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迷霧圍城(下)_黑夜
第18章黑夜(1)
這一睡就睡到了紅日滿窗,一直到送熱水的衛士敲門,兩個人才醒轉過來。秦桑難得好眠,趿了拖鞋下床去接了熱水,易連愷亦醒了,問她:「你昨晚上睡著了沒有?」
「我睡得挺好的。」秦桑向盆中兌好熱水,照顧易連愷洗漱,易連愷彷彿自言自語,按著那毛巾,說道:「今天已經是第十三天了,不知道老大是個什麼打算。」
秦桑雖然嘴裡並不言語,可是心裡也在隱約地著急,這樣一天天拖下去,不知道易連怡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易連怡突然遣了一個人過來,此人易連愷也認識,乃是易繼培的一個秘書,姓譚。對著易連愷還是十分客氣,說道:「公子爺,大爺遣我來,想請公子爺回府一敘。」
易連愷懶洋洋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現在行走不便,老大若是真的想要見我,不如請他過來一趟吧。」
譚秘書聽他如此說,擺明是找碴兒。不過他來的時候心裡就知道,這並不是件好辦的差事,這位三少爺打小教大帥給寵壞了,那種公子哥脾氣發作起來,指不定會給自己什麼難堪。所以他打定了主意,一直執禮甚恭:「公子爺,此時不是鬧意氣的時候。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易連愷說道:「你本是父帥的人,此時卻為了老大來逼迫於我,也不怕將來父帥得知,見怪於你嗎?」
譚秘書素來知道易繼培對幼子十分溺愛,而且這位三少爺刁鑽古怪,並不好相與的人物,不過素來也只是淘氣胡鬧,少見他在公事上用心。此時他出語咄咄逼人,鋒芒畢露厲害得很,卻是前所未有之事,幾乎像是換了個人一般。所以譚秘書不由得緩了一緩,說道:「這是兩位少爺的家務事,本來不該我們這樣的外人過問,可是大爺既然遣了我來,自然有大爺的道理。三公子,我勸你還是回府一趟,畢竟大帥還病著。」
易連愷冷笑道:「他以為扣了父親在手裡,我便會言聽計從嗎?父親是什麼樣的性子,你們最清楚。他要知道老大做的這些事,只怕會活生生再氣死過去。你回去告訴老大,要殺要剮由他,我與父親同生共死,卻是不會去見他的。」
譚秘書微微一笑,說道:「原是我說話不妥,還請公子爺見諒。不過公子爺何必又說這樣的氣話?便不看在大帥的分上,也應該看在三少奶奶的分上。三少奶奶一介弱質女流,跟著公子爺擔驚受怕,公子爺又是於心何忍?」
易連愷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冷冷地道:「你敢!」
譚秘書唯唯諾諾,說道:「請公子爺還是回府一趟,也讓我在大爺面前好交差。」
易連愷明知道自己是硬賴不過去的,不過言語之間,並不退讓。此時看譚秘書軟語相求,亦是藉機下台階,說道:「要我去也成,不過我傷處疼痛,經不得汽車顛簸。」
譚秘書恭聲道:「這個不妨,屬下命汽車緩緩而行就是。」
易連愷道:「今天天氣這麼冷,少奶奶吹不得風,可是我絕不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裡。」
譚秘書道:「少奶奶自然是同公子爺一起去見大爺,請公子爺放心,屬下叫他們把汽車開到前面來,絕不會讓少奶奶受涼。」
易連愷耍足了少爺派頭,又提出了不少瑣碎要求,實在拖延不下去,最後才在大隊衛士的護送之下,攜了秦桑坐上汽車。
到了如今的地步,秦桑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也不見得如何驚惶失措,反倒鎮定自若,就好似平常出門一般,與易連愷坐在汽車後座,任由那些衛士前呼後擁,一路呼嘯而過。
