗,但極為幽美,是難得的尋幽訪勝之地。走了好一會兒,穿過密林,遠遠就聽見瀑布嘩嘩的水聲,待山路繞過一大塊青石,不覺水霧撲面而來,原來銀練似的瀑布,已經掛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條砌的山路因為被瀑布濺濕,長滿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邊仰臉看著瀑布,一邊繼續朝上走,忽然聽到有人叫道:「當心腳下!」

秦桑低頭一看,原來石砌中間稍凹,卻汪著水,自己這一腳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繞過瀑布,這才抬頭瞧見提醒她的人。原來那人坐在瀑布邊一大塊青石上頭,正好可以望見來人的山路。那人見她仰起臉來,便對她笑了一笑。

秦桑見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便道了一聲:「Thankyou。」

那人倒「咦」了一聲,問道:「你是哪個學堂的?也是上山來寫生的嗎?」

秦桑這才發現他身旁擱著畫架,不過並沒有支起來。他見她不答話,便自顧自笑了笑:「這裡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實在沒辦法畫出來,所以就坐在這裡看著,一看就看了幾個鐘頭。」他朝著秦桑招了招手,「你上來看看,從這上頭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樣。」一邊說一邊就起身往下,遠遠朝她伸出手來。

秦桑本來讀的就是新式的大學,所以倒沒那些男女授受不親的守舊思想。毫不猶豫借了他這一攜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從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麗。四處飛濺的水花似霰雪一般,紛揚四散。最有意思的是,水霧映著日光,竟然隱隱有一條小小彩虹。隨著水霧被風吹動,瀲瀲流動,說不出的綺麗嬌絢。

「好看吧?」

「好看。」

那人得了她這一聲贊,倒彷彿在贊自己似的,喜滋滋地對她說:「其實這山裡的好處,全在一個靜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擠得幾乎跟方家橋沒有兩樣。」

方家橋是昌鄴城中最繁華的地段,地名中雖有一個橋字,其實是條馬路,馬路兩旁全是大百貨公司與洋行,平日人潮洶湧,電車丁當,最是擁擠不堪。秦桑聽他這樣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問他:「你也是昌鄴人?」

「我原籍符遠。」他說道,「不過家搬到昌鄴十年了。」

秦桑聽他說是符遠人,心裡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問:「你呢?你還在上學吧?」

秦桑搖了搖頭,那人又問:「那你是跟家裡人一塊兒上山來的?還是就住在這山裡?」

秦桑不願多說,只問:「你今天就在這裡畫畫嗎?」

「給你看。」他把畫架立起來,竟然是油畫,不過寥寥勾了幾筆,只看出山石大約的輪廓,並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雖然不懂畫,但易家行事最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畫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這人筆力倒是不錯。

他說:「中國的風景,其實還是用中國畫的意境才能表現出來,油畫雖然更立體,終究隔了一層。」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還要說話,忽然遠處有人叫:「紹軒!紹軒!」

他便轉身答應:「我在這兒!」

答了一聲那人卻沒聽見,仍舊叫著他的名字:「你在哪兒?」

他提高了聲音又答了兩遍,來人才聽見。沿著山路窸窸窣窣走下來。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撫掌笑道:「你挑的這個地方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紹軒笑道:「別亂說了,這裡還有位陌生的密斯,別冒冒失失,嚇著人家。」

那人說道:「你盡會瞎扯,密斯在哪兒?我怎麼沒看到。」

紹軒回頭一看,身後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經不知去處。他急忙走到石邊,探身向下邊山路上張望,只見她淺藍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閃,早已經走得遠了。

來的那人正是紹軒的密友吳奉華,他三步兩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長了脖子向下張望:「你到底在看什麼呢?」只見密林叢叢,除了一片濃翠淺綠,什麼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吳奉華禁不住哈哈大笑:「這山林裡頭,難道還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蘭,明眸皓齒,不是女神是什麼?」

吳奉華又將紹軒的肩頭拍了拍:「高公子,你別畫得走火入魔了,這山林裡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來一出『遇仙記』?就怕這位仙女其實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為上山之前,高紹軒的母親極不放心,再三叮囑,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來夏季上芝山避暑的遊人多,當地所謂「混混兒」弄了娼妓來,專門勾引富貴公子們上當,藉機敲竹杠訛錢,所以吳奉華才有這麼一說。

不想高紹軒甩開他的手,說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裡有數。」

一時收拾了畫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別墅。吃飯的時候,吳奉華見高紹軒仍舊是無精打採的樣子,忍不住打趣:「看來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過一面之緣,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紹軒嘆了口氣,卻並不答話,只慢慢挾了一口飯,喂到嘴裡去。吳奉華見他這個樣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點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邊遇上仙女,總還能再遇上。」

高紹軒被他一句話提醒,不由得大為高興:「說的也是!」

從這日起,他每天都背著畫架去七月瀑,一邊寫生,一邊希冀能再見著秦桑。一連數日,卻一無所獲。每天都滿懷希望而去,卻失望而歸。到了第四日,山中風雨大作,這樣的天氣無法出遊,只得閉在畫室里。雖然人在屋子裡,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邊的一顰一笑,彷彿仍舊曆歷在目。忍不住提起畫筆,勾勒起來。

吳奉華到畫室來的時候,見他已經用炭筆勾出了全稿,一見之下,忍不住誇讚:「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絕代佳人。」

高紹軒聽他這樣一說,更是悵然若失,擲下畫筆,繞室而行,忍不住嘆喟:「芝山這麼大,我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吳奉華笑道:「你竟然連她的名字都沒問,虧你還害相思病。」

高紹軒悵然看著畫像,說道:「那天她穿了件細布衣裳,一樣首飾都沒戴,瞧上去像個女學生,或者是山裡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學堂里讀書。」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吳奉華搖頭晃腦地說,「真要是個女學生,那就好辦了,我保管把她給尋出來。」

高紹軒道:「這山裡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戶人家,你有什麼法子找人?」

吳奉華嘿地一笑,說道:「虧你是督軍家的大少爺,要想找個人出來,還不易如反掌。」

高紹軒怫然不悅:「仗勢欺人的事情,我是絕不做的,也不許旁人做。」

吳奉華道:「這點小事,何以說到仗勢欺人?我的主意你先聽聽,若是你覺得不好使,咱們再商量不遲。」

原來吳奉華出的主意就是,此時山中還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別墅里召開一個盛大的舞會,將鄰近別墅的熟人朋友統統都請來。然後借口招待人手不夠,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來擔任招待。

