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變故
簡檢第一次見到林再生的那天,是她被辭退五十六次的日子,她利落的整理好自己的東西,不看一旁交頭接耳的眾人,抱著紙箱仰首走出大廈,沒有一點灰頭土臉落荒而逃的狼狽。
簡檢抬頭看了看天空,刺眼的陽光使她雙眼有些酸澀,她微微眨了眨,快奪眶而出的眼淚便不見了。
步行了一個多小時,在小弄路口簡檢拿出身上疊得整整齊齊的六塊錢,叫了碗牛肉麵。七月的烈陽直直的打在她身上,她感覺口乾舌燥,去對面買水。等她回來時,她的位置坐著一個小蘿蔔頭,骨碌碌的雙眼無辜的盯著她,手上還一刻不停的扒面吃。
她只覺好笑,這家店她是熟客,老闆認識她,她才敢這麼堂而皇之的離開,想必是人多,老闆沒顧及得上。
本是同根生啊,簡檢一屁股坐下來,雙手撐著下顎看著他,難得善良的開口:「好好吃吧,別噎著。」
下一秒,他便噗嗤一聲,噴到一半又急劇收回去,最終悲劇的嗆到了。
她好心遞過去利用身上最後一塊錢買的水,看著他水汪汪的眼睛道:「便宜你了。」
簡檢卻沒料到自己一時大發慈悲做好事,就撿到一個拖油瓶。他叫林再生,剛來到A市,父母雙亡,養育他成年的奶奶也於不久前去世,他葬了親人,便一直流浪。
可憐可悲可嘆啊,她是真想甩掉這個包袱,她爸爸死了,媽媽還在醫院躺著,可沒心情理他。像別人說的救人一命勝七級浮屠這些話,她向來嗤之以鼻。那些滿口助人為樂的人,先要自己好,才會給別人分一點殘羹罷了,卻那麼冠冕堂皇。
她正色道:「如你所見,我一天的伙食費已經被你那張嘴吃了喝了,我現在無業游民一個,家裡也還躺一個,我還不如你。」她揮一揮衣袖,彷彿這說的與她無關,走得異常瀟洒。
小弄里的人都對她避而遠之,她的家庭誰攤上誰倒霉,她以為林再生也會看到她實在不是一個好的金主後知難而退,可當她看到他尾隨她到夜市的時候,就崩潰了。
她將東西拿出來一一擺放好,才無奈的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的他,「你到底想幹嘛?」
林再生嚴肅的看了她一眼:「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來報恩。」
「你是有錢還是有權?小子,你若是想訛我,我勸你還是算了,我的家境我不跟你說過了。」簡檢好笑的看著他,雙手一攤,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
他雙眼一下瞪得溜圓,沉默半響,鄭重的開口:「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你家裡的事我們一起處理。」
她噗嗤笑出聲,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就你這個小蘿蔔頭,不給我添亂就行了。」
他皺眉,想瞪她卻又覺得不太合適,再看她時,就霸氣側漏了:「我十五歲了。」說完,還極為驕傲的揚了揚頭。
直到很多年後,簡檢都忘不了那個星星點點的夜晚,有微風輕輕盪過,她的鼻尖縈繞著濃濃的汗臭味,街邊很多人吆五喝六的走過,夜市裡人聲鼎沸,有個男孩幼稚的說要保護她。
二、
暮色四合,天空微微泛紅,簡檢身子靠著牆,手裡還有燃到一半的香煙,她慵懶的看著周圍這些面色不善的人,彷彿他們要對付的根本不是她。
煙灰落到她的手指上,她輕輕一彈便散了,她撐起身子,下一秒便瑟瑟發抖起來。她顫抖著開口:「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旁為首的富太太驚訝於簡檢變臉的速度,卻微微揚了揚頭,顯然對她的反應很滿意,聲音不自覺的提高:「臭婊子,你這種人我見多了,為了錢什麼都做,可也得想想能不能招惹得起!」