連日都是晴天,更兼符遠冬季地氣溫潤,前幾日下的雪早就化了,路上雖然泥濘難走,不過這一路而行,走的都是城中大道,殘雪早就被輾得只余泥水。秦桑見車行極緩,而兩側的店鋪人家,盡皆上著鋪板,街頭更是冷冷清清,幾乎連一個行人也看不見。
她以目示意,易連愷其實早就留意到了。不過此時不便說話,只是向她丟了一個眼色。秦桑在心裡猜度,街頭這樣冷清,必然是因為戒嚴的緣故。事變已經十餘日,符遠城中還是全城戒嚴,可見這位大少爺其實並沒能控制時局,這樣一想,心裡倒覺得緩了緩,覺得事情說不定還有別的轉機。
車行得雖然慢,可是終於還是駛進了易家大宅里。秦桑已經好久沒有到這老宅中來,只覺得似乎並無太大變化。待得下車的時候,照例是女僕上前來照應,卻看到兩個衛士攙扶易連愷下車,她連忙幾步走過去,易連愷本來腳步虛浮,被兩個衛士架著,看著她迎上來,便握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
秦桑擔心易連愷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他後邊,兩個人進了穿廳,易連愷雖然有人攙扶,可是他重傷未愈,走了這幾步路,已然是氣喘吁吁。方坐定下來,內中閃出一個人來,正是易連愷最信任的衛隊長。秦桑見了他,自然並無半分好顏色,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那衛隊長行了家禮,說道:「大公子這便出來,請三公子稍待。」
易連愷問:「他升你做什麼官?」
那衛隊長十分尷尬,並不答話,垂手退到了一旁。穿廳里不僅生有暖氣,而且正中擱了一個大火盆,裡面紅炭燃得正烈,嗶剝有聲。那燃炭的白銅炭盆還是遜清年間的舊物,刻鏤精美,銅環上花紋繁複,極是精緻。秦桑望著那火盆怔怔地出神,忽然覺得手上一涼,原來是易連愷伸出手來,正搭在她的手背上。
易連愷低聲道:「不要急。」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她並不是著急,只是擔心。易連怡處心積慮,不知道如今還會有什麼樣的陰謀詭計使出來。
並沒有等得太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易連怡行走不便,很少出房門。秦桑嫁入易家也沒見過他幾次,此時只見兩個青衣男僕,一前一後,抬著一個轎子不似轎子、圈椅不似圈椅的東西,倒彷彿一頂滑竿,只不過沒頂子罷了。秦桑起初一怔,及至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易連怡平日是坐這個東西出入。
此時兩名男僕已經停了下來,將那滑竿穩穩放在了地上,然後抽走長杠。秦桑這個時候才看清楚易連怡,只見他兩鬢微霜,一襲舊式的長衫,黑色貂皮的毛領子豎在臉側,越發襯得臉色蠟黃,倒似乎沒睡好似的。秦桑素來很少見到這位大伯,即使見著了,總也未便直視。上次前來,雖然有匆匆數語相交,但那個時候她並沒有多關注他的臉色神情,今天才算是仔細打量。但見他半倚半靠在竹轎之上,腳上倒是一雙簇新的貢緞鞋。他全身無力,顯然無法坐直,可是目光犀利,在她臉上一繞,便復又注目易連愷,倒笑了一笑,說道:「三弟好久不見。」
易連愷仍舊是那種懶洋洋的調子,坐在椅子上亦不欠身,只說道:「我身上有傷,就不站起來了。」
易連怡亦不理睬他,倒對秦桑點了點頭:「三妹妹。」
秦桑卻不肯失了禮數,還是叫了一聲「大哥」便不再言語。
易連怡咳嗽了一聲,屋子裡的下人連同衛士,頓時都退了出去,那衛隊長退出去的時候,還隨手帶上了門。舊式的宅子本就寬深宏遠,這屋子裡更是安靜,只聽到屋角的一座鍍金西洋小鍾,「喳喳」走針的聲音。外頭的風撲在窗欞之上,吹得玻璃微微作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易連怡才說道:「老三,你別誤會,開槍打傷你的人,並不是我派去的。」
