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千里陰暗,再無陽光
「最近黃浦江上的霧越來越濃,夾著煤渣子黑的像燒起的狼煙,又黑又重。汛期過了,水沒有以前高,許多大船都出海了。」
梁先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舉著眼鏡看今天的報紙。他頭髮抹的油光可鑒,對著蘇曼如溫和的笑的時候,永遠是一副謙和的君子做派。
蘇曼如斜躺著抿一口紅茶,然後用絲絹抹掉杯口的口紅。
歐式雙眼靈動且大,卻很憂鬱。
「所以呢?」
梁先生低頭笑了一下,開始溫柔的注視著蘇曼如,這個他千辛萬苦才得來的公主,「說了你過了十八歲我們就舉行婚禮,如今你也過了。哎……你不是喜歡大海嗎?現在沒潮了,過一段時間就冷了,不如過幾日脫人去美國那邊租一艘輪船,然後……」
梁先生又溫柔一笑,妄圖轟炸她的心防。蘇曼如淺淺看了他一眼,嘴角卻泛起一抹苦澀。
你看這個男人永遠溫和可親,難怪父親這麼輕易就信了他。
空氣突然凝固,蘇曼如怔了一瞬,丹唇輕啟:「我……」
梁先生在等她的答案。
心口有一束火花悄無聲息的將黑暗點燃,溫暖光明的幾乎虛假,蘇曼如釋然的笑:「隨便啊……」
梁先生很欣喜若狂,似看到養了許久的曇花終於一現。他放下報紙,手放在蘇曼如的肩頭,作勢要吻她。
蘇曼如卻輕輕把他推開了,她笑,一雙大眼溫良無害:「梁先生,我們還沒有訂婚呢。」
一刻的僵硬后,梁先生道:「曼如,你我都是新式做派的人,何必拘泥這些。」
蘇曼如沒有說話,只是把他推得更遠。她低下頭掩住自己眼睛里的東西,一轉頭,甩動了下披肩上的流蘇,上樓去。
背影安靜美好,褪去少女少女的嬌燥,優雅溫柔的讓人移不開雙目。
梁先生開始很失望,但是就這麼看著這個背影,也足夠了。
轉了身,蘇曼如再也裝不下來,自己的眼睛里的是嫌棄,是極力戰勝心理後生理的過度反應,噁心到幾乎嘔吐。
可是那是她的未婚夫,全上海的人都知道。
但是她不會去改變,永遠不會。
「蘇小姐,梁先生問您家裡的地毯要不要換,這兩天他去了波斯帶回了兩卷,樣式、花紋都是一等一的……但是吧,可是我看著吧沒有老的耐看,先生說要問您的意思,您……」
蘇曼如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背對著梁的女管家,右手的戒指彷彿要被捏碎。
她曾經是個公主,在父親與哥哥的陰蔽下,活過了人生當中最好的十七年。
現在的蘇曼如依然是,只不過在另一個男人的謊言中。
父親是上海大半碼頭的擁有者,哥哥是海軍總都督。
這座洋樓,原本是他父親的。父親管著碼頭,接觸最多的就是梁這樣的鉅賈。梁身上帶著文人的儒雅與商人的銳利,跑歐洲,跑美國,還跑到波斯去。
然後與父親的交易越來越多,接觸越來越頻繁,他跑到她家裡,教她英文。
其實英文她不是不會說,只是遇到了好為人師的先生,於是她叫他,梁叔叔。
梁叔叔對她很好,父親的稅費也從不拖欠,知道有一天黃浦江上的碼頭出了亂子,有人說父親與哥哥勾結,幫洋人運送槍支彈藥。
再後來,父親被警署抓走,與哥哥死在了同一支槍下,蘇曼如認識,那個人是梁的至交,他們還一起出去喝過咖啡。
然後,父親的至交梁先生,接管了父親的碼頭,還有他的寶貝女兒。
梁先生真是大仁大義,幫父親洗白罪名還溫柔待好友的千金,只不過把千金拐到了自己手中。