「這招待嘛,因為舞會上女客眾多,所以以女招待為宜,年紀不要過大,最好是女學生,因為太太們都是有知識懂風雅的人,所以要請些女學生來當臨時的招待員,才比較適宜。」

高紹軒聽了他這個主意,一想還真的不錯,於是問:「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來當招待員怎麼辦?」

吳奉華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場舞會,難道你做這樣的小東,也覺得為難嗎?」

高紹軒一聽,也覺得沒什麼為難的地方,而且現在抱著一種死馬當做活馬醫,左右是碰碰運氣的心態。立刻便叫了管家來,告訴他自己要大請客。

山裡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則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處處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覺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這位少爺,總是安靜為宜,非常厭惡應酬。沒想到這次忽然提出要舉辦舞會,大約是這幾個月在山裡待得實在太悶了。

高紹軒又叮囑聘請臨時招待員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夠,派人去城裡叫些傭人上山來就好了,為什麼要在山裡找?這山裡都是轎夫農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販,只怕笨手笨腳,到時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話來。」

高紹軒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麼好啰嗦的?」

他難得發一次脾氣,所以管家唯唯諾諾,立刻派人四處打聽,山裡人家可有合適的女學生,願意來充當臨時的招待員。

這樣大肆宣揚了好幾天,工作既簡單,給的賞錢又多,倒還真有幾個山裡人家的女孩子樂意來。紹軒一一看過,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個,不由得深深失望。這樣一直到舞會當天,仍舊沒把人找到,也只得無可奈何,意興闌珊。

吳奉華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會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頭有臉的人士,都看在高督軍的面子上,紛紛來賞光。吳奉華本來擔任了總招待,見紹軒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於是尋了個空,低聲對他說:「今天來的人,可都是相著令尊的面子。何況易巡閱使的公子也要來,你這個當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臉。」

高紹軒勉強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樂一起,好多人都紛紛下了舞池,開始跳舞。高紹軒見酒如池歌如林,繁華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訊渺茫,更覺得悵然若失。這時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

他與易連愷並不相熟,只曉得這位公子爺是個風月場中的常客。今日赴宴來,帶的卻是一位嬌麗的佳人。有人識得是符遠名伶閔紅玉,吳奉華又是個最愛多嘴饒舌的,早就悄悄指給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寵,聽說易家三少奶奶為了她,親自尋上山來,結果討了好大一場沒趣。」

高紹軒聽過就當是耳邊風,此時見易連愷微帶笑意,問他:「好一陣子沒看到你了,上次見著還是在府上。」

高紹軒笑著道:「是。」

易連愷卻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託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開口。」他勾著高紹軒的肩,放低了聲音對他說,「我老子這陣子正惱我,此事若是讓他曉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煩。所以我想請託高公子,不曉得是否方便。」

高紹軒聽他這樣說,便道:「公子爺這話就太見外了,有什麼吩咐,紹軒定當效勞。」

易連愷笑道:「吩咐不敢當……」仍舊壓低了聲音,對他說,「說來慚愧,我的一位舊同學,姓潘,叫潘健遲。被押在符遠牢里。他家裡哭哭啼啼託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這種事我實在不方便出面,我想著如果令尊能跟符遠那邊打個招呼,作個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語氣雖然是商量的語氣,高紹軒卻曉得,此事並無商量的餘地。只因易連愷自己身處尷尬,需要避嫌,所以不過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撈個人出來。於是答道:「請公子爺放心,此事紹軒當竭力而為,務必替公子爺辦得周全。」

易連愷笑著拍拍他的肩:「多謝多謝。」

高紹軒受了易連愷的囑咐,並不敢怠慢,當天晚上就給城中掛了一個電話。高佩德聽兒子在電話里講述了來龍去脈,這種舉手之勞的事情,樂得賣易連愷一個人情。所以馬上給符遠的方鎮守使拍了一個密電,只聲稱是自己的內侄被誤捕。方鎮守使素來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這封密電,當即就命令監獄將那潘健遲放了。不僅放了,而且因為聽說是高督軍的內侄,那方鎮守使還特意遣了兩個人,一路護送到昌鄴,好在符遠到昌鄴有鐵路的符昌通車,一夜即至,極是便利。

符遠這邊放了人,拍了密電回復高佩德,高佩德叫秘書派人到車站接站,接到人後,立刻用車將那潘健遲送到芝山上,好讓高紹軒去向易連愷復命。那高紹軒本來甚為好奇,心想這位潘少爺被關在牢里,能勞動堂堂閱巡使的公子出面關說,來頭一定是非富則貴。誰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過是個衣飾尋常的年輕人。只不過相貌清秀,文質彬彬,倒彷彿是個學生模樣。高紹軒素來對此等人物頗有親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氣,按西式的禮節與他握手,道:「潘少爺受委屈了,我這就帶你去見易公子。」

那人極為沉默寡言,聽到「易公子」三個字,卻突然抬起頭來,看了高紹軒一眼。高紹軒只覺得他眼神銳利,似乎隱隱有一種英氣,但不過一瞬間,便又微垂了眼角,說道:「多謝。」

這還是他進門之後,首次說話。高紹軒只覺得他聲音喑啞,又見他雖然穿著一身西服,頸中卻沒有系領帶,敞開著兩顆扣子,頸下隱隱露出黑紫色的傷痕來,想必在獄中曾經受過酷刑。高紹軒知道革命黨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人身上有這樣可怕的傷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慄。

潘健遲見他的樣子,彷彿猜到些什麼,於是伸手慢慢將領口的扣子扣起來,也不知道是否觸到傷口,只見他兩道眉都皺起來,低聲說:「我這副樣子只怕會嚇著易公子,還是過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紹軒道:「此事是易公子親自囑託了我,在下不便專擅。咱們還是先去見見易公子吧,他見你平安無事,一定才會放心。」

那潘健遲見他執意如此,便也罷了。於是高紹軒便帶著他到易連愷的別墅去拜訪。

高家別墅距易家別墅並不遠,但山路曲折,開車也要好一會兒的工夫。到了門上,門房認識高家的汽車牌號,所以老早笑著迎上來,替高紹軒開了車門,說道:「高少爺來得真不巧,我們家公子爺一早就出去了。」

