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無間
說反對的那人不是郭遵,亦不是狄青。
狄青其實已想下去和耶律喜孫一戰!他已看得清楚,從上方下去雖困難,但有借力之處,憑他的能力,衝到耶律喜孫身邊並不是難事,可飛雪像是看出他的心意,輕輕的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眼中滿是驚怖之意。
飛雪本不是容易吃驚的人,就算面臨生死,她都能坦然自若,她這時候,又害怕什麼?
狄青見到飛雪眼中的驚惶,不知為何,心中一痛。
那種感覺,依稀熟悉。這實在是種奇怪的感覺。
狄青雖和飛雪也算見過多面,但他們均是很快的擦肩而過,對於飛雪的來歷,狄青根本一無所知。
但他當初摟著飛雪的腰翻牆而過,見到飛雪的眼中的驚惶,卻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種感覺,好像是一生一世。
為什麼?
念頭一閃而過,狄青顧不得多想,移開目光,緊張的盯著下方的耶律喜孫。他移開目光的時候,並沒有留意到飛雪的目光中除了驚怖外,又夾雜分哀傷。
說反對的人,卻是飛鷹。
飛鷹還躺在擔架之上,他胸口還包著厚厚的繃帶,臉色蒼白,看起來站立都有些困難,但他還是表示反對。
耶律喜孫不想飛鷹如此,淡漠道:「你有這個資格嗎?」
飛鷹掙扎坐起,胸口的繃帶上滲出了血跡,可見他的確傷得不輕。他凝望耶律喜孫,大聲道:「我對你說過,我可以讓香巴拉之神改變主意。」
眾人微嘩,臉上均有不信之意,都沒有想到飛鷹還有這個本事。
飛雪握住狄青的手並沒有鬆開,嘴唇顫抖,喃喃道:「他真的找到了?」
狄青第二次聽到飛雪說飛鷹找到了什麼,不由壓低聲音道:「他找到了什麼?」
「他找到了那個人?可他不知道找到那人的後果。」飛雪失神道。
狄青不解飛雪到底要說什麼,但更留意下方的動靜。見耶律喜孫安靜了片刻,譏誚道:「你真的有這個本事?」
飛鷹雖是虛弱,但已恢復了倨傲,昂然道:「當然,我甚至可以讓香巴拉之神滿足我們每個人,多個願望!」
眾人又驚,難以置信飛鷹說的話。
飛鷹再狂,他不過是個人,他有什麼資格讓神聽從他的指示?
耶律喜孫笑了,緩慢道:「你真的能做到,還是想藉此先許個願望呢?」
郭遵聽了,不由感慨,這個耶律喜孫不但武功好,而且心機深沉,總能從最壞的角度考慮。此人若非如此,也就不能說動唃廝啰、沒藏悟道等人暗算元昊了。
飛鷹苦笑道:「我現在如何敢在都點檢大人面前搞鬼。都點檢隨時都可要我性命的。」從懷中掏出一物,飛鷹道:「只要都點檢允許我拿此物和香巴拉之神交談,我信它定能聽從我的吩咐。」
耶律喜孫見飛鷹信誓旦旦的樣子,半信半疑。原來他最近惡疾時有複發的癥狀,遍尋名醫不果,唯有來尋香巴拉一途。他四處奔走,一方面是為了麻痹蕭太后,一方面也是打探香巴拉的下落。
他去青唐,就為香巴拉。
無論是誰都已知道,要去香巴拉,定要除去元昊。而為了除去元昊,他不惜任何代價,包括收了飛鷹在身邊。他知道飛鷹有反骨,但梟雄素來都不都是能駕馭有用的反骨?他收飛鷹在手下,更因為飛鷹曾說過,香巴拉的真正破解的秘密只有飛鷹才知道。他若發現飛鷹騙他,再殺飛鷹也不是難事,若能多個願望,豈不是兩全其美?
只是猶豫片刻,耶律喜孫轉頭望向了善無畏,問道:「不知道高僧認為可否?」
善無畏皺眉道:「若飛鷹許願不死怎麼辦?」
耶律喜孫心中一凜,暗想若真的如此,那自己能否殺了飛鷹呢?可不死一說,聽起來荒唐透頂,這世上真有不死嗎?