很多事情本可以不知道,但她的眼光向來銳利毒辣,總能一瞬間看清漣漪下的波濤洶湧。然後少女對生命的憧憬還沒有生長,就被摔的支離破碎。
「換……換吧,現在這是他的房子,我能夠做什麼呢,我能夠做什麼呢!」蘇曼如沒有轉身,戒指越抓越緊,指關節發青變白。
女管家站在原地,手足無措。她抱走了地毯,悄無聲息的關上了門。
房間里開始響起啜泣聲。蘇曼如吩咐人搬上了電話,把房門重重的反鎖。
「喂?是瑞文嗎?你知道他們會說什麼嗎?」
「哦,就是那位蘇小姐,哥哥與父親去世以後精神失常了,整天都腦子有問題……」
「瑞文,我改怎麼辦?姓梁的想奪走我的一切,回憶都不留給我,他上次已經把我房間的牆都換了顏色,今天又要換走我的地毯……」
蘇曼如捂住嘴,眼淚順著她的手指流下去,鮮紅的指甲差點把柔嫩的臉蛋掐破。也只有這樣蓬頭的無助樣子才能讓別人相信她是個剛走出女子高中的學生。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是關切,「曼如,你別難過,好好跟我說,不如,你出來吧?你能出來嗎?我們在ⅩX碼頭見面好嗎?」
往事是一夜秋來,楓樹枝頭所有的葉子都黃了,不曉得最開始黃的是那一片,你能看到的不過漫山遍野的火紅色而已。
就好像此刻,蘇曼如心頭的野草,猙獰的長了半尺高。
曾經,在蘇曼如還不是這麼大的時候,十五或者十六。那時候軍校的風頭正興,哥哥作為紈絝子弟風流了二十年,被蘇父塞去了軍校。
蘇父一是讓他學點真東西,二是以後想入軍上海軍界。
那個時候的蘇曼如還是喜歡一口酥軟的上海話,梁先生教的英語她不願意聽,她討厭他看自己的眼睛,一望無際的深處幾乎固執的佔有。
於是她遠遠的躲開,女子學校放假回來吵著要去見哥哥。蘇父叫來管家,裝了滿滿一車的牛肉乾、牛乳,還有各色哥哥信中說想念的小吃,載著她去哥哥的軍校。
蘇父說:「小曼,女孩子原本不適合那個地方,你別去一回給我帶個姑丈回來,到時候你老爹就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daddy!」蘇曼如慍怒的叫嚷,「我還小!」
父親竟然一語成讖。蘇曼如坐在練兵場上的台階,台階上墊了厚厚的一層法蘭絨毯,傭人撐開一把大大的陽傘,她就坐在傘下,白嫩青春的發光。
哥哥洗澡去了,蘇曼如等的滿頭大汗。兵場還有一個人在鐵蒺藜下攀爬,粗砂割開了皮肉,泥巴和汗水混在一起,微黃的皮肉讓她看的身子如同灼燒。
以前哥哥的也看過,原來外人的看起來感覺是不一樣的,儘管一樣的健壯與青春。
蘇曼如看著他爬起來,披上黃色染滿汗水的毛巾,利落的平頭沒有抹頭油,乾淨利落的叫人心曠神怡。她看他走路,直直的站起,朝著她不認識的一個地方走去,從始至終從沒有看一下兩邊,也沒有給那個時候的自己留下一點點目光。
所以這就成了蘇曼如眷顧的理由。
後來她才知道,那個男子,他叫尚瑞文。上海的公子她都認識,沒有姓尚的,他並不是什麼大人物。在一群高官子弟的敷衍中,認真的成了蘇曼如心尖上的一束火花,經久不息。
遭了戰的碼頭還是破敗的,黃昏剛雨後,煤灰沖洗掉了一層,黏在生鏽發黑的機器上面。許多工廠的牆都沒有建成,稀稀落落,看的人就覺得壓抑。
