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戲樓
來到這個世界后的第一個冬天,就在每天的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覺地到來了。
當第一片雪花落在正從工地往工部局匆匆趕路的羅夏至的肩膀上,他抬起頭,看著灰色的天空正不斷掉落著這些白色的小精靈,這才後知後覺地說道:「阿樂,居然已經是冬天了啊。」
「少爺,你忙昏頭了吧,這冬衣都穿上多少天了啊。少爺忙的都不覺得冷了么?」
抱著文件,阿樂哭笑不得地說道。
「是啊,這個時代的上海,冬天是要下好大的雪的……」
伸出手,看著飄落在掌心的纖細雪花,羅夏至笑著回頭,「阿樂,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吧?我們不去工部局了,走!」
「去哪兒?少爺慢點走啊!」
「下雪天當然是去買炸雞和啤酒呀!」
「少爺,雞那麼好吃為啥要炸的乾巴巴的?少爺要想吃雞,回家讓廚房準備雞湯,讓李嬸加當歸紅參和枸杞,給您好好補一補?再說了,那麼冷的天,怎麼能喝啤酒呢?當然要喝溫的暖暖的紹興黃酒啦。」
「阿樂……你真無趣!」
兩個時代的人雞同鴨講了一陣后,羅夏至終於妥協於這個時代——他決定買一隻烤雞,一瓶紹興黃,去南洋男子中學找顧翰林喝酒去!
月初的時候顧老爺終於允許他的小兒子回家了,讓這位堂堂國立中學的校長不至於因為沒有秋衣而凍斃在上海深秋的街頭。
這消息倒不是顧翰林告訴他的,而是全上海人民同時知道的——這顧老爺故技重施又在報紙上登了啟示,內容很短,正文就只有四個字:
回家吃飯。
落款人杏林苑顧濟世。
羅夏至看到這一頁報紙的時候正在用早飯,笑的差點把油條卡在喉嚨里。
這顧老爺真是個妙人,要是晚生一百年,做個論壇的版主綽綽有餘。
羅夏至情懷大發,決定放棄汽車,一路踩著雪走去學校,這樣才有古人踏雪尋友的幽情。
只苦得阿樂拎著食盒叫苦不迭。
「少爺,我們從四馬路穿弄堂去學校吧,這樣能快些到。不然這燒雞還不涼了?」
「福州路?好啊,我還沒去過呢!」
羅夏至來到這個世界后就沉迷於建設工作,還沒有到過這條上海灘赫赫有名的馬路呢。決定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去逛逛。
走在這寬闊的街道上,羅夏至看著兩邊林立的商鋪和印著廣告的幡子在半空中招展,身邊的黃包車夫拉著「出差」的「女先生」從他身邊飛快跑過留下一陣脂粉香氣,不斷嘖嘖稱奇。
福州路,俗名四馬路。後世人知曉「四馬路」以「書寓」和「長三堂」聞名,或許會誤解此地乃是一個藏污納垢之地。實際上不管是在舊上海還是一百多年後的魔都,福州路都是以書局,報社,印刷社的數量眾多而聞名的。
這或是清朗或是氣派的書店旁矗立的小樓就是「青蓮閣」「小軒樓」等煙花聖地。西裝革履的書生剛從才子堆里轉身,就遇到了佳人,這種自發形成的布局,簡直讓人拍案叫絕。
除了「書寓」和「書局」,這馬路上一路還開設著大大小小無數的茶樓,戲院,書場,舞廳。比起前頭只有買賣商鋪的大馬路,這四馬路簡直就是個遊樂場,讓人目不暇接。
羅夏至看的眼花繚亂,卻不巧腳下一滑,摔了一個趔趄,撞到了一邊的行人。
「臭流氓!」
他這邊剛想要道歉,卻不想被撞的女子根本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劈頭蓋臉就對他一陣抽打,他沒有辦法只好雙手抱頭連退數步。
「臭流氓敢占老娘便宜?瞎了你的眼!你以為老娘是那『青蓮閣』的姑娘么?姐妹們,出來打流氓!」
這姑娘贏了單打不算,居然打算群毆。隨著她一聲吆喝,她身後的院門大開,一群拿著兵器的年輕大姑娘們沖了出來,對著羅夏至怒目而視。
是的,兵器——就羅夏至目測,有花槍,鎚子,斧子,棍子,可能還有方天畫戟吧。
原來這姑娘身後就是個戲樓,他剛才撞到的姑娘就是這個戲班子里的刀馬旦。
這戲樓地理位置不怎麼樣,左右兩邊不巧一個是「書寓」,一個是「長三堂」。因此時常有客人進出之間把她們這個女子戲班的人當做那啥……這裡的姑娘們也就擰做一股繩,一旦有登徒浪子上門,就以武力反殺。
這不,這一殺,就殺到了自己的「東家」身上。
「東家,這就是個誤會,她們沒認出是您。」
羅夏至捂著腦袋被戲班的班主請到了客堂間,身後跟著怒氣沖沖的阿樂,一邊站著七八個手持武器的年輕女孩子,手足無措地貼著牆角站著。