易連愷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易連怡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喟嘆:「說了你也不肯信,我把你關在醫院裡,其實是一片好心。」
易連愷這才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我傷還沒有好,我看我還是回醫院去吧。」
「十多年前我從馬上摔下來,成了一個廢人,那時候我就灰了心。說實話,我天天躺在床上,那些虛名浮利,榮華富貴,對我來說,何曾有半分用處?」易連怡慢條斯理地道:「老三,這回我之所以插進一杠子來,其實是不想看老二殺個回馬槍。實話跟你說了吧,刺客是老二派的人,早潛進城來,就等著給你一槍。我聽見你受了傷,才命人把醫院圍起來。老頭子已經是那個樣子了,你要再倒下去,咱們易家可就完了。老二要是趁著這空子進城,未必不撿了好處去。」
易連愷似笑非笑,道:「多謝大哥。」
「我知道你不肯信,畢竟我和他是一母同胞,我為什麼反倒要幫你卻不幫他?」易連怡微微仰起身子,可是他胸下便失了知覺,只不過略一動彈,便又重新仰倒在椅背上,「我也不怕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從馬上摔下來,就是老二害我的。」
易連愷略略動容,揚起眉頭,似乎是若有所詢。
「別裝糊塗了,事情到了今天這地步,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易連怡道,「你也知道是老二害我一生成了廢人,所以你早防著老二,甚至還想將計就計來陷害老二——別問我為什麼知道,這家裡什麼事,我其實都知道,不過有些我願意說,有些我也不想說罷了。不止我知道這事,我猜連父親心裡,其實也隱約知道一點。所以這麼多年,他雖然重用老二,但未必沒有戒備之心。所以他老人家才把你打發到昌鄴去,我想他就是為著留條後路,順便也保全你。父親待你,總是不教你吃虧的。沒想到老二連半點父子親情都不念,反倒先下手為強,來了一出『逼宮』,也怨不得他老人家氣得中風。但老二千算萬算,算漏了你,把你給漏在了符遠城外,你來了一手倒脫靴,輕輕鬆鬆將他攆到了西北。老三,其實我是挺樂見你這一招的,起碼替我出了口氣。只是你這個糊塗可裝得大了,一裝裝了十幾年,連父親都覺得你不堪重用,從來沒想過給你軍中之職,可是你卻是咱們兄弟幾個中間,心機最深沉的一個。你成日地胡鬧,可是做起事情來,卻是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呢。」
易連愷坐在那裡,此時方才輕描淡寫地笑了笑,說道:「大哥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要說到心機深沉,我和老二,只怕加起來也追不上大哥。大哥這十幾年深藏不露,才真真叫連愷佩服。」
易連怡笑了笑:「我把你關了這些日子,你心裡有怨氣我知道。不過你身上的傷不好,不在醫院裡把傷養好,也沒辦法出來辦事情。我也是為你的身體著想。」
易連愷道:「原來大哥還有事情交給我辦,只是不知道大哥是要我去跟老二辦交涉呢,還是要我去跟李重年辦交涉?」
易連怡哈哈大笑,他下肢癱軟,笑起來的時候也只是胸腔震動,可是聲音宏亮,顯得極是痛快:「老三啊老三,父帥說你聰明卻糊塗,你竟連他老人家也瞞過去了。你這麼個人精,哪裡卻有半分糊塗了?」
易連愷笑道:「大哥眼下要差我辦事,所以只管誇我。其實只要是大哥叫我辦事,我自然會盡心儘力,也不用拿話這樣哄我。」
易連怡曲著雙指在扶手上輕叩,昂著頭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你既然已經猜到了,咱們兄弟說話,也不必藏著掖著。沒錯,現在我想叫你去把老二請回來,畢竟這麼多年的恩怨,我和他得當面鼓對鼓、鑼對鑼地說清楚了,才算是個了局。」