可是轟鳴聲已經響起,也有工人搬著一箱一箱沉重的紗布。它們被齊齊的卷在一起,後面就會被送去作坊,哪裡有許多女工,等著布料趕製新衣,拿一點微薄的工錢去麵包店裡買葡萄麵包。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城市猶甚,無論發生過什麼,遭受過什麼洗劫,都有一場這樣的雨替他們擦拭,沖刷,舊的記憶沉積在了一望無際的深海。然後人們笑著忘記過去,滾進生活瑣碎。
因為剛下雨,蘇曼如的鞋跟上踩了不少泥巴。狹小溫柔的咖啡間套間,桌子上的咖啡已經涼了,蘇曼如的風衣掛在架子上,尚瑞文溫柔的幫她擦掉高跟鞋上的濕泥。
她不是很拘謹的坐在小凳子上,壓著一對穿著絲襪的腿。戴著戒指的那隻手撐著下巴,一雙大眼水潤卻空洞,楚楚可憐,卻是實實在在卸下了所有防備。
這個樣子只有在看到尚瑞文的時候。
蘇曼如很喜歡看歐洲的電影,爛俗的愛情。每當女主角不堅定想逃避的時候,就會有一個男人陪在他身邊,看著她的眼睛,知道把眼睛裡面的堅冰都融化。
就好像現在的尚瑞文,溫柔的擦拭著她的皮鞋,目光卻時不時停留在她的身上。就這樣,她似乎被滿足了,一步步陷進對方溫柔的陷阱里。
「死之前我去看了父親,他對我說,小曼啊,以後閉著眼睛活下去。」
尚瑞文握著高跟把鞋子放下,沒有說話。
「可是閉著眼睛要怎麼生活呢?」蘇曼如又開始苦笑,臉上斑駁的布滿超越同齡人的傷痛。
她知道,出於某個理由,找到某個契機,梁先生指示那個人扣動了殺害父親的扳機。然後她就眼睜睜的看著一切幻滅,自己也變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尚瑞文抬起頭,用那樣溫柔的眼睛看她。
蘇曼如把手架在他肩膀上,身體縮進她的懷裡,像一頭小鹿一樣探尋他的鼻息,尋找年少時那種灼燒的滋味。她下.賤的吻他,學著妓.女的樣子咬她喉結,最後被無情的鉗制住,死死的靠在他的懷裡。
然後她就一動不動。
連一個這樣的胸膛她都掙脫不了,又如何能夠掙脫那個梁先生?
尚瑞文其實出生於一個鄉紳世家。
姓尚,輩字叫瑞,單名一個文。父親還是希望他學著寫文章,做個老實本分的文人。後來尚瑞文考進軍校,雖然沒有學會寫文章,但是卻把筆下的文章鑲嵌進了自己骨子裡。
初次見他,便像一首激情的詩,卷著蘇曼如的心如一團亂麻。
而後相見,便有了交集,能夠說上幾句話,念上幾行詩。
後來,父親再也不讓自己去了。蘇父無聲無息,事情做的實在好,把哥哥調去了海關,自己再也沒有了去的理由。
再後來,梁高調的向上海各界宣布,他,三十七歲的梁先生,要娶愛自己小十八歲的義兄之女為妻。
父親說了,閉著眼睛活下去。所以在那個舞會上,她穿著精緻的洋裝,如同一個公主,在眾人的祝福中含笑前行。
然後她看見了許久不見的尚先生。
尚先生看見她也很驚訝,但是除了驚訝就看不出什麼了。
蘇曼如倚在桌子上,遞到嘴邊的紅酒杯上映著尚先生的臉龐。
那個朝思暮想的、許久不見的尚先生。
尚瑞文睜大雙眼朝他走過來,步履穩重輕捷,今日他是溫柔的紳士,她是優雅的淑女。不是當日沉默寡言的士兵和女學生,在流金礫石的歲月里尋找懵懂的影子。
「啊……曼如啊,這位是林家煤礦的林先生,來認識一下。」梁先生溫和的看向蘇曼如,蘇曼如失了魂似得擺弄自己的手,畏畏縮縮的把手伸了過去。
尚瑞文穩當的拖住他的手,話說得很用力:「梁太太,您好,我是林淵,很高興……很高興認識您。」
蘇曼如的紅酒撒了半杯。梁抓住她的肩膀,傭人拿走了酒杯。
梁嗔怨道:「再這樣握著,我可要吃醋了。」
「失禮了!」尚瑞文把手移開,卻不小心把蘇曼如的五個手指碰了個遍,心裡的弦被撥動的亂七八糟。
