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元正日(一)
大年初一,元正日,慈慶宮。
京城這個年自然過得熱鬧。
如今永樂朝已經進入第二十一個年頭,隨著大運河的疏浚,南北航運算是徹底打通,漕運的舒暢刺激了京師的繁華,到如今,九門之內雖然比不上應天府的花紅酒綠,卻別有一種肅穆嚴整的開闊氣象。
尋常百姓家到了這一日什麼也不用干,闔家團圓,坐在一起吃吃酒說說話,享受難得的安寧富足。更有家風不嚴的人戶,更是全家老小聚在一起耍錢,打打葉子,扔扔色子。各有各的過法,各有各的快活。
可天家卻與常人不同,沒法享受這種難得的家庭氣氛。
按照程序,一大早天子就會在乾寧宮坐朝,接受文武官僚系統的賀表,然後賜宴。
過程昂雜繁複,乃是一件極費精力的事情。若要全套做完,估計要到夜裡。
皇帝本就龍馬精神,至於朝中的幾個大臣,如張輔者,更是矍鑠。金幼孜看起來瘦,卻最喜這種大場面,一天到頭都是眼冒晶光。楊榮正當壯年,而呂震則始終在一邊假寐。
呂震德高望眾,皇帝也由著他,反正他也是個擺設。
倒是太子首先頂不住了。
他本就是跛子,又胖得走路都喘氣。人雖胖,精力卻不旺盛,先是在殿中坐了一個上午,然後又轉去其他地方,然後又代替皇帝賜宴,講話什麼的,一個流程下來。飯沒顧得吃上兩口,只覺得心中一陣陣發慌,眼前陣陣發黑。
若是周行德在他身邊,自然知道太子這是低血糖的徵兆。儲君本就有嚴重的糖尿病,餓不得,可也不能吃太好,需要慢慢將養。
可身為儲君,總不可能放著眼前著一大攤子不管,自己顧自吃東西吧?
雖然也知道眼前這一切不過是應個景兒,努力營造一個君臣和睦,國泰民安的表象,太子在這裡也不過是當個擺設而已。
但他也知道下面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在審視自己是否是個稱職的儲君,合格的皇位繼承人。
其中,最明亮的一雙來自父皇。
由不得太子不打疊起精神,由不得他不極力保持著謙虛和藹的儲君模樣。這其中的度要拿捏到恰到好處,過了則招人之忌,若做得不到位,則不稱職。
一整天下來,太子再也經受不住,耳朵里「嗡」一聲,身體就偏到一邊。
若不是身邊的小太監眼明手快,還真要出個大丑。
見太子實在堅持不住,皇帝開恩,留太孫在這裡主持,讓他自回東宮休歇。
好不容易從這場議事中逃脫,太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太監抬回慈慶宮的,這一路長得嚇人,這日腳漫長得讓他苦不堪言。
回到東宮,一口氣喝了兩碗銀耳蓮子羹,他才覺得心中不再發慌,可精神依舊萎靡。
懨懨地躺在胡床上,手捧著銅爐百無聊賴地看著外面的落雪,想起先前父皇送自己出去時說的那句話,他心中突然有些恐慌。
當時,皇帝顯然是一臉的不屑:「太子身體怕是不成的,尋常百姓家養兒防老,你是指望不上了。朱家龍子龍孫中,也就老三和太孫朕看得心中喜歡。」
當時太子腦中就炸了,皇帝身邊的趙王更是得意得都快飛上天去。
不得不承認,父皇根本就看不上我,若不是禮制擺在那裡,若不是要防備天下悠悠眾口,本宮這個太子位早就被人頂了。
太子無力地嘆息著,這個時候若有楊士奇和解學士他們在身邊就好了。
可楊學士還關在北衙,而解縉……只怕連骨頭都爛了。
一想起解縉的死,太子心中一片悲涼。
看來,皇帝心目中對本宮已有成見,尤其是山西一案事發后更是諸多猜忌。陛下肯定會認為:你已經是太子了,將來天下都是你的,還要那麼多錢做什麼,你究竟是幹什麼?