飛鷹哈哈大笑道:「神僧怕我許願不死,可是怕自己沒有願許?這世上真有不死嗎?還是神僧也看不透生死,歷盡辛苦想求生死呢?」他言辭犀利,說得善無畏臉色一變。
耶律喜孫見了,心中暗想,「來這裡人,肯定都有願望。難道飛鷹真的說穿了善無畏的心思嗎?只是奇怪,為何這次唃廝啰不親自前來,只派善無畏抬天玄通來呢?」權衡利弊,覺得這第二個願望讓誰許無所謂,自己總是有利無害,耶律喜孫臉色一改,冷冷道:「飛鷹,我就信你一次,讓你和香巴拉之神說上幾句。你莫要騙我們,不然的話,你會死的慘不堪言。」
他說個我們兩字,就代表還和善無畏是站在一起。
善無畏愁苦滄桑的面容中似有分不滿,但像有些畏懼耶律喜孫,不敢反抗。
飛鷹已掙扎站起,觸及胸口的傷痛,額頭上汗水流淌。他踉踉蹌蹌的就要向那團光芒走去,突然間腳下一軟,就要栽倒向地上。
飛鷹正路過耶律喜孫的身邊……
耶律喜孫像是下意識伸手去扶……
二人不經意的動作間,驚變陡升!
飛鷹一跌之下,已離耶律喜孫不過一臂之間。可他跌去之時,手臂微震,只聽到「咯」的聲響,一鷹喙爆出,已啄向了耶律喜孫的胸口。
那一擊,如雷轟,如電閃,快不可言。
飛鷹身手絕對不差,不然也不會輕易的收服大漠石砣,也不能一出手就殺了夏隨五人。他屢次叛亂,均能躲過朝廷的追殺,武功高明,不言而喻。
狄青見飛鷹驀地出手,也是心中一驚。平心而論,他若猝不及防,能不能躲開飛鷹這一擊也是在五五之數。
飛鷹竟敢向耶律喜孫出手?難道說,他真以為可以必殺耶律喜孫?
誰都沒有想到過,重傷之下的飛鷹,還有膽氣進攻耶律喜孫。可耶律喜孫偏偏想到了。
那銳利如刀的鷹喙堪堪擊到了耶律喜孫的胸口時,耶律喜孫陡然不見。
耶律喜孫只是一轉,就到了飛鷹的身後。
很少有人見過耶律喜孫出手,就算當初在天和殿時,耶律喜孫不等出手,大局就定。很多時候,真正的勇士,能夠身先士卒,真正的謀士,無需出手。
耶律喜孫一直都是在謀划,到用武力解決問題的時候,那已是圖窮匕見之時。
可這不意味著耶律喜孫武功不好。
他能統領契丹勇士,身為契丹都點檢,若無高深的武技,怎能服眾?
但誰都沒想到他會有這麼快、這麼硬朗的身手,他才轉到飛鷹的身後,就一指戳在了飛鷹的肩頭。
「嗤」的聲響,飛鷹肩頭現出個血洞。
那一戳,簡直如鷹爪貫穿了羚羊的血肉。
飛鷹狂叫聲中,不退反進,倒在地上之時,鷹喙倏然暴漲,已遞出了五招,勁取耶律喜孫的小腹。
耶律喜孫長笑聲中,蒼鷹般縱起,躲過了飛鷹的一擊,叫道:「飛鷹,你不知死活……」
「活」字未落,就聽到天籟間有梵語聲來。
般——若——波——羅——蜜——多!
那聲音微顫,其中如蘊藏無窮無盡的玄秘和魔咒,似慢實快的傳到耶律喜孫的耳邊,擊到了他的心間!
那咒語或對別人沒有效用,但耶律喜孫聽到,只覺得心頭一緊,如蒼鷹般的身形頓了片刻,神色滿是痛苦不堪。
善無畏這咒語念出,正擊在他的弱處。他本有隱疾,聽到這咒語,就要倏然爆發出來。隱疾一發,他生不如死、任人宰割。
善無畏竟然也要對付他。
耶律喜孫狂怒之下,更是驚恐,一咬舌尖,半空中已噴出了鮮血。他舍卻心血,已破了善無畏的魔咒。
飛鷹爆沖而來,鷹喙急如電閃,刺到了耶律喜孫的咽喉。
耶律喜孫吐氣急落,居然還能躲過飛鷹的一擊。那鷹喙擦他髮髻而過,擊斷了他的髮帶,落在地上時,耶律喜孫已披頭散髮,再沒有平日的蕭逸。
只要喘口氣,先殺飛鷹,再誅善無畏,可定大局。
耶律喜孫才一落地,已高叫道:「無間!」那聲吼帶著憤怒和絕望,如同受傷野獸狂野的叫喊。
無間!
無間到底是什麼?
為何耶律喜孫和元昊在緊急關頭,都要喊出這兩個字?難道說這兩個字就如心經魔咒一樣,都蘊含著難言的奧秘?
沒有人知曉。
「砰」的一聲響,香巴拉內似乎那團光都停止了閃爍。
耶律喜孫臉上,現出一分古怪的表情,然後他就飛了出去。被人一拳擊飛!