「梁……梁太太很年輕啊,看起來有……」
「十八歲,」蘇曼如接著說,「你看的出來的,對吧?」
尚瑞文的臉僵的很難看。
「林先生?」蘇曼如輕輕的笑,頭一次感覺自己被撥動的如行屍走肉。
「哈,對……不!什麼,才十八歲?」尚瑞文故意打量她,差點露餡之後一臉的窘迫,慌慌張張的又開始做戲。
梁道:「不容易啊,曼如肄業后,換了行頭,別人看著她怎麼都像貴婦,就你還能看出她還小。」
蘇曼如冷冷的諷刺過去,「你是覺得我老嗎?」
梁先生嘴拙:「怎麼會?我覺得你老那我不成白骨精啦?」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尚瑞文才認真把蘇曼如看了一遍。確實,很不一樣了,青色的歐式洋裝,裙角一圈精緻的黑色蕾絲邊,把兩節白藕似得小腿包裹著,再往下就是擦的晶亮的皮鞋。長長的遠山黛峨眉,妝容精緻,臉上厚重的粉把絨毛都遮住,大眼睛一張一合,怎麼看都變得狹長了,明明未經人事卻歷盡滄桑。
那場酒會尚瑞文被回憶和思緒填滿,身體里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
酒席在喧鬧與掙扎中結束,蘇曼如翻開宴會登記,在那上面找到了林淵的號碼。
那個時候她很冷靜,冷靜的就好像打電話給曾經的同學,梁也未看出端倪。死寂的內心被火光點燃,她知道她現在急需要一個人把自己從這樣的泥潭裡救出去,給自己一點點喘氣的空間。
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的發抖,身體柔潤纖長的曲線都變得僵硬,電話終於打通。
「喂?請問……」
「尚—瑞—文,你還記得我嗎……」
碼頭旁邊陰暗狹小的咖啡廳套間,那個來了很多次的地方,蘇曼如窩在尚瑞文的懷裡,如同一隻受驚的小鹿。
尚瑞文冷靜道:「小曼,別鬧,你這樣會讓梁知道你已非完璧。」
宴席過後的那個電話,把他跟她聯繫到了一起。只不過物是人非,時過境遷,蘇曼如還是一眼就看出他並非什麼林先生。
如此精心的偽裝,讓梁都信了,於是他的目的也變得耐人尋味。
尚瑞文告訴她,他還記得當年的那束火花。
他愛她,愛了很多年,從對那個小姑娘朦朧的愛意,如今已經不能自己。他的話像是美酒,美的讓她醉的脫盔卸甲,從此給梁先生吹銷魂蝕骨的枕邊香風。
梁先生是自己的仇人,也是尚瑞文的敵人。這場愛情的動力就不單純,所以還沒開始真刀真槍,心就把自己刺的遍體鱗傷。
愛她愛到情事都能夠剋制,在她柔軟身軀包裹下他想到的卻是害怕梁發現她已非完璧。
蘇曼如冷的感覺自己像掉進了冰窟。
他說:「小曼,我知道,你父親和哥哥的不幸給你的衝擊很大,你別想那麼多,我在呢,我在這呢,梁不是個好東西。你先好好的待在他身邊,」他撫摸她的頭,「聽話。」
嘴角揚起,安心的溫柔傾瀉一地。蘇曼如看著他的臉,覺得自己可能是闖進了某個廢棄的莊園,看到一朵鮮紅欲滴的玫瑰,俯了身子就要去采,摘不下來,自己雙手被刺扎的鮮血淋漓還是不肯放手。
她要的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而是可以依偎的一顆心。
渴求的那一方總是很卑微。求偶的孔雀張揚地、嘩眾取寵地想開浮誇的雀尾,只求對方能夠為自己停留一刻。有了求,心是卑微的,身子是佝僂的,連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
