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散心
回程的路上,羅夏至一直都保持著沉默。
就連阿樂這種沒有神經的粗人,都看出了他家少爺今天心情很是不好。他伺候少爺那麼多年來,羅夏至永遠都是春風拂面的,即使心裡偶然不痛快,也不會放在臉上教人擔心。
如今少爺這副模樣,又想到一會兒到了家被夫人看到了……
他為難地從後視鏡里看了看,正巧和顧翰林的視線對上了。
顧校長,想想辦法啊……
他用嘴型說道。
顧翰林側過頭看著羅夏至沮喪的表情,笑了笑說道,「餓了吧,這都錯過了午飯了。要不我們去吃點東西?」
「我不餓。」
羅夏至看著窗外,冷淡地說道。
「可是我餓了呀。你看我也陪你在辦公室里坐了一個早上了,除了一杯茶什麼都沒下肚過,這會兒都要咕嚕咕嚕叫了。」
看著他故作可憐的樣子,羅夏至嘆了口氣。
「那就隨便吃點吧。」
「好咧!阿樂,前面右拐有間西餐館。今天是禮拜天,我們開開洋葷!」
阿樂感激地朝他點了點頭,一腳踩下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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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和這牛排較勁,盤子都要被你割裂啦。」
看著一臉慪氣切著牛排的羅夏至,顧翰林無奈地將自己的盤子放到一邊,將他的那盤拿了過來,用刀子一點點地切成小塊。
「我……我今天心情不好。不好意思了。」
羅夏至皺著眉頭說道。
他知道自己這是在發小孩子脾氣呢,但是實在是忍不住啊——今天一早這打擊實在太大了!
他好歹「上輩子」學的就是人事,結果廣告戰沒輸,居然輸在了自己的專業上。
簡直就是「陰溝裡翻船」。
要不是最後顧翰林出手幫他扳回一城,簡直就是輸掉底~褲,太讓人沮喪了。
「這樣挺好的。你平時就是過於少年老成,什麼事情都放在心裡,久了要憋出病的……切好了,吃吧。」
將牛排推回到他面前,顧翰林笑的溫柔。
「怎麼?要我喂你吃么?」
見他還不動手,顧翰林「故作無奈」地嘆了口氣,用自己的叉子叉起一小塊牛肉,放到他嘴邊,「啊……」
「啊你個頭啊,別鬧。」
這個點用餐的人雖然少,但餐廳里還是有兩三桌客人的,被人看去什麼樣子嘛……他可不想因此上什麼花邊小報。
白了顧翰林一眼,羅夏至報復似得一口一塊牛肉,吃得飛快。全然把平日里遵行的西餐禮儀給扔到爪哇國去了。
「我輸了,沒話說。除了姜經理,那幾個跟著他跳槽的手下也參與了倒賣VIP客人特權的事情……之後我會讓華經理在公司里好好排查一下,務必把這些蛀蟲全部抓出來!」
VIP特權那麼好用,想必「犯案」的不止一個部門。
在這個全手工記賬的年代,利用空子鑽漏洞簡直是太方便了。而且他們利用的只是VIP貴賓能夠提前購物的特權,只看進出貨賬本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哎……說起來,這個讓他得意許久的VIP貴賓方案在短短一個月之內就讓他兩次咽下苦果啊……
羅夏至苦悶地搖搖頭。
之後想想,該怎麼改進吧。
看他滿臉鬱卒的模樣,顧翰林擦了擦嘴,建議道,「我看你也不要把自己逼的太緊了。要不這樣,橫豎最近也沒有什麼大的促銷活動,我們擇日不如撞日,到上海周邊去玩玩如何?」
「我哪有心情……」
羅夏至下意識地反駁。
「你這麼多年來每天都忙的像是上了發條的鬧鐘,現在這個季節,不冷也不熱的,出去走走多好呢?要我看蘇州就很不錯嘛。」
「蘇州?」
說道蘇州的話,「這輩子」來了那麼多年都還未曾去過,「上輩子」的時候倒是經常去,什麼獅子林,拙政園,平江路都逛過了。
「是啊,你不想去看看梁少龍那個傢伙么?還有黎葉同學。」
顧翰林循循善誘。
「但是今天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我這樣拍拍屁股就走了……」