簡檢一個勁兒的附和,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按照簡檢的經驗來說,現在要麼把她揍一頓,要麼警告她云云,接著這些人就可以離開了。
事實證明,簡檢還是猜對了一大半,另外一小半便是對方讓她跪下來給她磕幾個頭。簡檢毫不猶豫的彎下膝蓋,卻在半空中被人攔住了。
於是半小時后,躺在地上的傷員變成了兩個。簡檢從地上爬起來,揉了揉手臂,發現沒有傷筋動骨才鬆了口氣。她偏過頭,看著林再生忍著痛坐起來,她翻了個白眼:「你看到有危險還衝出來?」
他憤然道:「他們那可是讓你磕頭!」許是想不出什麼罵人的詞語,他心中鬱結:「你沒有尊嚴嗎?」
她倒是一臉無所謂,雙手隨意抹了把臉,便看到手上多了好幾條灰杠,她不在意的拍了拍,長長的呼了口氣:「小子,這尊嚴什麼的可都太虛偽了,我看重的是我能不能少挨點打,多弄些錢。要磕頭一下就能賺個二五八萬的,我樂呵著天天磕。」
林再生還真沒見過這樣的女人,七月的烈陽火辣辣的擠進這封閉的衚衕,他看到有熱汗從她臉頰落下,滴在她留有淤青的手臂上。
他們都帶了傷,她更嚴重,其實剛才她好幾次都有意無意的替他擋住了,他發現他真有些看不懂這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了。初見面時她笑魘如花,見到他吃了她的面也不生氣,哪怕這是她最後的錢。談到她的家庭她更是淡然,一臉隨意,如今為了錢居然能幹出這些事。可是剛才她護住他的模樣,又那麼毅然決絕。
他仰起頭剛好對著太陽射下來強烈的光,他不得不眯著眼看她,惱怒道:「你不懂什麼是疼嗎?」
不懂嗎?簡檢想,應該是懂得疼的。就像十七歲那年,家庭一夕之間巨變,爸爸死了,媽媽成了植物人。她明明獲得了名校的保送名額,卻無奈輟學,那般痛得撕心裂肺,於是她沒有心了,淚流幹了,如今的她不能疼,也害怕疼。
疼就代表著受傷,代表著高昂的醫藥費,她承受不起,那一進去,她媽媽的每天的診療費就少了一分。
「習慣了。」她說。是的,習慣了。當她開始去攀附那些男人的時候,她就一直不停的挨揍,這個女人是她前公司老總的老婆,讓她滾出公司的時候,她就預料到總會來的。
三、
「你沒讀書了?」簡檢把跌打葯遞給他,擠出藥水,邊擦藥,邊抬起頭看他。
他脫口而出:「誰說我沒讀書,我可是重點高……」他似想到什麼,立馬捂住了嘴,雙眼緊張的盯著簡檢。
雖然他話沒說完,但是她卻能猜到,她噗嗤笑出聲:「這一個星期你成天跟著我,難不成上的重點高中附屬院校的社會高中?」
簡檢早就注意到身後的小尾巴了,不過她從來沒主動叫過他,她倒想看看,他能有多少耐性。
還有一個原因,雖然她不願承認,可是在每個深夜裡當她低下頭,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和身後的影子相交纏著,在萬家燈火照耀下的孤寂悄悄淡去,留下的那種滿滿的充實感是騙不了人的。
林再生雙眼瞪大,像是有些吃驚她說的如此對,可他卻沒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露出一抹喜悅,止不住的點頭:「對對對!我沒讀書了!我家窮,初中讀到一半就沒讀了。」
簡檢真覺得這孩子腦子有問題了,或許是患難與共過,她不覺寬厚了些許,她說出一串號碼,那是她以前上班的糕點鋪老闆的電話,人也很好,應該不會虧待了他。
林再生卻臉色一白,倉皇的看著她,驚恐道:「我不要!你是不是想讓我去孤兒院?還是什麼童工的地方?」
她瞧著他驚恐的模樣,心裡徒然一緊,她快速的掀開他的上衣,他的身上有很多舊傷,顯然不是剛才弄的,可以想象,這孩子過的是什麼生活,她的目光越發冷冽。
林再生還未反應過來便看到她湊過來的臉,他無措的屏住呼吸,身子僵直,滿是汗水的臉漲得通紅,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她。