這可是東宮的短處,若不妥善解決,將不可收拾。
正頹喪間,就有太監來報二皇孫的夫人秦氏過來請太子過去用飯。
「不去了,本宮身子不好,吃不下去」太子一想到自己那個不爭氣的次子,心中沒由來的一陣煩躁,連連揮手。
小太監:「是,奴婢這就去回。」就低頭要退出去。
「等等……讓她進來吧。」太子心中突然一動,往日間自己用膳都是太子妃來請的,今日卻是秦氏,難道她有話要說。
畢竟,秦學政是她父親,出了這麼大一件事,她這個做女兒的關心也是假話。可這個秦氏卻也乖覺,從來不在自己面前提起這件事,卻是個識大體之人。
太子心中不忍,總覺得對這個兒媳婦有些愧疚。
「……殿下,若真不用膳也罷,遲些兒也好。上次周行德大人著人進的方子可有療效,其中一味銀杏葉倒也對症,可否讓下面的奴婢們煎一副……我這就給殿下般錦墩皮墊過來,周大人說每日左右要踩上幾百下才有作用……」秦氏小聲地說著話。
可太子心思混沌,卻沒聽進去,精神也死活集中不到一處。
「……殿下,二皇孫……」
一聽秦氏提起這個不爭氣的孩子,太子長嘆一聲:「他又怎麼了?」
聽到太子文字,秦氏沉默片刻,然後一咬牙,道:「前陣子,就是二皇孫同殿下去瀛台那次……」
聽到瀛台二字,太子心中一凜,眼睛終於落到這個長相普通的媳婦身上,問:「怎麼了?」
秦氏眼圈突然一紅:「二皇孫回來之後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一個人躲在屋中長吁短嘆,默默流淚。」
「他長吁短嘆,還默默流淚?」太子差點氣得笑出聲來,自家兒子自家清楚,那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他想幹什麼?」
秦氏:「妾身也覺得奇怪,問了半天,二皇孫才說,他見瀛台那邊破破爛爛的,四下透風,這麼冷的天,皇爺爺住在裡面不冷嗎,若凍出個好歹來可怎麼好。一想到這裡,二皇孫禁不住悲從中來,悄悄哭了好幾天。」
「誰說不是呢?」太子也是眼眶一熱,長嘆:「父皇這些年一意對韃靼用兵,卻苦了自己,本宮這個做兒子的看在眼裡,心中難道就不痛?可嘆國庫已經空虛,再拿不出錢來……我這個做兒臣的,真是不孝啊」
說到動情處,一顆眼淚滾落下來,駭得旁邊侍侯的太監都是戰戰兢兢。
太子痛苦地將眼睛閉上了。
秦氏也忍不住流下眼淚,哽咽道:「太子有這份孝心,天子肯定是知道啊。妾也是皇家的人,見二皇孫難過成那樣,心中也是不落忍。就同二皇孫商量了妥當,有意將娘家的陪嫁獻給天子,給皇爺爺修院子。」
太子也沒睜開眼睛,嘆息道:「痴兒,你能有多少陪嫁,要想修好瀛台,沒一二十萬兩白銀……啊」
他低呼一聲,猛地直起身來,瞪大眼睛看著秦氏,聲音竟帶著一絲顫抖:「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二皇孫的意思?」
「稟殿下,我與二皇孫夫妻本是一體,自然是二皇孫的意思。」秦氏落落大方地跪了下去:「還請殿下不要駁了二皇孫的這一片孝心。」
「起來,起來」太子一臉的激動,忍不住欣慰地笑了起來:「瞻埈他……總算是長大了」
他立即點頭讓太監給自己穿上鞋子,艱難地朝外面走去,一邊走一邊下令:「把太子妃和二皇孫都叫到一起,本宮覺得餓了。別的人家誰不合家團圓,我家今天還沒有吃過團年飯年。雖然太孫不在,可將太孫妃也叫過來,大家熱鬧熱鬧,哈哈,本宮想吃點好的,送些大油大葷的酒食過來。」
……
吃過完飯,在二皇孫朱瞻埈的房間里。
秦氏跪在朱瞻埈的身前,一臉平靜地看著暴怒的丈夫。
「誰叫你自作主張的?」朱瞻埈赤紅著眼大叫。
秦氏:「小聲點,小聲點,別叫父親殿下聽到?」
「聽到了又怎麼樣,你做都做了,還不許人知道?」朱二一腳踢中秦氏的小腹,不管怎麼說,他的聲音還是小了下去。
秦氏悶哼一聲撲倒在地能夠,一張臉疼得都扭曲了,額頭上全是冷汗。
朱二正要撲上去再打。
「等等」秦氏抽了一口冷氣,伸手止住丈夫。
「怎麼了?」
「別打臉,否則殿下問起須不好解釋,還有……」秦氏慢慢站起來,掏出一張手絹好整以暇地折成一個小長條,咬在口中:「來吧」
朱二倒是楞住了:「你這是做什麼?」
「我怕我等下忍不住會叫出聲來。」
「你……」朱二倒像是被妻子的鎮定給嚇住了,一連退了幾步,頹廢地坐在椅子上:「你……你倒是會做人……」
秦氏凄然一笑:「在這宮中整日里都是刀光過去劍影過來,若不懂得做人,死都不知道怎麼死,你怎麼還不明白這個道理?」
朱二突然低聲哭起來:「二十萬兩銀子啊,就這麼一句話就送了出去。本打算拿這錢來有所作為的……我不想跟別的王爺那樣被人當豬養啊……我不想當廢物啊……為了這錢,泰山大人進去了……我對不起你啊……」
秦氏走上前去,愛憐地抱著丈夫的頭,眼淚也不住滴落:「好了,好了,再沒有比這更圓滿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