易連愷搖了搖頭:「大哥這可是為難我了,老二是我帶人圍城給打跑的,若是差我去向李帥說項,我還可以勉力一試。叫我去把老二找回來,大哥想,他新仇舊恨一股腦發作,如何肯聽得進我的一言半語?我徒勞往返倒也罷了,耽擱了大哥的大事,那可就不好了。」
易連怡微笑道:「我哪裡有什麼大事,不過是統共才兄弟三個,我又是這等殘廢身軀,還不知道能拖幾年,老二在外頭我委實不放心。不如將他找回來,有些話說清楚了,可也死而無憾了。」
易連愷道:「既然大哥將話說到了這份上,我自然是要替大哥去走這一趟的。不過老二心性狡猾,我盡量去勸他,他要是不肯來,我也沒轍。」
易連怡仍舊是滿臉微笑,說道:「只要你好生相勸,老二總不至於不識抬舉。」他稍稍一頓,又道,「外頭兵荒馬亂的,我知道你不放心三弟妹。所以三妹妹就留在府里,我命人好生保護她的安全,你儘管放心去辦事,等你回來,保證三妹妹毫髮無損。」
易連愷笑道:「大哥對我的關照,那真是沒得說了。」
易連怡也笑道:「咱們自家兄弟,不用這樣見外。」
他們兩個既客氣又親熱地說著話,秦桑心裡的寒意卻一陣陣湧起,易連怡讓易連愷去辦的事情,明明就是借刀殺人。只怕易連愷還沒有見著易連慎,就會死在亂軍之中。而且易連怡這番話的意思,明明是要將自己扣作人質,以此脅迫易連愷。這兩個人話里話外的弦外之音,卻是滴水不漏。她抬起眼睛來看易連愷,他卻並不瞧她,只是笑吟吟地道:「那麼擇日不如撞日,我即刻動身出城就是了。只是秦桑留在這裡,還要煩大哥大嫂多多照應。」
易連怡道:「三弟也不用心急,你身上有傷,這樣的天氣匆匆出城去,叫我這做兄長的於心何忍。」他說道,「我叫人略備了些酒菜,待與三弟共飲幾杯,也算是餞別之宴。」
易連愷道:「那真是多謝大哥了,不過連愷身上有傷,酒就免了,大哥的餞行之語愧不敢當。」
易連怡道:「我倒忘了你的傷。不過你遠行在即,想必還有許多話交代三妹妹。我也不做不識趣的人了,左右你們的屋子還收拾在那裡,不如我叫廚房做個火鍋送過去,你們小夫妻就在房裡吃飯,也好說說私房話。今天你們就留在府里,明天一早你再出城吧。」
易連愷道:「大哥想的真是周到,真真叫連愷無話可說。」
易連怡道:「我也不耽擱你們小兩口話別了,你們就去吧。」
易連愷此時方才望著易連怡道:「大哥對我的照應,我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易連怡輕笑了一聲:「三弟果然是年輕氣盛,一輩子這種話,可是輕易說不得的。」他似乎是倦了,神色冷淡下來,揮了揮手,說道,「你們去吧。」
易連愷因為是幼子,所以從前一直住在上房西邊的跨院裡頭。從抄手游廊走過去,彎彎曲曲頗有一點路。他因為傷後走路吃力的緣故,所以易連怡命人用滑竿抬了他,直接將他們送回房裡去。
雖然符州時氣暖和,但是因為連日天氣陰霾,所以庭院里的幾株梅花,雖然開得疏疏朗朗,但是被朔風一吹,顯得越發孤伶伶形銷骨立。秦桑扶著滑竿的扶手,一路走著,只是默默地想著心思,待進了他們從前住的小院,方才抬起頭來。這裡原是易連愷婚前所居,後來兩個人結婚,重新又粉刷裝飾過,不過他們從婚後就別居昌鄴,這裡的屋子一年到頭,空著的時候居多。但易連怡顯然命人重新洒掃過,屋子裡極是整潔。
院子里本來種著幾株桂花樹,不過天氣寒冷,桂樹固然枝葉凋落一盡,而台階下種的萱草亦盡皆枯黃,被風吹動漱漱作響。秦桑隔窗看了看院子里空落落的桂樹,又見易連愷臉色蒼白,於是問:「是不是傷口痛?」
易連愷搖了搖頭。這個時候易連怡遣的人也到了,當下兩人住口不言。廚房倒是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口味,除了送來一個極大的紫蟹銀魚火鍋,另外還有幾樣清淡時蔬。尤其有一樣涼拌寸金瓜,素來為易連愷所愛。寸金瓜其實就是洞子里培出來的小黃瓜,用地窖圍了火炕,慢慢養出來瓜苗,舊曆年前後結出小黃瓜,不過一兩寸長短,細如人蔘,歲初天寒之時價昂如金,所以又叫寸金瓜。廚房的人布置完碗筷,便退了出去,易連愷見秦桑坐在那裡怔怔地出神,便說道:「先吃飯吧,天塌下來,也吃了飯再說。」