那一拳如開山巨斧,搏浪之錘,無聲無息的擊在了耶律喜孫背心,擊得他五臟皆傷,脊椎欲斷。
耶律喜孫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未等落地,就聽到般若波羅蜜多的咒語再次響起。這一次,聲音如在天籟,帶著無窮無盡的憐憫之意。
只是簡簡單單的六個字,卻帶著天地間無盡的魔力,萬物中無窮的變化。
聲音擊穿了耶律喜孫的全部防禦,勾得他外傷更重,隱疾終發。
等落在地上時,耶律喜孫已抽搐成團,神色痛楚異常。他咬著牙,抵抗著隱疾外傷,直勾勾的望著擊傷他的那個人。
出拳的人還是木訥痴獃,似乎方才那一拳並非他所發,他這一生,不過是受命於人,只受命於善無畏。他就像是善無畏的影子。
出手擊傷耶律喜孫的是氈虎。
藏邊第一高手!
飛鷹、善無畏、氈虎三人聯手,擊垮了耶律喜孫!
驚變轉瞬,香巴拉內已陷入了沉寂死境。
飛鷹胸口鮮血透出,肩頭血流,可全然不顧,哈哈大笑道:「耶律喜孫,你真的以為掌控了大局嗎?你只怕做夢也想不到,早在你聯繫吐蕃人之前,我就聯繫了他們。他們知道你不信,而選擇了信我。」
耶律喜孫一陣茫然,就算狄青見了,都是大惑不解。
要知道當年飛鷹就是因為和唃廝啰談不攏,這才要炸毀承天台,盜取天玄通,這場恩怨根本不可能放下。
唃廝啰和飛鷹聯手,聽起來絕無可能。
耶律喜孫目光艱難的從飛鷹身上掠過,望向了善無畏。
善無畏還是一副愁苦的表情,雙手結印不停,微閉雙眸。這一切,似乎和他沒有關係。
「唃廝啰不會贊同的。」耶律喜孫艱難道,他輸得不服。
飛鷹那一刻,又變成了那個縱橫荒漠、不可一世的飛鷹,「唃廝啰當然不贊同,但我們何必讓唃廝啰贊同呢?」
耶律喜孫終生在權謀中打滾,轉念之間已經恍然,盯著善無畏道:「原來你想取代唃廝啰,你想做贊普?」
一言既出,眾人皆驚。
善無畏蒼老的臉上擠出分笑容,嘆口氣道:「你知道你為什麼會輸?因為你說得太多了。」
耶律喜孫吐了口鮮血,咬牙道:「你說的對!」他輸得已無法可說。他真的未想到過飛鷹會和唃廝啰聯手!
或者準確的說,飛鷹是在和善無畏聯手!這在以前,本沒有什麼區別,但就像他耶律喜孫有功后,就想取代耶律宗真一樣,人都是自私自利,善無畏看似清心寡欲,當然也不想給他人做嫁。
這麼一想,飛鷹、善無畏聯手大有可能。
善無畏因為畏懼他耶律喜孫,這才要除去他。這和他對元昊的方法一樣。善無畏要取代唃廝啰,因此才到香巴拉。善無畏或許不想長生不老,若能坐上贊普之位,想必也是心滿意足。
耶律喜孫雖已沉默,飛鷹還不住口。他本狂妄之人,一直被耶律喜孫壓制,早就心中不滿,這次得手,難免躊躇滿志,「你若真的聰明些,早就應該看出我和善無畏的關係。當初承天祭炸毀,你就在附近,你為何不動腦想想,若沒有善無畏的默許,只憑個呷氈,我如何能毀壞承天台呢?」
耶律喜孫嗄聲道:「是了,那時候你們早就圖謀香巴拉,善無畏很想前來這裡,但唃廝啰不許,因此他終於選擇和你聯手?你去破壞承天祭,或許並不是想取天玄通,不過是想藉此事讓唃廝啰更信任善無畏了。」
狄青心頭一震,想起當年往事,忍不住向飛雪望去。
若說飛鷹和善無畏早就聯手的話,那飛雪參與其中,知道不知道這些事情呢?飛雪究竟有多少事在隱瞞他,飛雪是否也在騙他?