高紹軒怔了一下,恰好此時山道上隱約傳來汽車的喇叭聲,回頭一看,正是易連愷的汽車回來了。

門房裡的幾個人都奔出來,一名僕人當先拉開了車門,高紹軒只覺得眼前突然一亮,原來從車上下來的,是位年輕的女子。定睛細看,卻萬萬沒有想到,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一見之下,頓時覺得又驚又喜,只差要脫口叫出聲來。只是今日她的裝束打扮與那日山間已經頗為不同,穿著一件薑汁黃織錦旗袍,外面又系著淺色的嗶嘰斗篷,裊裊婷婷,如箭如荷,既清雅,又華貴。後面跟著女僕,捧著紙匣諸物,倒像是從哪裡買了東西回來。

正在怔忡之時,卻聽到門房的僕人恭敬地說:「少奶奶,您回來了?」

這一聲不啻于晴天霹靂,把高紹軒整個人都震在了那裡,動彈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聽到這聲招呼,回頭看到高紹軒站在那裡,也不由得怔住了。門房便道:「這位高督軍家的大少爺,是來拜訪公子爺的,公子爺還沒回來呢。」

秦桑並不答話,眼睛看著高紹軒身後,臉上卻連一點血色都沒有。高紹軒只當她認出了自己,只是自己做夢也沒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會是易連愷的夫人。他心亂如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見秦桑一隻手緊緊攥著斗篷的細碎水鑽花辮,竟似在微微發抖。

他心中越發覺得混亂,突兀地想到,她見到我如此失態,難道對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個念頭並沒有轉完,理智卻命令他,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身邊站了許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麼來,豈不是一場彌天大禍?自己倒也罷了,她是個女子,萬一清譽有礙,這般連累了她,自己豈不是死不足惜?所以當機立斷,躬身行禮:「少夫人!」

秦桑整個人本來都魂飛魄散,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聽到這一聲,才好似猛然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高少爺客氣。」

高紹軒便對她道:「不知道公子爺什麼時候回來?」

秦桑心裡一瞬間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念頭,只不明白眼前這一切是夢是幻,是真是假,又該如何收場。勉強對高紹軒微笑:「要不請高少爺先到家裡坐一會兒吧,蘭坡不定什麼時候才回來呢。」

高紹軒見她站在那裡,整個人似乎仍在微微發抖,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心想她定然是覺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與她在山間,不過閑談數語,於禮法上並無可礙之處。為何她見了自己,卻是這般驚恐?他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雖然一見之下,自己就覺得傾心相許,可是萬萬沒有料到,她已經出嫁,而且還是易連愷的夫人。平日聽聞易連愷那種種風流韻事,完全是個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規嚴謹,禁止納妾,易連愷已經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這樣美麗溫婉的妻子,卻絲毫不珍惜,一想到這些,高紹軒便不禁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和可惜。見到她這樣怕到了極處,更猜測是因為擔心易連愷知曉她與自己曾經說過話的緣故,可見平日易連愷多麼霸道無理。

他心裡這樣想著,秦桑既已經發話,僕人早已經引著他們往前:「高少爺這邊請。」

易家這別墅高紹軒也來過幾次,但一次也沒像今天這般忐忑不安。女傭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彷彿鎮定了一些,說道:「高少爺請喝茶。」頓了頓,又說,「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爺,多有冒昧。」

高紹軒不料她會主動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餘心頭不禁一陣狂跳,可是仍舊不敢胡亂猜測她的用意,只答:「彼時紹軒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請夫人多多原諒。」

秦桑道:「平日高督軍對我們多有照拂,請高少爺不要這樣見外。」

她說得這樣客氣,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聲音還在微微發抖,也許是因為冷的緣故。她進了屋子就有僕人迎上來,替她解了斗篷去。現下她端然坐在沙發中,那薑汁黃織錦旗袍做得極為俏巧,高紹軒本來眼觀鼻鼻觀心,目光下垂看著茶几上,擱著一隻冰紋的花瓶,裡面插著數枝秋蘭,配著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寫意。可是隔著這花瓶,隱隱綽綽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過纖纖一握,彷彿人在花影幢幢中。他心中越發覺得混亂,也只得嘴裡客氣地答話,可是自己說了些什麼,卻是絲毫也不曉得。兩個人坐在那裡,秦桑倒是很周到,問了督軍好,督軍夫人好,又說了幾句閑話。高紹軒這才覺得心裡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這麼一走神的工夫,秦桑已經又說了好幾句話了,見他並不回答,只得叫了聲:「高少爺。」

高紹軒這才如夢方醒,連忙道:「夫人有話請講。」

秦桑那日見他,不過覺得他除了幾分書卷氣,為人卻是很爽利。今天卻不知為何他整個人都獃獃的,竟然好似書獃子一般。她滿腹心事,根本顧不上多作他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爺此番來,所為是公務還是私事。如果不便說與我知道,要不就在這裡吃過飯再走吧,因為蘭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會回來。」

她話說得雖然客氣,可是卻透著婉轉逐客的意思。高紹軒道:「我一介學生,哪裡有什麼公事?只是公子爺囑託我辦一件小事,眼下已經有了結果,所以特意過來。」頓了頓,又道,「如果方便,就請夫人轉告公子爺,就說潘少爺已經被釋放,請公子爺放心吧。」

直到此時他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未替秦桑介紹潘健遲,於是對秦桑道:「這位便是潘少爺,是公子爺的中學同學。」又回頭對潘健遲道,「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見過沒有。」

那潘健遲自從進門以來,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後鞠了一躬,聲音很輕:「謝謝夫人。」