簡檢直到回到家喝了三大杯水后,看著面前一臉拘謹的林再生,都還有些驚魂不定。
她只記得當他清澈無比的雙眸緊緊盯著她時,她鬼使神差的說要照顧他。
林再生的那些傷,像是一陣驚雷霎時打在她身上,立即撕碎了她那塵封在內心深處的傷疤。她永遠都忘不了,那晚下著鵝毛大雪,她被人推搡在雪地里,一陣徹骨的寒冷傳遍她全身,然後一個男人慢慢的抵在她身上,地上的血跡猶如紅梅獨立蒼茫大雪中那麼耀眼。
簡檢讓他暫時先打地鋪,明天再去買一張摺疊床。沒辦法,簡檢家裡最值錢的就屬床頭的筆記本電腦了,沙發什麼的都沒有,整個家除了一個衛生間就只有一張床。
簡檢想,她平時在家的時間也不多,突然間有了這麼個小尾巴,就是多了張嘴的事。她也挑明她很窮,只能保證他不餓著,也會讓他自己學著賺錢,就算是報答他出手相救的好心,那時候他們就兩不相欠了。
翌日,簡檢像往常一樣起床,梳洗好,準備出門。門剛推開,就露出一張朝氣蓬勃的臉,她一愣,林再生就刺溜一聲進來了。
她後知後覺的拍了拍頭,她一向自我慣了,倒還忘了昨晚收留了這個小傢伙。
「你這麼早就出去了?」
林再生抹了一把汗,紅撲撲的臉上露出一抹肆意的笑,「我給你買早飯啊!李記招牌的!」說著,小心翼翼的從懷裡拿出了熱乎乎的包子,如視珍寶的遞給她。
簡檢大腦死機,雙手開始哆嗦,半響才挽救般的問:「你哪來的錢?」
「就是你床頭筆記本下面壓著的那個啊!」他雙眼眯起,咧嘴一笑。
簡檢頓時想拍死這敗家玩意,她平時早飯一般不吃,要實在餓了就喝水,一杯兩杯三杯,就不餓了。可看到他滿是希冀的眼神,她就突然什麼也說不出了,她可以不吃,可林再生還是在發育的階段,她只好暗罵自己倒霉。
她做出一副嫌棄的樣子,道:「就這個?你自己吃吧,我不餓。」她暗自揉了揉肚皮。
林再生笑容有些凝固,整個人僵直:「我以為你喜歡吃。」怎麼會不喜歡呢?他可是整整跟了她幾個月,看著她一直徘徊在那家包子鋪的。他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判斷出錯了,林再生癟嘴,嘟囔道:「那我丟了。」
簡檢還未作出反應,就看到一個不明物體呈弧線飛出去,她突然覺得心肝巨疼,腦門一突一突的,她怒道:「你不知道食物的寶貴嗎?」她生氣了,「你不也是孤兒,難道忘了餓肚子的滋味了嗎?」
他噤聲,縮了縮脖子,看著她黑著臉摔門而出,有些茫然不解,不是她說不喜歡吃嗎?他做錯了什麼嗎?喜鵲鬧個不停,初升的陽光從破洞的窗上透進來,他煩躁的撓了撓頭。
四、
簡檢發現林再生有一種局限性的聰明。
因為他流浪得匆忙,戶口本什麼的沒帶,他也沒身份證,簡檢便讓他去熟識的糕點鋪工作。
可是他在糕點鋪說是打工,卻鬧成了祖宗。她不得已只能在老闆淚眼婆婆的眼光中,領他回家。然後發現他對電腦無師自通,還在她電腦上安裝了一些小程序,極為方便。
她狂喜,這娃初中都沒畢業,能做到這些只能算天賦異稟了,她肉疼的買了很多有關的基礎書,還大方的把電腦騰給了他。
他雙眼發亮,整個人幾乎扒在她身上:「你對我真好!」
她彆扭的轉過頭,眼神有些飄忽:「我這是報答社會。」
這個借口太爛了,若說真話,她恨不得這個社會滅亡。她可沒那麼偉大,在千瘡百孔下還舉著愛國青年的牌子,朗聲說要做祖國未來的苗子。她甚至想報復社會,報復這個對她不公平的世界。
她找各種各樣的兼職,有時凌晨回來的時候,門檻上總會坐著一個人,腦袋一點一點的,手裡卻固執的舉著一個老舊的手電筒,有時還會在他昏昏欲睡低下頭時磕到他臉上。他立馬雙眼瞪圓,可憐巴巴的揉了揉磕到的地方,又一臉嚴肅拿起手電筒照亮前面漆黑一片的巷道,看到她回來,惺忪的眼睛立馬泛出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