秦桑見他這樣洒脫,於是也暫時拋開一切愁緒,坐下來先替他舀了一碗湯。兩個人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只是易連愷傷后忌口甚多,自然沒有多少胃口,而秦桑更是吃不下什麼,隔著火鍋蒸騰的白色水汽,兩個人扶筷相望。過了片刻,還是易連愷先開口,說道:「你放心吧,我答允你的事情,一定會辦到。」
秦桑恍惚間似乎在出神,聽到他這句話,倒像是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怔怔地問:「你答應我的什麼事?」
易連愷卻笑了笑,並沒有答話。反倒拈起了那寸金瓜,說道:「往日見著這個,倒不覺得稀罕。小時候家裡還有好些莊子,都培著有洞子貨。還記得年年下大雪的時候,莊子上派人往家裡送年貨。像這種寸金瓜,都是拿棉絮包了,擱在漆盒子里送到家裡來,唯恐路上凍傷了。一樣寸金瓜,一樣黃芽菜,每年過年的時候,總不缺這兩樣。這幾年用了新式的鍋爐,不再燒炕了,這種洞子貨也出得少了。」
秦桑見他此時倒娓娓講起這些閑話了,不由得微微詫異。可是這種離愁別緒的時候,如果不講這些閑話,可又有什麼旁的話來說呢?所以她也就笑了笑,說道:「等你回來的時候,說不定南邊的黃瓜都有得賣了。」因為符州有鐵路和水路通向鑒州,而鑒州地處東南,比符遠的氣候更加溫暖濕潤,所以有些時令提前的蔬菜,都是由鑒州運到符遠來的。
易連愷扶著牙筷,說道:「說不定事情辦得快,十天半月我就回來了,你也別太擔心。」
電燈下本來照著熱氣氤氳的火鍋,透著那蒸起來的熱氣,秦桑倒覺得他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似的。所以明明是說著寬慰的話,但心裡那塊千斤似的大石,如何放得下來。
如此草草地吃過了飯,本來天光就短,還沒有一會兒天色就黑下來,過了片刻,卻聽細微的敲窗之聲,原來是下雨了。他們這間屋子,原本北窗之下種了有梧桐與芭蕉,最宜於聽雨。不過這時候梧桐樹自然還沒有長葉子,而芭蕉去年的枯葉,也早就被剪盡了。所以雨點直接就打在窗子的玻璃上,沒一會兒,雨下得更大了,而屋子裡的電燈雖然只管亮著,但是暈黃的燈光,伴著窗外不遠處,樹木被風雨聲吹動的聲音,倒彷彿古廟孤燈一般,聽在耳中,別有另一種凄涼之意。
秦桑倒想起來最初新婚的洞房之夜,也是這樣一人冷雨瀟瀟的晚上。那時候她心境更如死灰一般。易家是所謂的文明家庭,雖然婚禮還是依了舊俗,不過她與易連愷在結婚之前,卻是見過幾次的。不過每次見面的時候,總會有其他的人在一塊兒。時代的風氣是舉行婚禮之前的未婚夫妻見面,那是一定要帶上各自的朋友。一來是未免尷尬,二來雖然西方的風氣盛行,世代簪纓的大戶人家,卻還多少帶著點守舊的做派,不作興千金小姐獨自出門。所以每次和易連愷在一起,都是花團錦簇,一大屋子的人,偶爾上大菜館子去吃西餐,也免不了有很多朋友在場。
所以直到婚禮之後,秦桑才是第一次獨自見到易連愷。那時候除了新嫁娘的嬌羞之外,更多的是一種惶恐和茫然。將來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她是委實沒有半分把握。若是嫁給旁的人,縱然不至於舉案齊眉,可是她也不會覺得這樣的不踏實。易家雖然是新興的人家,可是這樣動亂的年代里,又是這樣一個手握兵權的封疆大吏,嫁到這樣的人家裡來,當時心裡儘是忐忑不安。
幸好那天易家的客人多,雖然禮節繁複,可是辦婚事的人家,自然極是熱鬧,而且這一熱鬧,一直到了半夜時分還沒有安靜下來。那個時候秦桑心裡,總覺得七上八下的。雖然做新娘子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裡,而娘家帶來的幾個女僕,也將涌到洞房裡來圍觀的女客們,敷衍得極好。可是到了半夜時分,前面戲台上唱的戲,隔得老遠老遠的一聲半聲,傳到後面來,倒像是很多年前她同父母一起去明園看戲。明園的戲檯子是搭在水上,隔著半個明湖,那鑼鼓喧天和戲子婉轉的歌喉,就像隔著一層輕紗似的,又飄渺又清冷,再熱鬧的戲文聽在耳朵里,都覺得有一層疏離之意。