蘇曼如渴求他的溫暖。
於是躺在他的懷裡,她平靜的道:「梁先生今天同我說,想要儘快舉辦婚禮,他正在準備向美國租賃輪船,趕在黃浦江冰封之前。」
尚瑞文的目光猛的抬了抬,瞳孔放大,「當真?」
蘇曼如突然感覺自己收到了重視,自己腦子裡的想法連著自己的心都受到了重視,久違的安全感填滿整顆心,她抓住他的手,「我不會嫁給他的,那個時候你會把他殺了,然後帶我走,對嗎?」
蘇曼回到了海邊的房子,那裡有寬闊的海岸線,一望無際的海景,廣闊的惹人遐想,卻也是最堅實的屏障。
這裡進不來,也飛不出去。
深色旗袍裹住年輕但是疲憊不堪的身軀,她站在私人甲板上,雙手護住胸前,眺望遠方。
多希望,希望身後有木頭斷裂的聲音,然後這塊甲板就與上海這片土地分離開來,帶她去一個無憂無慮的遠方。
身後響起來皮鞋的聲音,梁先生屏開眾人,風衣放在右手,走到她身後停住,給她披上。
「我不冷。」
「風大,披上吧。」梁先生走到她一側,看著她看的地方,道:「地毯沒有換,還是用你以前的。今天管家說你不太…舒服。」
蘇曼如垂了垂眸,「沒什麼。」然後轉身。
「哎!小心!」
甲板的木縫卡住高跟鞋的細跟,蘇曼如腦袋一刻恍惚,被梁先生抓住了肩膀。她的手掌撐在梁先生胸膛上,指縫之間有一塊懷錶凸起。
梁先生今年三十七歲,面如斧鑿,眉毛比尚瑞文生的還要有書生氣,還要齊整,眼眶微微下陷,真的是個很俊美的人。
如果不是認識他這麼多年,或許真的會色慾熏心。
梁先生低頭看了看她的手,道:「今日沒有戴戒指嗎?」
蘇曼如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站穩,眼皮動了動,冷冷道:「丟了。」
「丟了?」梁的眉毛擰在一起,「怎麼丟的?」
蘇曼如看著他的樣子,開始吃吃的笑,「怎麼了?心疼?」
梁盯著她的笑容看了好一會兒,呼出一口氣:「千金要是能買這一笑,讓我散盡家財我也願意。」
蘇曼如的笑容瞬間就僵住了。
梁道:「所有的珠寶都因為女人而美麗。」
蘇曼如轉身,急促的往前走,急喘著氣,頭也不回。
梁蹙眉站著,他想說的是,他的女人就是最美的珠寶。
蘇曼如站點摔倒,手撐在了梁先生的胸膛上。
她依靠他,卻也排斥他。
但是就是剛才,他知道她差點掉進那個懷抱里。
那片血淋淋的,沾滿父兄鮮血的滾燙的胸膛。
整顆心,波瀾起伏。
尚瑞文問她:「這是梁給你買的戒指?」
尚瑞文抱著她,盯著她的戒指,寶石鑲邊,中間一顆冰翡翠。
蘇曼如點點頭。
尚瑞文不屑的看著這枚戒指,眼角泛起一圈唾棄的光,心裡罵了一千遍酒囊飯袋。
為了那個眼神,蘇曼如扔了那個戒指。
但是她站在居然想把那個戒指撿回來,無可謂不可怕。
一晃好多天,上海的霧氣漸濃,黃浦江的水也終於變的潔凈,天空碧藍如洗,一艘巨輪從太平洋西海岸遊盪了大半個月,到了黃浦江的碼頭上。
蘇曼如一天天消瘦下去,額發被盤起,精緻的圓臉被妝容粉飾的越來越完美。
她每天都在做夢,夢醒時卻忘記夢裡的內容,只依稀記得尚瑞文身邊跟著一個奔跑的女孩,陽光歡脫,是她早已經忘記了的。
心裡頭最虛的時候她又去了找了尚瑞文。
她端正的坐著,兩隻手卻不知道放在何處,來回跺腳,整個人局促不安。