「你們還拿著花槍呢?還不快扔了!」
班主是個年紀在四十歲左右的婦女,這邊溫柔地牽著羅夏至坐到椅子上,一轉頭就疾言厲色地對那些女孩子們喝道。
頓時地上「噼里啪啦」堆滿了兵器,有個頗有點眼力見的女孩子跑出去倒茶了。
「對哦,我爸爸還給了我一家戲樓,我居然給忘了。」
放下捂著腦袋的手,羅夏至轉著腦袋打量了堂屋一圈,看到這些女孩子們和堂屋一側供奉的唐明皇塑像——這位乃是梨園行的祖師爺,才想起來羅振華的遺囑里,貌似是有一家戲樓的。
他原本就對戲劇毫無研究,也就談不上熱愛,這段時間只是沉迷於籌建百貨公司,壓根就把這間戲樓給拋諸腦後了。原來這戲樓里常駐著一個紹興戲班子,他爸爸羅振華還是這戲班子的大股東呢。
羅夏至想了一下,對著那班主問道,「我母親姓白,喚做鳳凰,原先也是唱紹興越劇的。」
「啊,你居然是小師妹的兒子么?」
班主從小姑娘的手裡接過茶杯遞到羅夏至的手裡,驚喜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像……真的像,這雙眼睛,活脫脫的,就跟小師妹一模一樣啊?」
「您認識我母親?」
「我是她師姐,藝名白水仙。這裡就是你媽媽當年唱戲的『仙桃班』呀!你媽媽從來沒有跟你提過我們么?」
「我母親……沒有提過。」
迎著對方期待的目光,羅夏至尷尬地搖了搖頭。
但凡她母親提過這戲樓和戲班的一星半點,自己也不至於現在才想起來。說起來,母親明明知道他繼承了她曾經待過的戲班,為什麼一句都不同自己提呢?
原來這班主當年就是白鳳凰的同門師姐,如今她年紀大了不唱了,也沒嫁人,就做了班主,帶著一群女孩子們繼續唱戲。
班主將女孩子們都趕了出去,關上門后,很是為難地望著羅夏至。
「東家……」
「您是我母親的師姐,自然也是我的長輩,您就叫做小夏吧。」
「好,好,真是個好孩子,我師妹也真是有福氣啊……」
兩人聊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羅夏至了解到了這個戲班子最近的狀況很是不好。主要還是不管是之前的羅振華,還是現在的他,都對這個戲院不聞不問的。
羅振華在的時候還記得每個月要撥一筆款子來維持戲院的運轉,到他這裡則徹底忘記了這件事。
最初幾年,還有幾個名角撐場面,但是陸陸續續的,有些嫁人去了,有些被別的戲園子挖了角,羅家也沒給多餘的錢讓他們採買新的小弟子,現在居然人丁稀少到連一出差不多的戲都撐不起來了。
加上這兩年從嵊州過來上海唱戲的紹興戲班越來越多,行頭漂亮,唱的也都是新戲,曾經捧場的座兒們也漸漸不來了。
雪上加霜的是,羅夏至徹底忘記了她們,也沒給園子撥款,這戲班子的經營都成了大問題,眼看都要揭不開鍋了。今天幸好是羅夏至帶了一隻燒雞來(?),她們可好久沒有吃到肉啦。
「我這邊就讓人給你們把款子補上。還有兩個月就要過年了,過年的年節費也會提前發的。」
羅夏至汗顏道。
「少爺,不瞞您說……我年紀大了,想要回老家去了。年前,我外甥就要接我回紹興去了。」
「什麼?」
羅夏至大吃一驚。
這就不管事了么?
白水仙擦了擦眼淚,「這群姑娘打小就在戲園子里長大,除了唱戲什麼都不會,但是如今戲都唱不下去了。等我離開了,她們可怎麼辦?原來能走的幾個都走了,這幾個都是簽了賣身契的苦孩子,我也不忍心發賣了她們。」
「少爺!您行行好,想想辦法,收留下這些女孩子們吧!她們家裡都是沒有辦法把她們賣進戲班的,實在是無處可去了!」
「少爺,求求您了!」
「少爺,剛才打了您是我們不對,求求您不要賣掉我們!」
就在這時,堂屋的房門被人推開,那七八個女孩子統統站在外頭,眼淚汪汪地對著羅夏至喊道。
原來她們剛才就在外面偷聽,就怕這位剛才被她們打了的少爺硬下心腸,把她們……把她們賣到隔壁的那幾間去。
那幾間堂子里的媽媽們可是對她們覬覦已久了,她們寧可死,都不要去那種地方。
「這,這……」
羅夏至沒想到他不過是想在初雪夜吃個雞而已,居然惹出了這麼一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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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吉大利,今晚吃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