她坐在那裡,聽著前面飄渺的歌聲,一句半句斷斷續續傳來,心底下只是一片茫然,像是一腳踏空了,總沒個著落之處。一直到了夜深人靜時分,風雨之聲漸起,可是前頭的歡聲笑語,愈發的明顯。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麼呢?大抵是什麼都沒有去想,只是坐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心,她還記得那天聽到前面唱的是全本的,明明是出頂有趣的滑稽戲,唱念做打極是熱鬧,可是因為遠,那鑼鼓的聲音咚咚、鏘鏘鏘、咚咚、鏘鏘鏘……聽在耳朵里,卻像是雨聲一般無限凄涼。
雨越來越大,新房裡雖然用著電燈,可是照著老派的規矩,還是點了一對龍鳳紅燭。酩酊大醉的易連愷被人抬進來的時候,她大約是在心裡鬆了一口氣吧。畢竟兩個人還算是陌生人,這樣的情形下見面,總比清醒的時候好。那時候她就覺得,人生清醒著,還不如醉過去呢。
易連愷跟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他們到上房去給易繼培請安,然後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屋子裡正巧沒有客人,廚房送了早飯來。她拿起勺子來隨意吃了一勺粥,忽然聽到易連愷說:「妹妹,昨天我都醉糊塗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那時候她在想什麼呢?只記得自己略有些亂地放下了勺子,連耳朵邊都燒得通紅,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洞房之夜,做丈夫的喝得爛醉如泥,將新娘子撂在一旁,自然很是失禮。他這句話,也大抵是賠禮道歉的意思,可是在她聽來,卻覺得格外刺耳似的。其實她根本是不願意跟這個人過一輩子的,直到結婚進了洞房,才知道自己原來是那般的不情願。那天她回答了什麼呢,或許什麼話也沒有說。畢竟她還是一個新娘子,縱然不說話也是正常的,他也只會當她是害羞而已。不過那是他第一次叫她「妹妹」,也是最後一次。她知道過去舊人家做親,丈夫常常對妻子稱作「妹妹」,雖然是昵稱,亦是相敬相親的意思。但是從那之後,他就不再這樣叫她了,哪怕情濃似火的時候,他也頂多喚一聲「小桑」。可是後來兩人嫌隙漸生,卻再也沒有那般心平氣和的日子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此時倒想起幾年前的情形來,或許是同樣的風雨之夜,讓她生了這樣的感觸。或許是如今家變,兩個人離別在即。也或許是這半年來,動蕩不安,讓她終究覺出了自己的軟弱。
她還記得當初那個晚上,自己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看著紅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洞房裡本來布置得很是富麗堂皇,可是她一個人坐在那裡,聽著冷雨敲窗,風吹起樹木的沙沙之聲。而身後的床上,易連愷和衣而卧,酒醉正酣。在此半載之前,她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洞房花燭夜,竟然是這樣一個情形。就是那個時候她覺得這一生都完了吧,伴著孤窗冷雨,竟然把自己葬送在這樣的境地。