一想到這裡,狄青沒有憤怒,只有心痛,似乎被最信任的人所出賣。恍惚中,聽到飛鷹大笑道:「不空早死,金剛印被殺,唃廝啰已無人可用。要到香巴拉,他不能親身犯險,就只好找個最信任的人來。」囂張的臉上帶分譏誚的笑,說及最信任三字時,飛鷹嘲弄之意更濃,「只有和我合作,才能真正破解香巴拉之謎。神僧如此選擇,實在是明智之舉。」
飛鷹那一刻心中盤算,眼下大局已定,耶律喜孫完了,他、善無畏、氈虎三人對付野利斬天和目連王,有八成勝算。不,應該說把握有九成,方才進入香巴拉之時,他還有所擔憂,但他一直在觀察目連王。目連王老了,那是假作不來的,這樣的人,不足一提。他們三人要對付的只有野利斬天一人。
對於這樣的一個人,飛鷹一直也研究不明白。
這是一個叛逆,阿修羅部的叛逆。
事實已證明,野利斬天背叛了元昊,此人應該和沒藏悟道早就商議妥當,聯手耶律喜孫刺殺元昊。不然元昊也不會射野利斬天一箭,野利斬天也不會斬了迦葉王。
野利斬天反叛,用意想來想去無非有二,一是前往香巴拉,一是求得榮華富貴。
如今耶律喜孫完了,野利斬天若是聰明的話,就應該選擇沉默或投靠,若是不聰明的話,飛鷹和善無畏聯手,顯然也不怕野利斬天起什麼波瀾。
眼下當務之急當然和是善無畏結盟,再談其他。
善無畏很是深不可測,又有氈虎聯手,他眼下當要放低姿態,等到事了后,他們會發現一切還是會有他飛鷹掌控。
想到這裡,飛鷹收斂了狂意,對善無畏道:「眼下還請神僧主持大局,若沒有人不服,就請神僧許願。若有人不服,就看神僧的主意了。」
善無畏饒是沉靜,聞言心中也有分激蕩之意。
他等了太久,等得太辛苦,如今看起來,所有的一切等待都值得。他說得少,看得多,也和飛鷹一樣的想法,認為眼下的敵人只剩下一個,那就是野利斬天。
若沒有野利斬天作證,目連王也不會輕易就信了那玉璽,他們也不會這麼容易的進入香巴拉。
可進入了香巴拉,願望只有兩個,總有一個人要犧牲的。
善無畏想到這裡,終於開口道:「羅?王,小僧許第一個願望,想必你不會反對吧?」他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問,因為聰明人都知道答案。
野利斬天灰白的眼眸翻了下,反問道:「我若反對呢?後果如何?」
香巴拉內,才解凍的氣氛,一下又冷了下來。
飛鷹指指縮成一團的耶律喜孫,獰笑道:「你若反對,就和他一樣的後果。」他上前了一步,殺機已現。他雖負傷,但還有信心纏住野利斬天。
野利斬天手握刀柄,神色竟還能平靜,緩慢道:「那我……真的想試試。」
眾人愕然,就算是耶律喜孫,眼中都露出不解之意。
野利斬天恁地狂傲,這種局面下還要和善無畏等人一搏?他若聰明的話,就該虛與委蛇,等善無畏等人放鬆戒備時再行出手,他這時出手,怎有勝機?
善無畏瞳孔收縮,一字一頓道:「羅?王不是個聰明的人。」
野利斬天笑了,笑容中滿是落寞,他緩緩拔刀,一泓如水的光亮照青了他蒼白的臉龐,「你錯了,我就是太聰明了。飛鷹已揭穿你要圖謀贊普一位的用意,你怕唃廝啰發覺,如何會不殺我滅口呢?」
善無畏臉頰抽搐下,「你若投靠我,我怎會殺你?」
野利斬天笑笑,反問一句,「你信我會投靠你嗎?」
這句話簡單,但和當年元昊在天和殿詢問野利旺榮如出一轍。野利斬天會投靠善無畏嗎?善無畏會相信野利斬天真心歸附嗎?野利斬天是否信善無畏是真心收留他?
背叛的種子一旦埋下,只會瘋長,無法消弭。
善無畏嘴唇蠕動,雙手結印,點頭道是:「我……信!」他兩個字分開而說,說到信時,聲調陡然拉高,接著說道:「般若……」
飛鷹高起,鷹喙一閃,已擊到了野利斬天的身前。
他真的如碧空飛鷹,說動就動,勢道犀利。他早就在等,等善無畏配合,只要善無畏念出般若心經咒語,那就是他發動之時。
不服的人,殺了就好,何必那麼多廢話?
咒語才出,善無畏已凝盡了心力,別人看他念咒很是簡單,卻不知道他的咒語和元昊施放定鼎箭一樣,都需要無上的信心、毅力和全神貫注。
如此施法,才有鬼神莫測,循隙而入的奇效。
他只要如當年束縛狄青一樣,阻塞野利斬天的舉動,憑飛鷹、氈虎二人,要殺野利斬天,並非難事。
那咒語似慢實快,轉瞬已念到最後一字,善無畏雙眸一睜,精光大盛,才要吐出「多」字……
「噹噹當」數聲響,飛鷹的鷹喙和野利斬天的單刀已交砰多次,火光四射野利斬天似被咒語束縛,突然眉頭一皺,動作慢了半拍。
飛鷹大喜,鷹喙突破刀光,長驅直入。
「砰」的一聲響,氈虎出拳。一人飛起,口吐鮮血。
郭遵、狄青一直留意著下方的動靜,見這些人為了許願自相殘殺,反倒不急於出手。可見到那人飛起的時候,就算是郭遵,都是眼中大奇。
飛起那人,竟是善無畏!