「這幾天我一直在做夢,我夢見梁先生在外面有了情婦,他在外面一直有的。但是那天我夢到那個情婦被帶回來了,她懷孕了,她想當這個家的女主人,她想取代我。然後她罵我,揪著我的頭髮說我是寄生蟲,揚起掃把要把我趕出去,然後……然後梁先生就來了,他拿著一把槍一槍把她頭打破了,血和腦漿混在一起是粉紅的,那些噁心的東西濺在我……我的臉上,」她咽下一口口水,「我罵他,我說你不怕報應嗎?你不怕報應嗎!」
「但是他說,他只愛我,愛到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殺,我……他的眼睛……眼睛是通紅的,像一隻吃人怪獸……」
說到最後聲音都在顫抖。
「小曼!小曼,」尚瑞文少有的激動,「別怕,你能信他嗎?他把女人當什麼?交際花!不過是他的附庸罷了!他權力和地位的象徵!你願意做一隻金絲雀嗎?而且他愛你,他就不會殺害你的父兄,不會讓你孤苦伶仃!小曼!你別信他!你別信他啊!」
蘇曼如的聲音平靜下來,她第一次毫不退縮的注視著尚瑞文的眼睛,纖瘦枯骨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不停地搖動,哭訴的質問:「那我能夠相信你嗎?我能夠相信你嗎?!」
婚禮如約而至,那天早晨他給梁先生系了領帶。
她踮著腳,手圈著梁先生的肩膀,給他整理西服的領子。梁先生站得筆挺,臉上永遠意氣風發。他摟著她的腰,紳士莊重,彷彿摟得不是她的身體,而是她的心。
蘇曼如笑,「梁先生,你可是沒有孩子了,難受嗎?」
「沒有生出來,那怎麼叫孩子?而且那樣的孩子最好沒有,生出來了你就會知道感情是最堅固的牢籠。」
他看著蘇曼如的眼睛,「我的弱點,有你就夠了。」
他知道,她是她的牢籠,而她卻被另一個人鎖住了。於是他所有的秘密都被窺伺到了。
甲板上歌舞昇平,上海政界,商界,軍界,人親臨,百樂門的唱歌的董香玉已經唱了好幾首歌,貴族小姐們跳舞都跳累了,坐在餐桌前吃紅酒巧克力,配上法蘭西乳酪。各色電燈把舞池照的迷幻,如同夢境般紙醉金迷。
蘇曼如的眼睛一瞬間被焰火點亮,在魚腥味濃厚的海風裡,眼睛是黑的一譚死水,永恆的死寂。
已故蘇先生的女兒,上海一半碼頭的佔有者。今天是她十八歲訂婚禮,嫁給一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男人。
那個男人大宴賓客,此時還不知道在甲板的那個地方舉著高腳杯,在喧鬧中迷失了原本的謹慎。
但還是有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幹練理性,千篇一律的賓客著裝卻成了她心中的主角。
眼睛顫動一下,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與此同時,甲板的某處,子彈上膛的聲音被掩蓋在這些聲音中。焰火像極了炸彈,暗示的不是欣喜,是死亡。
然後玻璃碎地的聲音,賓客的尖叫聲都彷彿被卷進了電影膠片裡面,在蘇曼如的眼睛里是無力的黑白色。
胸口中彈的梁先生終於通過手下知道一切,是蘇曼如給了尚瑞文船上的圖紙,邀請的賓客名單,還有安排的時間。他惱怒的握槍,「蘇曼如!你這個……這個**!你別以為別人有多愛你!」
蘇曼如驕傲的仰頭,即使胸口已然如插重刃,是的,少婦不忍寂寞與外頭男人的愛情,越想越不堪。
「我從未覺得別人有多愛我。」
很多年前,尚瑞文還是個軍校里的小兵。在很多個烈日下將汗水揮灑。