秦桑眼眶一熱,幾乎就要流出眼淚來。易連愷數日來對她不理不睬,她本以為此事沒了指望,沒想到會有如此意外的結果,更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救出來的這個潘健遲竟然不是別人。她幾欲要失聲痛哭,只是拚命強忍,手裡捏的一方手絹,都要攥得碎了。此時更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高紹軒見她神色有異,彷彿喝醉了酒一般,雙頰通紅,額頭卻有細密的汗珠,以為她身體不適,於是起身道:「打擾夫人多時,紹軒該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這一走,到時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不由得亂了方寸。抬起眼來,看著他身後的人,那人卻輕輕地對她搖了搖頭。她心中一慟,眼淚卻已經生生欲要湧出,連忙裝作咳嗽一聲,對著高紹軒勉強一笑:「高少爺辛苦了,剛剛有山農送來的時鮮,山中也沒什麼好吃的,如果高少爺不嫌棄,還是在這裡用過飯再走吧。不然讓蘭坡知道,一定會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時提到易連愷,心中卻似針扎一般,更有一種無可言喻的驚恐湧上來。她想到如果易連愷回來,見著這個潘健遲,說不定會看出什麼破綻來。眼下當務之急,是絕不能讓易連愷見著他。可是這次見不著易連愷,高紹軒說不定還要帶著他來。要怎麼樣避開易連愷,自己卻又想不出來,只能相機行事,因為易連愷晚上才會回來,說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來。高紹軒見她默然無語,尤其提到易連愷時,溫婉之中另有一種楚楚可憐的姿態,心中一軟,擔心她真的無法交差,不由道:「那麼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吧。」

秦桑便叫:「韓媽。」

她起身去吩咐女僕,從沙發前走過,雖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綿軟無聲。彷彿只是一剎那,已經從面前走過去了。只有一種幽幽的香氣,向人暗暗襲來,卻又漸漸淡去。高紹軒心中說不出的悵然若失,只是看著潘健遲,只盼他不要瞧出什麼端倪來。幸好那潘健遲卻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著茶几上的花瓶。

他們兩個默然坐在那裡也不過片刻工夫,秦桑已經回來了。她似乎鎮定了一些,連笑容都自然了許多,向高紹軒道:「高少爺是一直在外國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個國家?」

「美國。」

「美國的音樂和美術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聽說風景也是不錯。」

高紹軒趁機問:「夫人為什麼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遊也是極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遠遊……總不過為著長輩的老人……」

說到這裡,她似乎又難過起來,倒是笑了笑:「瞧我們這種守舊的思想,只怕讓高少爺笑話了。」

高紹軒道:「少夫人只怕比紹軒還要年輕,何來守舊之說呢?」

這樣閑閑地談話,沒過一會兒,韓媽就來報告,說廚房已經準備妥當了,於是秦桑便請高紹軒到餐廳。她因為是主人的緣故,格外的客氣:「高少爺請,潘先生請……」

高紹軒便起身往餐廳走,那潘健遲跟在他身後,故意放慢了腳步。果然秦桑默不做聲,錯身而過之際,突然就將一樣東西塞進他的手裡,然後一直走進了餐廳去。

他們的別墅雖然是西式的,卻有一中一西兩個餐廳。因為易連愷平常請客,都是在那間西式餐廳里,所以廚房也將菜送到西式餐廳。高紹軒剛剛坐下來,女僕便上前來,替他打開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國菜,卻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請高少爺隨意一些,入鄉隨俗吧。」

高紹軒聽她只是客客氣氣地對自己講話,便如最稱職的主婦一般,心中不知為什麼說不出的難受,便淡淡笑道:「早就聽聞公子爺這裡的廚子好,今天也開開眼界。」

易家的廚子乃是江左的名廚,做的清蒸黑骨魚,只澆上一勺清湯,熱騰騰端上來,鮮美無比。更有石耳等山珍,雖然菜式簡單,卻極為美味。秦桑雖然不喝酒,卻讓僕人開了一瓶香檳,笑著對高紹軒道:「蘭坡不在家,亦沒有別的陪客,就請高少爺和潘先生兩人自飲吧。」

這頓飯三個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廚子還是按西式的規矩上了咖啡。高紹軒見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來,於是便帶著潘健遲告辭。秦桑道:「等蘭坡回來,我告訴他你們來過,看他什麼時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紹軒於是連聲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進去了。

她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只是心神不寧。伏在床上,只覺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學校里,大株的梧桐樹,掩映著西式的舊樓。幽深陰暗的樹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葉,細細密密地遮住天影雲光。細細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落下來,酈望平的眼睛卻是光潔明亮,如同那陽光一般灼人。他牽著她的手,低聲對她說:「秦桑,跟我走吧。我們一起出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地搖著頭,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她哭著哭著,終於哭醒過來,原來只是南柯一夢,可是枕頭已經哭濕了一片。她慢慢坐起來,原來天色已經暗下來,外頭卻響起沙沙的聲音,彷彿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開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細密的雨絲將黃昏一點一點織進夜色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樓下的芭蕉樹上,噼噼啪啪作響,倒像是更添了一層涼意。山裡的風本來是很大的,這時候卻似一切都靜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霧氣,將遠處的山,近處的樹,全都籠罩起來,遠遠近近只是一片蒼涼的雨。

她覺得渾身發冷,正待要關上窗子,卻看到汽車的車燈一閃,雪亮的兩簇照得白茫茫的雨像無數雪白蛾子飛在那燈柱中,滾成一團團,飛舞亂撞。這兩簇光很快就滾過窗角消失不見,汽車引擎的聲音低沉著由遠及近,她回過神來,這麼晚了不會有旁人,一定是易連愷回來了。

她只發了幾秒鐘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開水龍頭洗去臉上的淚痕。看鏡子里自己兩隻眼睛,又紅又腫,一望就知道哭過。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皺皺巴巴,於是連忙換了套睡衣,這樣一折騰,已經聽見易連愷上樓的腳步聲。她急中生智,乾脆把浴缸的龍頭打開,正放水放得嘩嘩響,房門已經吱呀一聲開了,只聽易連愷叫:「秦桑?」

她手忙腳亂,匆忙道:「你別進來,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頂涼亭,易連愷跟她狠慪了一場氣。無奈秦桑自打結婚,就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無論吵也好,鬧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氣得沒有法子,雖然老大不情願,卻還是叫高紹軒把潘健遲給弄出來了。這件事他認為實在大大地失了面子,所以還不曾在秦桑面前提過。今天回來也不過是因為下雨了,山中無甚去處。不想一回來,韓媽卻告訴他說秦桑大約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連晚飯都沒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誰知走上樓來見秦桑房裡亮著燈,不知不覺就走進來了。走進來了沒看見人,於是叫了一聲。沒想秦桑就說了這樣一句話。他先是一怔,聽著浴室中水聲嘩嘩,有淡淡的熱氣蒸騰,從門縫間瀰漫開來,更有一種幽幽的香氣,不知從何而來,繚繞襲人,說不出的旖旎香艷,叫人怦然心動。