羅夏至一臉為難。
「百貨公司沒了你不會馬上就倒閉的。你要是氣出病來那才是大問題。」
顧翰林不由分說地決定了。
「阿樂,你現在就去火車站買三張去蘇州的往返票,然後把你家少爺送回家,拿上這幾天的衣物,然後我們下午……三點在火車站碰頭。我也要回家拿點換洗的衣物。」
「好咧,我現在就去買票,少爺儂慢慢吃,我過一會兒來接你回家。」
坐在後面一桌,獨自吃著義大利面的阿樂放下叉子,殷勤地就要離開。
「等等,等等……我覺得……」
面對這「說走就走的旅行」,羅夏至還是心存抗拒。
「好了,阿樂你快點去吧,晚了買不到怎麼辦?夏至你要是再猶豫,我們也不用拿衣服了,現在我就讓阿樂把我們開到火車站。反正梁少龍那邊什麼都有,什麼都不準備照樣能直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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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夏至突然要去蘇州散心的消息倒是把家裡的女人們嚇了一跳,隨後就手忙腳亂地開始準備起來。正巧羅敏敏帶著剛過一歲的兒子來玩,於是也跟著一塊張羅了起來。
「對,內衣、襯衫都要帶。西裝兩套夠么?還是帶三套吧,萬一在那邊要出客呢。馬甲,配套的馬甲別忘記了。還有領帶、領夾、手錶、懷錶、錶鏈、袖針……啊呀,小夏儂也真是的,要出門早點說嘛,現在搞的跟打仗一樣的。」
白鳳凰站在兒子的衣櫥前,一邊幫他整理行李箱一邊抱怨道。
這年頭大家的公子小姐出門在外那絕對是「大動靜」,要準備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幸好羅夏至這次只是去探望朋友順便散心,如果在蘇州城裡參加社交活動的話,還要準備禮服和全套的配飾。
如果是個小姐出行,那就更加麻煩。晨禮服,晚禮服,日常服飾和全套的搭配,從帽子到手套,從首飾到鞋子都要準備妥帖,幾個小時根本不夠。
「小姆媽,這件衣服配這塊手帕可以么?阿寶,你乖乖坐在舅舅懷裡不要亂動。」
六小姐羅敏敏也跟在白鳳凰身邊一起忙碌地準備著,她的兒子阿寶此刻正坐在羅夏至的懷裡,不安分地扭動著身體。
「姆媽,我自己來收拾吧。」
羅夏至抱著阿寶坐在沙發上說道。
「你知道你的東西放在那裡么?不要添亂了,好好抱著阿寶就行。」
白鳳凰轉頭朝他翻了個白眼。
「揍揍(舅舅)……阿巴阿巴……」
阿寶將腦袋湊到羅夏至耳邊,咿咿呀呀地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這孩子如今正是最好玩的時候,長得跟個雪糰子似得,白白胖胖,用上海話說就是「福噠噠,嫩噠噠」。羅敏敏時不時地帶他回娘家,羅家上下的人都很喜歡他。
說起來賀蘭最近越發淡泊懶散了,看到外孫也沒什麼反應,點點頭就回佛堂繼續念經,有時候羅夏至幾乎都要忘記家裡還有這樣一個人了。
「六姐,我這次可能去的時間比較久,大哥也要後天才回上海。家裡老的老,小的小,我不放心,你乾脆就在家裡多住幾天陪我姆媽吧。」
羅夏至一邊說,一邊作勢將阿寶小小的拳頭塞進嘴裡咬,惹的小孩哇哇大叫。
「好的啊,一會兒我打個電話回家去,讓傭人把我和阿寶的衣服什麼的都送過來。」
羅敏敏笑著將一打整理好的衣服放到了藤編的行李箱中。
「好啊,阿寶在這裡陪陪小奶奶,小奶奶就不寂寞了。」
整理好了兩個箱子放到門口,阿樂轉身就將箱子拿到樓下。
剛鬆了一口氣的白鳳凰一拍腦袋,「帽子,忘記帽子了。還有傘,萬一下雨了呢。」
羅夏至壓根不覺得自己出個門需要帶那麼多東西,不過以他這種家世,很多排場和禮節已經是「身不由己」了。萬一行將踏錯,丟的不是他羅夏至的臉,是整個羅家的。
「小夏啊,不是姆媽啰嗦,你都二十好幾了,應該討個老婆了,以後這種事情都交給你娘子干,姆媽也輕鬆點。」