出拳那人,卻是氈虎。
氈虎出手,在善無畏全力施為對付野利斬天,自身空虛時,一拳擊在了善無畏的肋下。那「砰」的一聲響中,夾雜著「噼啪」響動,氈虎那一拳,不知道擊斷了善無畏多少根肋骨。
藏邊第一高手的拳頭,果然名不虛傳。
飛鷹斜睨過去,心頭狂震,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氈虎身為藏邊第一高手,痴痴獃呆,又是善無畏的手下,為何反出拳進攻善無畏?
心思大亂間,野利斬天爆喝聲中,動作陡然快了數倍。飛鷹本是優勢,轉瞬落在下風。只聽到「當」飛鷹的鷹喙已被擊飛,上了半空。野利斬天一聲斷喝,單刀脫手刺入了飛鷹的腹部。
飛鷹一個倒翻,饒是剽悍,可再次落地的時候,也是站立不住。
「咚咚」兩聲響,善無畏、飛鷹先後摔落地上,神色痛楚。善無畏眼中還是難以置信,伸手指向氈虎,嗄聲道:「你……為什麼?」
他不驚野利斬天出手,只是從未想到過,氈虎會背叛他!
氈虎緩緩的收回了擊出的一拳,那木訥的臉上,露出分嘲弄的笑容,「你不知道嗎?」他太久沒有說話,驀一發聲,如同推門時、門柱干銹發出的酸牙之聲。
善無畏啞聲道:「你是唃廝啰派來的?」氈虎背叛他,只有這個可能,但又很不可能。他是從虎穴中收養的氈虎,那時候氈虎雖年紀不小,但看其智商,不過和孩童般懵懂。
善無畏自此後,一直將氈虎收養身邊多年。氈虎也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做事素來只聽他一人指揮,就算唃廝啰都無法控制氈虎。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是唃廝啰派來的?
氈虎輕輕的搖搖頭,說道:「我不是唃廝啰派來監視你的,他應該還很信你。」見眾人都是訝然不解的表情,氈虎終於挺直了腰板,挺起了胸膛,淡漠道:「我是阿難……」見眾人神情各異,氈虎又補充了一句,「阿難王,兀卒手下的九王之一……阿難王。」
龍部九王,八部至強。龍王有跡,阿難無方!
氈虎就是阿難王。
善無畏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來,終於醒悟,「你是元昊派出的細作。原來許久前,元昊就派你接近我,想著吞併吐蕃了?」
氈虎輕輕的嘆口氣,回道:「不錯。」他神色中,沒有大勝后欣喜若狂,反倒有分雪落的寂寞。
「兀卒有志一統天下,不像你們這般追逐名利。其實他派我到吐蕃許久,不過是想攻克大宋,擊敗契丹后順勢就收復了吐蕃。不過……他死了……」
氈虎說到元昊死了幾個字時,眼帘已濕潤。
那蒼老目連王聽到元昊的死訊,身軀一震,已跪倒在地。誰都看出來,他是真心的悲慟元昊之死。
九王雖死得死,叛的叛,但終究還是有人對元昊忠心耿耿。那個大志在胸的人,就算死了,也一樣有顛倒眾生的力量!
狄青人在高處,見到這種變化也是驚詫不已。陡然想起在青唐時,元昊很快地知道他要和吐蕃結盟,立即和大宋結盟破壞這段盟誓,這當然是氈虎在通傳消息。而在承天寺內氈虎勢如瘋虎攻擊他,要致他於死地,當然不是為了他破壞承天祭,而是想殺了他狄青,為夏國去除禍害。
這個阿難,恁地隱忍深沉?
「兀卒去了,我再在吐蕃也沒什麼意義。」氈虎寂寞道:「你們都要來香巴拉,我就和你們一塊來,將所有人一網打盡。」他太久沒有說話,說了幾句后,漸漸流利起來,但言語中的落落之意更濃。
「無間……無間……」善無畏腦海中有靈光閃動,叫道:「元昊當初在大殿中喊出無間兩個字,就是讓你出手攻我?」一想到這裡,善無畏毛骨悚然,背心已有冷汗。
那時候氈虎離他最近,不知為何卻沒有發動?