秦桑背倚著門,聽著外頭靜悄悄的,不知道易連愷走了沒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時候,門鈕忽然轉動,她嚇了一大跳,易連愷卻笑道:「你把門開開,我也正想洗個澡,咱們一塊兒吧。」

「不行!」

易連愷便笑道:「那好吧,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來,我再洗。」

秦桑剛剛鬆了口氣,沒想到易連愷嘴上這麼說,卻突然用力將門一撞。她猝不及防,門已經被他撞開了。易連愷見她髮鬢微松,只穿著極薄的白綢小衣,手足無措地立在那裡,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可愛。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說便將她打橫抱起,秦桑來不及掙扎,已經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間全身的衣服都已經浸得濕透了,她只差沒被水嗆到,正是又驚又怒,易連愷卻已經摟著她,笑嘻嘻道:「咱們還是一塊兒洗吧。」

這個澡洗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秦桑本來擔心易連愷瞧出什麼破綻來,結果兩個人這麼一糾纏,他倒什麼旁的話都沒說,洗完澡出來往床上一倒,幾乎立時就睡著了。秦桑睜大著眼睛,絲毫沒有睡意,易連愷的一條胳膊橫在她腰間,沉甸甸得教人透不過氣來。本來她把他的手撥開了,可是沒一會兒,他翻了個身,又重新將胳膊橫過來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剛剛新婚的時候。她晚上總是做噩夢,那會兒她和易連愷還能相敬如賓,有時候她從夢裡哭著醒過來,他也會問她,她只說是想媽媽了,他總是起來給她倒杯熱茶,讓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沒過幾個月,易連愷喜新厭舊的毛病就原形畢露,對著她也越來越陰陽怪氣,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過不下去。

過不下去也得過,拖拖拉拉也有兩年了,只是沒想到今生還能見著酈望平——她背心裡出了薄薄一層冷汗,鄧毓琳什麼都知道,卻托自己去救潘健遲。鄧毓琳定然也知道潘健遲就是酈望平。可是為什麼不對自己明言?難道怕自己會視死不救嗎?還是另有別的圖謀?

她越想越覺得害怕,心底里幾乎有一種絕望的寒意。彷彿自己已經一腳踏進機關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著她。她只在心裡安慰自己,酈望平一定會走的,他一定會一走了之,見著自己塞給他的那張紙條之後。如果他真的是革命黨,難道還會傻乎乎地在這裡等死嗎?只要他走脫了,那麼餘下的事自己總可以應付得來。

萬一真的應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個死罷了。這樣活著,還怕死嗎?

她心裡暗暗地給自己鼓著勇氣,慢慢地盤算著,如果明天易連愷問起來,自己應該怎麼答話。人是她托他救的,現在潘健遲一出獄就失蹤了,他說不定會起疑心。幸而沒有什麼證據,只要她死咬著不認,易連愷總不至於拿她當同謀來審……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漸漸地就睡著了。

這一睡卻睡得很沉,彷彿只是睡了沒一會兒,就又在做夢。因為聽到易連愷在講電話,模模糊糊的,雖然隔得遠,他的聲音卻像是格外清楚,斷斷續續:「……不行……看好了……別弄死了……」

一聽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來,天早已經亮了,只是窗帘沒有拉起來,外頭起居室里很明亮,太陽一直照進來,大半個起居室都是陽光。易連愷穿著睡袍,就站在那淺金色的陽光里講電話。他身形魁梧,從身後看去,讓秦桑覺得陌生——易連愷突然回過頭來,看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於是對她笑了笑,又對著電話里的人說:「就這樣吧。」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她心驚肉跳,只怕他已經起疑,或者已經布置下什麼機關,那麼自己就是萬劫不復。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外頭光線明亮,他整個人逆著光,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麼神色,只覺得他一步步走近,語氣卻難得的溫和,問:「怎麼不多睡會兒?」

秦桑本能地仰著臉看他:「你在跟誰打電話?」

易連愷笑了笑:「跟一個朋友,說做股票的事,怎麼了?」

秦桑轉過臉去:「沒事。」

「好好的,怎麼又不高興了?」易連愷就在床邊坐下,彈簧床極是鬆軟,整個都往下一沉。秦桑本來還想往後躲,他卻就勢攬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兒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麼總鬧不舒服?」易連愷低聲笑了笑,在她耳邊問,「是不是昨晚把你累著了?」

秦桑又羞又怒,將他一推,自顧自睡下去,將被子連頭都蒙住了。易連愷笑著,來拉她的被子:「閨房之樂,甚於畫眉,你沒聽說過嗎?」

秦桑心中惱怒,攥著被子不肯鬆手,兩個人正在拉拉扯扯,卻聽到外邊似乎是宋副官的聲音,輕輕敲著門,叫了兩聲「公子爺」。

易連愷不由得大怒,問:「幹什麼?」

宋副官聽到他的聲音,嚇了一大跳似的,戰戰兢兢答:「是……是高督軍的少爺來了……」

易連愷聽說是高紹軒,只得強壓怒火起身洗漱,然後換了衣服下樓去見客。秦桑心中擔憂,於是過了一會兒,也悄悄下樓來。剛剛下了樓梯,就聽到笑聲,那笑聲是從偏廳里傳出來的。秦桑本來穿著一雙軟緞鞋,更兼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落足無聲,一直走到偏廳。這間偏廳被布置成吸煙室的樣子,原來易連愷招待高紹軒在這裡抽雪茄煙,秦桑從側開的門扇里望了一眼,只見煙霧瀰漫,易連愷與高紹軒各據沙發一端,正在談笑,而另一側單人沙發上坐著個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秦桑這一驚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險傳了紙條給他,他為什麼還不趁夜色走脫?竟然還敢這樣大搖大擺地上門來,萬一叫易連愷看出什麼,該如何是好?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忽然身後有人叫:「少奶奶!」將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頭一看,原來是送茶點的僕人,見著她所以恭敬地叫了聲。廳里三個人都聽見了,易連愷已經回頭望見她,便向她招了招手:「來,見見高少爺還有潘先生。」

秦桑強自鎮定,緩緩走過去,說道:「昨天高少爺就帶潘先生來過,偏巧你不在家。」

「是嗎?」易連愷興緻勃勃,「今天天氣真不錯,咱們出去打獵吧!秦桑也去,你們不知道,我的這位太太,當初我教她騎馬,可費了老大的勁了,不過架勢還是不錯,槍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