不過今天晚上雖然仍舊是風雨之夜,卻又是另一層心境與凄涼了。易連愷似乎也沒有睡著,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她:「你還沒有睡?」
秦桑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願意說話。易連愷亦像是瞭然似的,伸出手來,慢慢拍了拍她的背心。冰涼的緞子被,隔著他手心的溫度,倒像是溫存了許多似的。秦桑本來不易入睡,可是在這樣的凄苦之夜,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倒莫名覺得有幾分安心似的,不知不覺終於朦朧睡去。
這一覺睡到了東方發白,窗欞之上透出了白光,秦桑慢慢醒過來,一時間倒有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閉著雙眼養了會兒神,重新睜開眼睛來,才想起是在老宅子里。易連愷倒是先醒了。秦桑見他坐在床邊,不由得問:「你怎麼起得這麼早?」
易連愷卻說道:「我有樣東西給你。」他原本闔在手心裡,此時攤開了手掌給她看。原來是一隻小小的銀勺,雖然銀質已經發黑,可是雕工甚美,這樣的勺子秦桑曾經見過,知道並不像別的銀器都是成套的東西,原是大戶人家給小孩子喂飯用的。只是他手中這一隻,格外精巧。雖然是舊物,不過細節繁複,勺身為芭蕉葉的形態,勺柄刻成竹葉竹節的樣式,雕鏤甚美,形態雅緻,最後的柄端還是小小的如意雲頭。秦桑雖然年輕,不過見識還算有的,知道這樣的東西一般的人家裡也罕見,料必是那位未曾謀面的薄命婆母,從雲家帶去的嫁妝。
果然易連愷說道:「這個是小時候的東西,我娘死了之後,也沒留下什麼。一對鐲子當初下聘的時候給了你。這把勺子,原是乳母替我留下來作個紀念的,小時候不懂事,隨手擱在花瓶里,結果橫在裡頭,怎麼也倒不出來了。時日一久,也就忘了。今天早起忽然想起來,搖了搖,原來它還在花瓶裡頭,可巧搖鬆了,一下子就倒出來了,只是都黑了。」
他們這屋子的楠木隔扇上,原來放著一對聯珠瓶,現在其中有一隻傾倒放在一旁,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心血來潮,突然想起來這花瓶中曾藏著一隻銀勺,一搖竟然也就倒出來了。秦桑懂得他的意思,可是大清早地說這樣的話,自然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她沒來由得心下一酸,不由自主地道:「那麼我先替你收起來吧,回頭洗刷洗刷,早年間的銀子成色都好,說不定一洗這顏色就好了。」
易連愷也不多說什麼,聽她如此回答,也只點了點頭。此時外間的女僕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便敲門進來,侍候洗漱。沒一會兒易連怡就遣人來請。
易家的規矩,早上起來是有蓮子茶的,易連愷那碗紅棗蓮子茶方才吃了兩口,聽見傭人說大爺有請,便慢條斯理地擱下勺子,說道:「急什麼,大帥起得早,他倒起得更早。從來是點卯,就這個時辰,也不到應卯的時候啊。」
家裡的傭人都知道這位三少爺的脾氣不怎麼好,所以也只是賠笑而已。
易連愷吃完了蓮子茶,又重新漱口,看秦桑換了衣服,又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我這就走了。」
秦桑知道他這一去凶多吉少,但她滿腹的話,只是說不出來。易連愷並無多少依依惜別之意,走的時候,也沒有回頭。仍舊是由幾名男僕用滑竿抬了,就往上房去了。
秦桑坐在桌邊,也不知坐了有多久,才慢慢地站起來。她手裡本來攥的是那柄小銀匙,此時方才鬆開來,銀匙上的花紋早就已經烙在了手心裡,她有點發怔地看著那芭蕉葉子的脈絡,心裡空蕩蕩的。
符遠的舊宅子里,上次她被易連慎扣在這裡,和如今被易連怡扣在這裡,又是另一番滋味。不過易連怡亦是客客氣氣,因為這裡沒有女僕照料的原因,把上房的女佣人,派了兩個來。沒過一會兒,大少奶奶也親自過來了。