他很努力的訓練,即使家勢比不上那些高官富貴。很小生活在城市的底層,從不知奶油是怎樣的甜味。但是他比任何人都要懂家,懂國。
後來有一天,他的生命中闖進了一個少女。那個少女或許是哪家的富貴公主,身上白色的洋裝潔白的像晴天的雲朵,和陽光在一起發光。
少女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樣的裸露不好意思,第一次想要好好去洗個澡,換上一身好的行頭,乾乾淨淨的讓她看。
但是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或許還比不上人家的坐墊。
後來蘇父過來,問他兒子曼如的事。
蘇哥哥道:「爹,哎!你還不知道嘛!軍校什麼地方嘛!不什麼魚龍混雜的人都有嗎?現在妹妹出了事,怪我沒看好,你自己怎麼不好好看住!這麼如花似玉的姑娘帶到這裡來,當這裡的人都是瞎了呢!唉,您還別說,搞不好給您弄個上門女婿……」
「混賬!你也***回去!不許再來了!」
尚瑞文在隔壁的房間一直聽,聽到大腦一片空白。或許,有些東西真的不配擁有。
於是無論多少次的相處,愛情都被扼殺,因為他已經認定了不合適,就不會花心思,不會有任何憧憬,不會苦苦的糾纏。
他的人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可以冷笑,可以諷刺,可以對自己說,不過是一束火光的感動,火光熄滅,那種溫暖你還能夠留在記憶中嗎?
直到幾年後,又遇到了蘇曼如。那個時候他已經不再自卑,可能直面她。但是心卻因為太久的封閉,生鏽不堪。於是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去愛她,去陪伴她,只是憑著那時候照顧她的感覺,見她,抱她,不悲不喜,不愛不厭。
他決定殺掉幫助外敵的梁先生,也是幫蘇曼如報仇,這樣他們或許就能夠兩清了。
況且本來就沒欠什麼。
然後他會給蘇曼如足夠多的錢,或者給她物色好人家,她依然可以是別人的公主。
可是他不知道她從來就只想待在他的手心。
梁先生終究沒有扣動扳機,他做不出來,面對所有的失望之後,也不過一句**。
你的珍寶,你的**。
尚瑞文永遠也忘不了,自己扣動扳機之後,梁先生身體退後,鮮血卻是向前噴涌的。這樣的場景他看的多,稀疏平常。
「啊!」但是向來冷靜安和的蘇曼如卻想瘋兔一樣,搶過他手中的槍,對著她美麗的眼睛開了一槍。
驕傲如她,心若死了,又如何能夠閉著眼睛活下去。
尚瑞文還沒反應過來時,蘇曼如的血就噴涌到了空中,絢爛刺眼的像毒辣的曼陀羅,給空氣中濃重的血腥氣又加重了一層。他握槍的手還停在空中,她的血所到之處都染起熊熊烈火,開始啃噬他堅硬如磐石的內心。
他愛她。
十五六歲的時候,她對他純潔的笑,她的腳步輕盈的像小鹿,帶他去看電影,跟他去兵場摸鐵蒺藜。
現在的她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一樣躺在他懷裡,一遍遍的問他:「你愛我嗎?」
「我該怎麼辦?」
「尚瑞文,我能夠信你嗎?」
幾年或許物是人非,她一直愛他,哪怕愛情變質她依然不願鬆開手,而他卻早早的把自己的心撇開了。
那一槍,不僅打在了蘇曼如的眼睛里,更打在了他的心上。
從此千里陰暗,再無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