高紹軒自從秦桑進來,就老大不自在。聽見易連愷如此說,只是默然而已。秦桑並不去看那潘健遲,只是道:「消停些吧,山裡本來清清靜靜的,你又鬧得雞犬不寧。」

易連愷笑道:「玩玩而已,怕什麼。」一迭聲就叫人備馬,宋副官是最精於這些遊冶之事,一會兒就準備妥當了,親自來向易連愷報告:「夫人沒有馬在這裡,將標下的馬給夫人用吧,那匹馬最是溫馴。」

易連愷說:「你的馬給我,把我的給她用。」

宋副官答了個「是」,易連愷就催促秦桑去換獵裝。秦桑本來心裡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無奈只得換了一套英國式的獵裝下來,大隊的侍從早牽了馬來,在樓前靜候。高紹軒從來沒見過她穿獵裝,只覺得這位少奶奶,初見時淡雅如蘭,再見時富貴清麗,至今日這第三見,卻又有一種嫵媚英姿,頗為出人意表。

秦桑滿腔的心思,倒是絲毫提不起興緻來玩樂,兼之許久不曾騎馬,上馬的時候認鐙不準,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連愷從旁邊伸手扶了她一把,笑著說:「這馬太高了,回頭可仔細了,要是摔下來不許哭。」

秦桑不過勉強笑了笑。高紹軒見他們夫妻調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是抬頭看著遠處的青山。只聽易連愷問:「潘先生會騎馬嗎?」秦桑不由自主回頭,只見潘健遲微笑道:「試試看吧。」說罷認蹬上馬,動作竟然十分熟練。秦桑雖然心中詫異,但唯恐易連愷瞧出什麼端倪來,所以只當不在意的樣子。四人縱馬沿著山道而去,後面侍從背著獵槍諸物,並有十餘只獵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隨。

等到了山林間,侍從們首先便將獵犬頸中的繩子解了,那些獵犬頓時如離弦之箭,紛紛衝進了林中自去尋找獵物。不一會兒就逐出好幾隻野兔,易連愷便在馬上舉槍瞄準。「砰砰」數槍連發,便打中了兩隻野兔。幾隻獵犬狂奔過去,叼著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馬前,擱下獵物便一陣狂吠。自有侍從割了大塊大塊的生牛肉拋出來,喂那些獵犬。那些獵犬都是半人來高,彷彿一群惡狼一般,圍著牛肉撕扯咬食,「吧嗒吧嗒」咀嚼有聲,高紹軒見不得這些,只覺得頭皮發麻,只好轉過臉去不看。易連愷便叫著他的名字,問:「紹軒,你怎麼一槍不發?」

高紹軒道:「我素來不喜歡這種事,今天不過陪著公子爺出來逛逛罷了。」易連愷大笑,說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樣不會假惺惺地說假話。」高紹軒便笑了笑,說道:「公子爺快人快語。」

他們在山林里兜了一會兒,打了幾隻野兔山雞,易連愷嫌沒有打到大的獵物,便又一馬當先繼續往山林深處去。秦桑不慣騎馬,落後了幾步,正巧高紹軒停下來喝水,只有潘健遲沉默地策馬跟在她身邊。她趁侍從們不備,便低聲問:「為什麼不走?」

潘健遲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卻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彎下腰去,緊了緊馬腹帶子。這麼一耽擱,高紹軒已經打馬追了上來,秦桑只得笑著與他說話:「高少爺的騎術真不錯,是跟高督軍學的嗎?」

「不是,是在國外的時候跟朋友鬧著玩,學會的。」

於是秦桑又問了些國外的風俗人情,高紹軒與她說著話,心裡一則是喜,一則是憂。喜的是可以跟她這樣自自在在地說話,憂的卻是另一層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雖然和他說著話,其實心裡也是有著另一層隱隱約約的擔心。兩個人既然說話,便放鬆了韁繩,任由馬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就落在了後面。正在此時,突然聽到前面樹林中一聲馬嘶,緊接著喧嘩聲大起,好些人失聲驚呼。原來不知何故易連愷的馬突然受了驚嚇,易連愷連連拉動韁繩,那馬卻拚命地踢蹶,似乎要將背上的人顛摔下來。眾人驚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驚馬已經轉頭就往林前奔來。

那驚馬來勢極快,幾乎是瞬間已經衝過好幾名侍從,眼睜睜就朝著高紹軒和秦桑二人衝過來。這下子猝起生變,秦桑一時呆住了,而高紹軒也反應不及。就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卻有一騎斜拉里橫衝出來,馬上人合身撲上,竟硬生生用手摳住了驚馬的轡頭。那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那人卻並不放手,只差被拖得從自己馬上摔下去。兩馬相併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地拉住易連愷那匹馬的轡頭不放。易連愷騎術極精,趁機連夾馬腹,誰知胯下的馬卻更像發了狂似的,亂跳亂甩。拉住轡頭的那人被馬甩得拖出老遠,腳卻還勾在自己馬的鐙子上,兩馬背道而馳,眼看他整個人就要被生生撕成兩半,眾人驚呼不絕,那人卻並不放手,腳一蹬便甩開了馬鐙,只是整個人都被驚馬拖拽得幾乎懸在空中。那馬亂嘶亂跳,並不能將他甩開,最後連人帶馬拖撞在一棵大樹上。這麼阻了一阻,易連愷終於勉強拉住了韁繩,侍從們趁機一擁而上,抱馬腿的抱馬腿,拉韁繩的拉韁繩,最後終於將馬給按住了。易連愷翻身下馬,眾人都是驚魂甫定。宋副官一迭聲地問:「公子爺傷著哪裡了?」易連愷搖了搖頭,回頭只見潘健遲還緊緊拉著那驚馬的轡頭,於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來搶出來拉住驚馬之人,正是潘健遲。潘健遲手指早就被轡頭勒得鮮血直流,此時一鬆手,血便淋淋漓漓順著手腕往下滴著,看上去甚是駭人。他整個人更被拖撞到了樹上,臉上亦有好些擦傷。好幾名侍從忙上來牽開馬去,宋副官命人取了傷葯來,替潘健遲敷上。高紹軒已經翻身下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騎的轡頭,似乎怕她的馬也會突然發狂一般。易連愷轉頭看見秦桑臉色蒼白,就那樣呆坐在鞍上,一手捂著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極大的驚嚇,那神情讓人覺得十分憐惜。於是走過去伸出手來,便欲抱她下馬。