「你錯了。兀卒不是讓我們攻擊,而是讓我們收手。」氈虎輕聲道,扭頭望向了野利斬天道:「兀卒在你身邊埋伏下了我,在耶律喜孫身邊埋伏了羅?王,若沒有郭遵的話,你們早在天和殿時就死了。兀卒本來不應該敗。」
狄青一直盯著下方的慘烈廝殺,背叛忠誠,回憶起當初在天和殿的一幕,有些恍然。
那時野利斬天斬了迦葉王后,的確已到了耶律喜孫的身邊,而氈虎就在善無畏的身邊。這兩人要是出手,元昊不見得會敗。
可元昊為何要射出野利斬天那一箭?他又為何讓氈虎、野利斬天住手?
善無畏痛苦地反駁道:「你到現在還要騙我?其實你們根本就想元昊死,是以並不出手。」
氈虎臉色不變,道:「我何必騙你?無間的意思你應該最清楚……」
善無畏眼中有了畏懼,他的確很清楚無間的用意,但他真的不清楚元昊為何最後喊出無間兩字。
氈虎道:「無間本梵語,即為阿鼻,你們看這裡是仙境,可在兀卒眼中,這裡其實就是阿鼻地獄,墜此地獄,受苦永無間斷。兀卒知道自己不行了,因為命令我們在這裡將你們一網打盡。這種痛楚,豈不更是快意?」
耶律喜孫、善無畏心中均有痛苦之意。
元昊果然夠毒,還有什麼比功虧一簣、臨近成功時反送了性命更讓人失望?若元昊真的是這個念頭,那他死後惡毒的詛咒無疑已被阿難王實現了。
善無畏心中還有不解,咬牙道:「我不信你說的。如果野利斬天對元昊是忠心的,那元昊為何要射野利斬天一箭呢?」
就是那一箭,讓所有人認定野利斬天是叛徒,也讓所有人覺得野利斬天也是走投無路。
野利斬天輕嘆口氣道:「並非射死人的箭才算是好箭。其實背叛兀卒的是沒藏悟道和迦葉王,泄漏消息給兀卒的是我。兀卒射我那一箭,不過是想讓你們相信我是叛徒,如非如此,我如何能活到現在?」
眾人又是一怔,耶律喜孫本是痛苦的臉上,突然現出畏懼之意。他到如今,情形已不能再壞,又怕什麼?
善無畏琢磨良久,才說道:「好,好,果然是好心機。」
郭遵聽到這裡,臉上的表情也是複雜千萬,喃喃道:「好一個元昊。」
狄青也終於想明白天和殿元昊那五箭的用意,元昊射殺了沒藏悟道、野利遇乞,射傷了飛鷹、郭遵,唯獨射空了對野利斬天的那箭。
那一箭射空,卻埋伏下殺機,遠比射中要有用。
很多人其實都不解,為何元昊五箭不選耶律喜孫和善無畏?因為這兩個高手,才是除郭遵外,對他最有威脅的人。
可現在所有人都明白了,原來元昊早就在耶律喜孫和善無畏身邊布下了殺局。
只可惜元昊低估了郭遵和沒藏悟道,這才導致敗局。
但元昊雖敗,還留下了無間一局,趁耶律喜孫、善無畏大意之下,終究將這幾人一網打盡。實施他最後計劃的就是阿難王和羅?王。
氈虎望著野利斬天,野利斬天也在望著氈虎。
最後在香巴拉站著的就是這二人。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偏偏兩個人,都不是愛笑的人。
一個木訥,一個淡漠。
二人目光相對,卻偏偏撞擊出最激烈的光芒。或許只有這種人,才有資格戰到最後,因為他們能忍到最後。
「我想不到是你。」野利斬天終於開口,口氣中滿是唏噓。
「我也想不到是你。」氈虎回了句,語氣中很是蕭瑟。
「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野利斬天緩緩上前一步,赤手空拳,他的刀已刺入了飛鷹的小腹。他望著氈虎,想要將氈虎抱在懷中痛哭一場。龍部九王只剩下三人,只有這三人對元昊才是最忠誠之人,他們雖來晚了,但畢竟來了,他們就該並肩作戰。
氈虎木然的臉上稍有變化,似有動情,他也回了一句,「我知道,你也會來!」他上前一步,雙手伸出,就要握住野利斬天的手。
誰見到這種場景,都忍不住要為這二人的忠誠而感動,可狄青在上方看到,心中陡然有了分寒意。
他驀地察覺,這二人之間,本無半分感情可言。
「嗤」的一響,香巴拉內陡然亮了下。
那亮光帶著白玉的潔白、冷鋒的寒、心機的冷,倏然從野利斬天腰間飛出,帶分情人的纏綿飛到了氈虎的喉間。
從野利斬天飛腰間飛出的是把軟刀,如腰帶般的軟刀。
軟刀一展,就要割開氈虎的咽喉。
氈虎卻是早已蓄力,陡然倒了下去,不退反進,膝蓋只是一彈,錯過刀鋒,箭一般的射到了野利斬天的身前。
揮拳!