「為了收拾東西就要討個娘子進門?那我還不如請個娘姨來呢。」
「你呀!」
白鳳凰伸出手點了點他的額頭,轉身又去整理行禮了。
「笑笑,功課做好了么?進來跟阿寶玩呀。」
看到房門口笑笑抱著「伊莎貝拉」大橘貓,正探頭探腦地朝裡頭瞧,羅夏至朝她招了招手。
「哼!」
誰知道大小姐一點都不領情,把頭別到一邊。
「怎麼了?你上次不是說『阿寶好可愛,我好喜歡阿寶』么?現在就不喜歡弟弟啦?」
羅夏至握著阿寶的小手,招財貓似得勾了勾。
「誰說我喜歡弟弟,我最討厭弟弟啦!」
小姑娘朝他吐了吐舌頭,噼噼啪啪地跑掉了,惹得林嬸在樓下大叫,「小姐不要跑那麼快!啊呀,哪裡像個大戶人家小姐的樣子?」
「吵死啦!」
羅夏至回頭和羅敏敏對視一眼,無奈地聳了聳肩膀。
好吧,叛逆期的小孩真是捉摸不透。
想到再過兩年就是這孩子的「中二期」,屆時還不知道要熊成什麼樣子,真是想想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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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提前打了電話給蘇州那邊,三人甫一下火車,就在站台上看到了特意來接人的梁少龍和黎葉。
「可以啊,這個點到,特意來吃晚飯呢。」
梁少龍指著手錶說道。
「正好,給你們看看少爺新買的大別墅。走走走!」
幾個人走到車站外,看著路上停著的福特牌小轎車,羅夏至難以置信地回頭,迎上了梁少龍一臉嘚瑟的表情。
「這車子……是你爸那台么?」
「怎麼會,那台車扶靈的時候開回東北了,現在在祖宅車庫裡放著鎮宅呢。」
「那這個……不是吧,那年聖誕節,不是給明家的小少爺拍走了嘛?」
沒錯,停在蘇州火車站前的這部黑色小轎車,就是當年掛在時邁百貨的中庭里,讓梁少龍心心念念了很久,卻因為最後梁老爺出事,他不能到場參與拍賣而失之交臂的那一部。
「怎麼樣,爺厲害吧?爺有的是辦法!」
梁少龍洋洋得意地說道。
「不就是用今年最新款的別克車,跟明少爺換的么。說起來還是二手的呢。」
黎葉毫不留情地戳穿,把羅夏至和顧翰林頓時逗笑了。
「你懂個屁!」
梁少龍氣的跳腳,「這部車是少爺的『心病』,不買到我渾身不舒服。你管他一手二手的,爺願意!」
「呵呵……」
黎葉不置可否地走到緊跟在福特車后的另一部小轎車邊,上車,關門。
阿樂看著臉色通紅的梁少龍,也跟著走到了後面那部車上,以免殃及池魚。
羅夏至本來還擔心黎葉在蘇州會不會被梁少龍這個小瘋子欺負,現在看來是想多了。
出了蘇州市區,車子往木瀆方向開了一會兒,就看到一棟全白的西式小洋樓矗立在一片山明水秀的山林間,炊煙裊裊升起,看來是真的準備好晚飯了。
「走!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跳下車,梁少龍左手拉著顧翰林,右手挽著羅夏至朝別墅大門走去。
阿樂、黎葉和迎上來的梁家下人們拎著行李也走了進去。
「梁少爺,可以啊。」
走進大廳,羅夏至看著裡頭富麗堂皇,比之羅公館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裝修,嘖嘖稱讚,「這才多久啊,梁大少就攢下那麼大一副家業了,紡織廠挺能賺啊。」
「怎麼樣?都是真的古董,北平那邊過來的,說是宮裡流出來的。」
梁少龍拿起多寶架上的一個瓷瓶炫耀道。
「可以可以,太厲害了。哇,梁少爺這是把我們時邁的奢侈品部都搬過來了吧。你買了照相機不算,你還買了映畫機?是準備在家裡看電影么?」
客廳的右邊是沙龍室,裡面簡直就是個大型家庭遊樂設備展示廳。
吧台上放著唱片機,旁邊是堆起來比人還要高的一打~黑膠碟,最新款的相機就大咧咧地放在撞球檯上。
最「彈眼落睛」的不是放映電影的映畫機,而是一個一人高的專業攝像機,拍電影的那種!