秦桑素來不喜在眾人面前有這般親昵的舉止,但今天也許是受了驚嚇,被他輕輕一攜就下馬來,亦並不說話,彷彿驚魂未定,只是臉白如紙,靜靜站在易連愷身邊。易連愷覺得她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不由得問:「嚇著了?」

秦桑本來輕輕點了點頭,可是馬上又輕輕搖了搖頭。那匹驚馬被眾人按住,只是悲鳴不已,四蹄亂撅,似乎還想掙扎著站起。宋副官罵道:「這畜牲,看我今天斃了你!」拔出手槍來,便開槍欲射。

他剛一扣動扳機,易連愷卻抓住槍膛,向上一抬,只聽「砰」地巨響,他這一槍的子彈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聲:「公子爺。」

易連愷立在那裡,語氣平靜地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從官便答應了一聲,走到驚馬旁,也不解繩子,抽出小刀割開,將整個馬鞍卸了下來。易連愷仍舊立在原地不動,瞧了馬鞍兩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將那馬鞍撥動翻了個兒,又瞧了幾眼,忽然淡淡地道:「把裡層割開。」

侍從答應一聲,便將馬鞍按住了,細細用刀將底層的皮子割開,然後將裡面整層皮子都揭起來,這一揭不打緊,眾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那馬鞍底下,竟然豎著數十根銀光閃閃的細針,這些細如牛毛的長針藏在鞍下,騎行時間一久,便刺穿了皮層,深深扎入馬背,怪不得那馬會突然間發狂,原來竟然是這緣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連愷親自去檢視那馬,躬身一看,果然馬背上全是被針扎出的細密血點,只是不著意細看,斷難辨認。易連愷便起身,轉過臉來問宋副官:「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宋副官大驚,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來,嚇得腿一軟就跪在地上:「公子爺……我……我……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連愷腕上本垂著條馬鞭,此刻握著那細蟒皮的鞭子,輕輕擊著靴上的馬刺,「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宋副官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公子爺……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邊,我待你也不薄,為什麼做出這樣的事來?」

宋副官嚇得只連聲道:「公子爺,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易連愷笑了笑,說道:「既然你什麼都不知道,留著你有什麼用?」便輕描淡寫地叫了聲,「來人!」

兩名侍從上前一步,易連愷指了指宋副官:「綁在汽車後頭,什麼時候拖死了,什麼時候解下來!」

「公子爺!」

「蘭坡!」

高紹軒幾乎是和秦桑同時叫了一聲,尤其是秦桑的聲音,幾乎失了常日的溫柔圓潤。高紹軒瞧了她一眼,只見她臉上仍舊沒有半分血色,聲音卻似鎮定下來:「蘭坡,你聽我說句話行不行?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不查個清楚明白,怎麼能隨意處置。」

易連愷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婦人之見!」

「蘭坡!」秦桑見侍從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變了臉色,「你這是草菅人命!」

易連愷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從四德,《女訓》、《女誡》,哪一條輪得到你來多嘴?」

秦桑氣得沒有法子,卻知道易連愷一旦少爺脾氣發作,自己是無論如何攔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著高紹軒。高紹葉早就想要說話,奈何易連愷處置他自己的副官,怎麼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過問。見秦桑望著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腦子一熱,也顧不得許多了,上前勸道:「公子爺,此人雖然可惡,但看在他曾服侍公子爺多年的份上,還是審問明白再做處置吧。」

易連愷雖然驕矜,卻不能不給高紹軒幾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爺說的是。」臉色一沉,便道,「還用我再說一遍?」

侍從們不敢駁問,馬上就找了繩子來,宋副官雖然不住叫冤,但侍從們哪裡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樹葉子揉了,塞進他的嘴裡,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

易連愷也沒了打獵的興緻:「叫他們把汽車開上來,接我們回去。」

有侍從答應一聲,縱馬往別墅那邊叫車去了。易連愷見侍從替潘健遲敷好了傷葯,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虧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師承何人?」

潘健遲道:「潘某畢業於東洋陸軍士官學校,在學校里學過些擒拿小術,沒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場。」

高紹軒「咦」了一聲,道:「這個學堂我知道,在東洋非常有名,號稱東洋的將軍搖籃。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畢業的,卻偏偏是個中國留學生,鬧得東洋人好生沒有面子,我當時聽家父說起,老人家還伸出大拇指誇了一聲『好』,說這個學生,真替中國人爭氣。」

潘健遲淡然道:「高少爺謬讚了,那個中國學生,不過盡他自己的本分。中國人本來就不輸於東洋人,考個第一名也不算什麼。」

高紹軒有些不悅之色,說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對此頗不以為然,不知潘先生畢業的時候,考績名列第幾?」

他語氣微帶嘲諷,卻不想潘健遲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個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話一出,不僅易連愷,連同秦桑乃至高紹軒都大吃一驚。秦桑驚的是,他出走數載,竟然是去了東洋,竟然以第一名畢業於士官學校。而高紹軒驚的是,這潘健遲竟然就是父親一直頗為讚許的那個中國學生。

易連愷則是又驚又喜,說道:「原來高督軍曾經誇讚的那個學生就是你呀!怎麼不早說?來來!咱們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頓酒,一來給你壓壓驚,二來多謝你今日救了我,咱們不醉不歸!」

本來因為驚馬的事,眾人都覺得十分掃興,此時易連愷重又興緻勃勃,拉著潘健遲詢問他當日在軍校里的情形。潘健遲也並不隱瞞,將軍校的一些逸事都講給他聽。一直到汽車來了,易連愷還聽得興味盎然。於是對潘健遲說:「你坐我的車吧。」一轉念覺得冷落了高紹軒也甚為不妥,於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願和潘健遲同車,於是便點了點頭。對於高紹軒,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這喜,也不過一時片刻,因為在車上,他也覺得不便對秦桑說什麼話,所以眼觀鼻鼻觀心,老老實實坐在那裡。幸好秦桑有滿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首無語,兩個人沉默地坐在後座。高紹軒坐在那裡,只覺得她身上一陣陣淡雅的香氣,隱隱約約襲人而來。可是要說些什麼,心裡卻是一片茫然,想起剛剛在山林間,她盼著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弱無助地瞧著自己,那一種神色,真是讓人覺得無限憐惜。如果她開口相求,自己說不定願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這樣一朵解語花,卻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觀易連愷對待她的態度,既不溫柔,亦不體貼,只能用唐突佳人來形容。他禁不住長長嘆了口氣,只擔心自己把持不住,說出什麼有違禮法的話來。好在汽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回到了易家的別墅。