「砰」的一聲響,野利斬天倒飛出去。
可一條手臂也飛上了天空,孤零零的獨舞,灑落鮮血如歌。
這二人看似久別重逢,早就蓄意出手。
野利斬天落地時,手按肋下,本淡漠的臉上終於現出分痛楚之意。他第一刀沒有傷及氈虎,已在意料之中,見氈虎衝到近前時,他立即變刀,一刀斬向氈虎的肩頭。
那一招本是逼氈虎回防。
只要氈虎退卻,野利斬天就有把握將氈虎斬於刀下。可氈虎不退,氈虎錯開刀鋒,讓出左臂,右手痛擊,一拳擊在了野利斬天的肋下。
氈虎拼了左臂,重擊了野利斬天一拳。
那一拳最少讓野利斬天斷了三根肋骨,可氈虎也少了條手臂,無論怎麼算,氈虎都吃了虧!
氈虎斷臂,根本不望空中的斷臂,只是望著野利斬天。他僅剩下的手一動,撕下衣襟一條,在斷臂上裹了幾下,止住了鮮血狂噴。
誰都看出來,他還要戰,可他因何而戰?
野利斬天望著氈虎狂野的目光,痛得額頭冷汗都下,咬牙道:「你終究不肯放過我。你的野心比我大,想獨自擁有香巴拉。」
眾人那一刻不知什麼心情,誰都想不到竟是氈虎野心最大,他借給元昊報仇為名,其實想獨吞香巴拉?
氈虎笑了,他本木訥,可一笑之下,臉上已有著千種表情,「你這麼說,無非想讓人覺得我背叛了兀卒,是想目連王不要幫我,對吧?」
野利斬天手握軟刀,沉默無語。軟刀顫顫,蛇一般的抖動,有如眾人激蕩的心弦。
「其實在進入香巴拉時,目連已知道兀卒去了。」氈虎平靜道。
眾人一驚,就見那跪在地上的目連王,已淚流滿面。目連王知道元昊死了,為何還肯帶這些人進來?
「因為我告訴他,我是阿難,帶這些人進來,進來的人都要死。」氈虎少了木訥,多了平靜,可平靜中帶著冰一樣的冷。
善無畏、耶律喜孫、飛鷹看起來都奄奄一息,聞言均是臉色大變。
他們雖敗,但還沒有死。他們各個都有雄心壯志,當然不想死。
見野利斬天臉色也變了,氈虎笑道:「你想到了?其實香巴拉沒有願望,一個都沒有。誰都不用許了,神是有,可不會再幫你們實現願望了。」
狄青一震,臉上色變,幾乎要衝下去質問,卻被郭遵一把拉住。
上方雖有動靜,可香巴拉內的人均是震撼氈虎說的消息,哪會注意到頭頂的事情?
耶律喜孫神色更是痛楚,善無畏嘶聲道:「你撒謊,我方才明明感應到有神向我詢問唃廝啰去了哪裡。」
「是呀,神只是問一下,你就信了?它自身難保的,它沒有對你說嗎?」氈虎還是平靜道,見眾人都是大惑不解,氈虎卻不再解釋,說道:「其實很簡單,我知道憑藉一己之力不能奈何你們。我讓目連王在你們面前演出神還能滿足你們願望的戲份,於是你們就開始爭,最後剩下的人,我來解決!」目光從耶律喜孫、善無畏的臉上掠過,見二人都是神情憤怒,氈虎一笑,目光最終投向了野利斬天,「你說我想要獨佔香巴拉,其實真正想獨佔香巴拉的是你,對不對?」
野利斬天的軟刀還在抖,聽到氈虎質問,咬牙不語。
「其實事到如今,沒什麼需要保密的了。」氈虎長吸一口氣,目光森冷,「你放心吧,目連的確太老了,他不能出手了。今日只是你我的事情。」
野利斬天冷哼一聲,灰白的眼眸向目連王的方向翻了下,神色有分猶豫。氈虎說香巴拉根本沒有願望的話,已重創了他的信心。
若氈虎所言是真,那他到此根本沒有意義,他再戰下去有何意義?
但他已不能不戰,不戰只有死!