「梁少爺,您這是準備進軍電影行業?」
這玩意羅夏至算上上輩子也是第一次看到,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說道。
「哎,這不是原來打算紡織廠開業的時候錄一段影像留念的么,我就打算請個攝影公司來。誰知道你們說搶來的機器要低調點,開業儀式都不讓我辦。我越想越難受,就跟那部福特車一樣,百爪撓心啊……然後上個月就把這機器買下來了。」
從酒櫃里拿出一瓶威士忌給眾人倒上,梁少龍貌似不以為意,實則激動得尾巴(?)都想翹起來地說道,「也沒花多少錢。我這紡織廠開工幾天就能賺回來。」
「梁少爺看來是天生要做實業的啊,早就應該開工廠。」
羅夏至被他逗得心情也好了起來,乾脆順著毛一陣狂擼,「以後上海灘的紡織大王就是你啦。」
「好說好說,低調低調。」
梁少龍這個大活寶,裝模作樣道。
晃動著酒杯,羅夏至走到床邊,看到小樓的東邊有一道黃色的牆,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是廟么?好像有工人,是在修廟么?」
「唔,土地廟……」
梁少龍的神色有些不對勁,「別看了,下去吃飯吧,傭人都準備好了。」
「之前梁少爺在破廟裡住了一年。」
就在此時,手裡握著一杯白水(小孩子不準喝酒)的黎葉說話了。
「『青龍堂』解散之後,鈔票大部分都分給門生們做安家費了。留下的兄弟,每月還要發放生活費。剩下的錢去了一趟東北老家后也所剩無幾了。」
「黎葉!閉嘴!」
梁少龍怒目圓瞪。
「梁少爺為了辦廠,把上海的梁家宅子賣了,把市郊的梅園也典給了別人,才籌到了資金。」
「什麼?」
顧翰林驚訝地朝梁少龍看去。
「我到蘇州來的時候,梁少爺才剛買下這個宅子沒多久。這些東西都是這一兩個月里添置的。家裡的傭人也是新請的。梁少爺把所有的錢都投到廠子里去了,白天還好,夜裡無處可住,就一直投宿在半山腰的土地廟裡。他答應廟祝,等賺到錢了就重新修廟,給土地公塑金身,現在正在修廟呢。」
黎葉不顧梁少龍的反對,一口氣說完后,為了躲避梁少龍揚起的手臂,躲到了顧翰林的身後。
「你怎麼全部都說出來了?下午接到電話的時候我怎麼吩咐的你當耳旁風了是么?」
梁少龍怒氣沖沖地把酒杯重重摔在吧台上。
「我是三少爺派來幫助你,照顧你的,你過的好不好,我當然要向少爺彙報!」
黎葉犟頭倔腦地伸出半個腦袋反駁道。
「少龍!」
擒住梁少龍高高舉起的手,顧翰林哽咽地說道,「為什麼都不說,快兩年了,為什麼都不告訴我們。你過的一點都不好,你過的一點都不好啊……」
「哥……」
放下手,梁少龍抱著顧翰林的肩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那年他驟然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族中也無親友可以依靠。一個昔日只會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突然要擔當重責,又要辦喪事,又要解散幫派,還要振作起來開工廠,生活的重擔就像大山一樣一聲招呼都不打地向他壓了下來。
偏偏他又是極好面子,報喜不報憂的人,竟是一個人硬生生地挺了過來。
期間多少驚險,心酸,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其中的辛苦。
「就是這樣……青龍堂得罪的人太多了,聽到我要解散幫派,還有不少仇家來趁機尋仇。看這裡……」
解開衣襟,梁少龍指了指身上幾處傷疤,「還好,身邊還有幾個原來的門生護著我,不然真的,你們都看不到我了。」
坐在飯桌邊,羅夏至雙手捂著小酒盅,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經泣不成聲。
太難了,梁少龍這兩年真的太難了。
和他的遭遇比起來,自己遭受的打擊哪算什麼東西呢?
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還好啊,都過去了。」
將衣服穿好,梁少龍吸了吸鼻子,舉起酒杯,「干一杯吧。敬——一切已經『過去了』的。」
羅夏至連忙舉起酒杯。
「還有……」
顧翰林回頭看了他一眼,「敬——一切『過不去的』!」
「叮!」
三個青年相視而笑。
敬,一切過去,和過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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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一切過去,和過不去的。
2020年真的太難了,之前有朋友說我像是在給上海旅遊打廣告,哈……算是猜中一半吧。我原來是做境外旅遊運營的。
今年年初,本來已經準備好了簽證,要去國外旅遊,沒想到非但沒有去成,疫情期間還失去了親人,然後是失業,在家裡一直到現在吧……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才有機會看那麼多書,研究了老上海的商業案例,然後再來寫這本小說。畢竟之前我已經好多年都不能動筆了。
還有2個月,2020年就要過去了,希望大家有什麼」過得去「和」過不去「的都能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