易連愷請了高紹軒作陪,竟然將潘健遲當做上賓招待,特意命廚房預備了豐盛的晚宴。秦桑自回來后便上樓去了,到了晚間易連愷叫人上樓去催請,韓媽下來說道:「少奶*痛,說不想吃晚飯了。」

因為秦桑經常鬧這樣那樣的小病,所以易連愷也沒有當回事,只有高紹軒悵然若失。席間易連愷命人開了一壇乾平送來的好酒,他素來酒量不錯,而潘健遲喝酒更是豪邁,這下大大對了易連愷的脾性,命人換了大杯。高紹軒雖然不擅飲酒,可是心事重重,難免借酒澆愁,席間易連愷又不斷詢問軍校之事,潘健遲語言簡利,可是娓娓道來,如何在文試、武試中連奪第一,如何應對東洋教官的挑釁,如何深夜和東洋學生在操場上決鬥,最後如何揍得他們望風披靡……聽得高紹軒也不禁連連舉杯,說道:「當浮一大白!」三個人說得熱鬧,喝得也熱鬧,只是高紹軒不勝酒力,喝了幾大杯酒之後,沒一會兒就醉過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連愷見他醉態可掬,便命侍從進來,將他扶到車上,用汽車好生護送回去。

餘下的酒還有大半壇,易連愷與潘健遲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將大半壇酒喝完了。依著易連愷的意思,還要再啟一壇好酒,潘健遲十分誠摯地道:「公子爺,實不相瞞,在下今天晚上是捨命陪君子,如果要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少爺一般,要麻煩公子爺的侍從將我抬出去了。」

易連愷哈哈大笑,說道:「好吧,你手上還有傷,我就不勉強你了。」於是命人撤了殘肴,又重新上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並幾樣清爽小菜。山間晚涼,只聽窗外秋蟲唧唧,不時有飛蛾被廳中明亮燈光所引誘,「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卻飛不進來,於是停棲片刻,復又飛起盤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遲瞧著那飛蛾隔著玻璃撲扇著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話,潘某借著酒蓋臉,想說出來。就是猶豫不決,不知當不當講。」

易連愷也已經頗有幾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還有什麼不當講的?」

潘健遲抬頭看著他,易連愷只覺得他目光灼灼,只聽他緩緩道:「潘某大膽,勸公子爺一句,今晚立時將那宋副官殺了。明日只說他是畏罪自殺,賞他家人幾個錢了事。」

易連愷猛吃了一驚似的,扶著桌子徐徐站起,目不轉睛望著潘健遲,過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遲卻從容自在,並不迴避他的目光:「公子爺此計本來是滴水不漏,想必易連慎日後即使是知道了,亦無可奈何。堂堂高督軍家的少爺當時正陪著公子爺,乃是絕好的人證。證明宋副官確實心存不軌,暗算公子爺。可是如果公子爺一時心軟留下宋副官這條性命,以易連慎的精明厲害,將來未必不借勢翻盤。」

易連愷緩緩坐下來,隨手拿過桌上的茶壺,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句也不懂。我和老二雖然有些齟齬,但畢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這裡挑撥我們兄弟。我只當你喝醉了,這樣的胡話,下次可不要再說了。」

潘健遲一笑,道:「我不過是個外人,公子爺不信我是應當的。只是提醒公子爺一句,少夫人心地慈柔,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齊就會想法子,甚或會私自偷偷將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爺含辛茹苦熬到今時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畫……」他輕輕笑了一聲,「可莫被一個婦人耽擱了。」

易連愷慢慢啜著茶水,沉吟並不做聲。潘健遲將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說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已經都說完了,公子爺如若要殺人滅口,此時便給我一槍吧。」

易連愷擱下茶杯,仔細打量他,但見他一派洒脫不羈,似乎絲毫不以生死為意。他方才一剎那確實動過殺機,但是見潘健遲這副樣子,卻油然而生一種惺惺相惜。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你今日才救過我的命,我為何要殺你?」

潘健遲卻哈哈一笑:「公子爺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業的買賣,豈會拘泥這種婆婆媽媽的小節?何況今日就算我不救公子爺,公子爺也不過狠狠摔上一跤,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公子爺摔得越狠,巡閱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驚馬,只怕還耽擱了公子爺這一條絕妙的苦肉計。公子爺若要殺我,心中怎會有半分愧疚?」

易連愷笑了笑,道:「你錯了,我真的並不想殺你。」他頗有意興地打量著潘健遲,說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裡露了破綻,讓你瞧出端倪來?」

潘健遲道:「公子爺沒露任何破綻,如果今晚當機立斷殺掉宋副官,易連慎就算心有疑惑,這條苦肉計在巡閱使面前卻也依舊是行得通的,正好順便在老人家那裡給老二栽點兒贓……讓大帥他老人家認為,宋副官是事情敗露后,被老二滅口。」

易連愷不由得放聲大笑,餐室一面都是落地長窗,密閉四合,他的笑聲回蕩在餐廳中,久久不絕。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順便給老二栽點兒贓……這句話真是……有趣……有趣。」

「難道公子爺不正是這樣打算的?一石二鳥,一箭雙鵰。既除去了對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又讓大帥對老二所作所為不滿。」

易連愷卻微微含笑:「你雖是秦桑的遠親,但剛從符遠大牢里出來,你知道你今晚對我說這些話,會有什麼後果?」

潘健遲神色恬靜,淡淡地道:「潘某既然對公子爺說出這些話來,就是願意輔佐公子爺以成大事。否則的話,潘某一句話也不會說了,只要胡亂喝醉了一睡,明日便告辭而去。其實公子爺與二公子鬧家務,何用我這個外人置喙?」

易連愷並不以為然,目光凝視著他:「你為何願意替我效力?」

潘健遲摩挲玩弄著桌上的水晶酒杯,緩緩道:「因為我和易連慎有仇。」

「哦?」易連愷不動聲色,「什麼仇?」

潘健遲放下酒杯,一字一頓地答:「奪妻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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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霧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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