氈虎望著野利斬天,說道:「其實你早猜到我會出現,也想到我是阿難王,因此你才最後出手,你賭我肯定能殺善無畏,你贏了。」見野利斬天還是不語,氈虎苦澀的笑笑,「但我到現在才明白兀卒在天和殿讓我收手的意思,他射了你一箭,因為你本來就是叛徒!他已不信你!你本是無間,對不對?」
野利斬天臉色微變,皺眉道:「你說什麼?」
氈虎斜睨眼耶律喜孫,淡漠道:「你是契丹派出來的無間,早就潛伏在兀卒身邊多年,對不對?」
一言既出,眾人愕然。一連串的意外和打擊已讓眾人心中戚戚,神經麻木,但氈虎的這句話,還是讓眾人一驚。
野利斬天舒了一口氣,灰白的眼眸翻望著氈虎道:「你早知道了?」
「我才知道,可兀卒想必已有察覺,本來他安排你來殺耶律喜孫,我來殺善無畏。可他多半察覺到你有問題,他怕我勢單力孤,不但不能給他報仇,反倒會被你們所殺,因此他才讓我住手。他知道殺個善無畏已無法扭轉大局了,因此他讓我在香巴拉解決一切問題。」
「但你怎麼會知道我有問題?」野利斬天問道。
「耶律喜孫臨難的時候,就喝到無間。可那句話並沒有效應。」氈虎漠漠道:「我那時就想到了他如兀卒一樣,也對另外一個人發令。我算來算去,如今還站著的人,肯定就是他的內應,但那人顯然不是我。」
讓耶律喜孫求援的人如果不是氈虎,那肯定就是野利斬天。
這本來就是二減一等於一那麼簡單。
耶律喜孫聽了氈虎的話,神色中沒有歡喜,反倒有分懼意。
氈虎望了耶律喜孫一眼,淡淡道:「你為何會害怕呢?是不是因為你發現野利斬天並沒有你想象的那麼聽話?他雖奉你命潛到兀卒的身邊,他不忠於元昊,他也不忠於你,他只想著香巴拉。他眼睜睜的看著你受創根本不出手,他想讓你死了算了。你已不敢說出他的身份,是不是知道他也背叛了你,你怕你埋下的這個細作反倒殺了你?」
狄青一直心緒如麻,聽到這幾句話,心頭一震,想起當年往事……
當初他救了耶律喜孫,又在後橋寨的後山見到耶律喜孫,那時候耶律喜孫說他將野利斬天擊到了山下。
如果氈虎說的是真的,那很顯然,當初耶律喜孫去後橋寨,不是找野利斬天算賬,而是去聯繫野利斬天。
原來耶律喜孫從那時候就開始對他狄青撒謊。
原來……許久以前,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已開始……
他遠遠望著香巴拉內的血腥殺戮和反叛,其實只感覺到厭惡和遙遠。他不再想耶律喜孫,心中其實只想著氈虎說的一句話,「其實香巴拉沒有願望,一個都沒有。誰都不用許了,神是有,可不會再幫你們實現願望了。」
如果氈虎說的話是真的,那他如何來救羽裳?
別人為權勢、為永生、為了太多太多,可他只為羽裳。
但氈虎可能是說謊,畢竟郭大哥求過香巴拉之神,恢復了武功。他因為對郭遵的信任,這才沒有喪失信心。
恍惚中,狄青沒有留意到香巴拉轉瞬變化千萬,只有一人的眼眸不望下方的動靜,目光始終落在他的身上,那一眼,有如三生顧盼。
望著他的是飛雪。
無論香巴拉如何變化,可飛雪此刻的眼中,只有狄青。
狄青聽野利斬天輕輕嘆口氣,「阿難,你實在太細心了,你也遠比所有人想象的要聰明。這些年,我只知道有你這麼個人,從來不知道你的底細。」那灰白的眼眸不帶分光彩,冷冰冰的望著氈虎,野利斬天又道:「但你這麼聰明的人,還是做了件錯事,你這麼一說,敵手就不止我一個。你未戰已敗。」
見氈虎沉默下來,野利斬天臉上突然泛起分神采,他已缺乏了信心,不想再斗,他勝面雖大,但這場仗有什麼意義?因此他想說服氈虎放棄這無意義的一戰,「飛鷹知道香巴拉的秘密,難道你不想……」
不等野利斬天說完,氈虎就冰冷的截斷道:「我不想!我敗了又如何?你們來這裡是因為貪心,但我來這裡,本來就是要死的。」
頓了下,氈虎一字字道:「害兀卒的人全部要死!你也不例外。」說罷雙腿一曲一彈,已爆射向野利斬天。
玉門千山處,漢秦關月,只照塵沙路……
但天地浩瀚,除了塵沙飄渺,還有一種精神激蕩天地……萬古長存。
所有都明白氈虎拚命是為了什麼,他為的是承諾!雖未許下,卻為之舍卻生死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