秦桑因為晚上沒有睡好的緣故,所以歪在那裡又歇了一會兒,聽人說是大少奶奶來了,少不得立時起來整理,牽一牽衣襟,方向鏡子里照了一眼,大少奶奶已經走到門口了。大少奶奶並不是空手來的,她還帶了新鮮的冬筍來,說是鄉下莊子里送來的,給秦桑嘗個鮮。因為對外面的事情一點也不知道,所以這位大少奶奶,只當是秦桑回來小住,所以還是往日那種樣子。只是一見了秦桑,猛吃了一驚似的,說道:「昨天你們回來的晚,我並不知道。今天早起聽見說三弟和你回來了,我就過來看看——這陣子不見,你怎麼瘦成這樣?」
秦桑摸了摸臉,勉強笑道:「大概是這幾天沒睡好,所以才瘦了些。」
大少奶奶說道:「聽說三弟又出門辦事去了,要我來說,何苦呢,他傷又沒好利索,唉……爺們的這些事情,反正是聽不進去咱們的一句勸。」她坐在這裡,絮絮叨叨跟秦桑說了幾句家常話,秦桑倒覺得精神好了些。昨天晚上雖然下了一整夜的雨,可是天明時分,天到底是晴了。畢竟是二月里了,天色一晴就暖和起來,屋子裡本來就有汽水管子,再加上炭火盆,大少奶奶說:「這裡太暖和,可坐不住了。你也別老悶在屋子裡,咱們出去走走。今天這個天氣,園子里的梅花也該開了,你去瞧瞧也挺有意思的。」
秦桑哪裡有心思賞梅,不過當初符遠圍城的時候,她與這位大嫂也算得是共患難過。如今雖然易連怡如此行事,可是她對這位大嫂,卻也沒有什麼怨懟之意。經不住她再三勸解,便換了件衣裳,跟她到花園裡去散步。
易家的這花園,她亦是許久不曾來了。上次還是易連慎將她扣在府里的時候,頻頻在花園設宴。現在春寒料峭的天氣,與當時殘秋之時,自然另有一番風景。大少奶奶雖然認識幾個字,可當年讀的是四書五經,跟念西洋學堂出來的秦桑,卻也無甚好說的。兩個人在花園裡走了一走,遠遠看見虎皮牆外一角飛樓,掩映在幾株青松後頭,秦桑忽然想起什麼來。大少奶奶看她看著那小樓,也不禁嘆了口氣,說道:「老二媳婦就是氣性大,說實話老二也真對不住她。自己兄弟鬧意氣,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卻把她獨自拋在府里,一走了之。二少奶奶那性子,唉……」
秦桑想起當初二少奶奶尋了短見,自己還曾經對易連愷的所作所為頗不以為然。現在自己這情形,與當初二嫂又有何分別?只怕易連愷一去難回,而自己在這裡,也熬不過去。
大少奶奶哪知道她的心思,只當她是傷感妯娌情分,所以拉一拉她的手,對她說道:「現在二少奶奶的靈堂還設在那裡,要不你去鞠個躬,也算是不枉當初咱們的情分。」
這句話正說到秦桑心坎上,她便說道:「那正是好,煩大嫂陪我一起去吧。」
大少奶奶點點頭,說道:「這幾天外頭又是兵荒馬亂的,我也想去給二妹妹燒炷香。」
她們兩個便沿著青磚小徑走出園去,繞到從前二少奶奶所居的小樓前,只見院門虛掩,院中幾株松柏青翠滿目,彷彿烏雲似的,壓得整間院子里都幾乎沒有陽光。院子里本是青石板漫地,落了些許淡黃色的松針,並兩三隻松果。旁邊石階上已經生了青苔,昨天夜裡下過的雨,兀自在石板上留著水痕,靜悄悄的,幾乎連一絲聲音都聽不見,只有小樓檐頭的銅鈴,被風吹著,噹啷、噹啷……秦桑看到這種情形,倒彷彿進了山間古寺一般。大少奶奶說道:「幾天不來,下人都偷懶,這院子里都沒人打掃。」
秦桑說道:「不掃也好,反正松針也是潔靜之物。」
大少奶奶信佛,聞言不由得點了點頭。她畢竟是個長嫂,所以秦桑走在前頭,推開了樓門。屋子裡面倒還挺乾淨,雪白的帳幔簇圍著,一點太陽光從南邊窗子里照進來,無數飛塵在空中打著旋。靈位前除了供著幾樣果蔬,還點著一盞長明燈。她們推門進來,油燈的火苗微微搖晃,幾乎就要滅了去。
大少奶奶說道:「這些人真是,院子不掃也罷了,靈前竟然也沒有人照料。」便去凈了手,親自替燈里添了油。然後方才去拈了一炷香,點燃了插在靈前的香爐里。
秦桑也拈了一炷香,默默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