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千千闕歌
這是深秋的下午,陽光很淺、很遠。
諸航緩緩張開手掌,等待從樹葉間漏下來的陽光。
樹很粗,她一個人張開雙臂都不能抱攏樹身。枝幹上吊著一個木牌,是園林處發的,上面寫著:法國梧桐,樹齡一百五十年,國家一級珍稀樹木。有點誇大其詞,北京古樹名木之多,為國內城市之最。那些王府將相的舊宅,動不動就見一棵幾百年的老樹,目睹過幾朝幾代的戰火硝煙、英雄柔情,這種百年的只能算一般般。
不過,它今天也有幸目睹本世紀一件驚世駭俗的奇聞。她笑了,三份俏皮,四份搞怪,還有三份無奈。
梧桐枝葉長勢茂盛,前兩天下過一場薄霜,打黃了枝葉。陽光好不容易穿透進來,落在掌心只有零碎的幾滴,到是從另一側傾斜射來的光線落在地上,拉長了她的身影。
那身影,猛一看真有點嚇人:纖細瘦削的身子上彷彿倒扣著一口巨大的「鍋」。
輕拍那「鍋」,裡面還有回應,像對面敲鼓,你一下,我一下,非常有節奏。
她咯咯笑出聲,這是她最近常玩的一個遊戲。
二十三歲做媽媽,似乎有點早。
媽媽生她時,四十二歲。
姐姐生梓然時,三十一歲。
但是----
媽媽生她,屬於超生,違背國策,家中屋頂被計生領導掀了,傾家蕩產才湊齊了罰款。
姐姐生梓然,痛了三天三夜,最後還是難產,至今身體都不算太好。
所以-----
「諸航?」秋風送來一聲男人低沉的輕喚。嗓音不錯,音質華貴,只是偏冷,卻多了不容人忽視的威儀。
「到!」她下意識地抬頭,雙腿併攏。對於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來講,這個動作有點難度。
哎喲,忘了,他今天穿的是便裝。
她放鬆下來。
「到我們了。」男人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嗯!」她深吸一口氣,吃力地一步一步拾級向上!
男人蹙了蹙眉,向她伸出手。
她搖頭,「不用,我可以。」氣喘如牛。
男人沒有堅持,目光卻一步都沒鬆懈。若有意外,他必然第一時間可以護她安全。
單單「英俊」兩個字不能完整地形容眼前這個男人。當然,他肯定是英俊的,站立的英姿永遠是筆挺的,眉宇濃黑,鼻挺高挺,唇角習慣地抿著,顯得有些嚴肅。
如果一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氣質能強烈到令人忽略掉他英俊的長相的話,那麼,他腦袋裡的內容肯定比他的外表出色的多。
是這樣的,你看著他,只會被他的氣質所震撼,從而忘了他原來還有不錯的皮相。
調整了下氣息,她看了看他的左臉,撇嘴,「我們進去吧!」
今天是周四,有點小周末的感覺,婚姻登記處里的空氣已浮動著悠閑的粒子。
剛剛還有歡聲笑語的辦公室,戛地靜成了一潭死水。
四位辦公人員一臉驚愕地瞪著進門的兩個人-----挺著大肚子的羞窘孕婦和臉上印著五根指印的俊偉男人,而且瞧著年齡就像距離不太短。
「你們是私奔?」誰傻不拉嘰地冒出了一句,說完,暗暗咬舌。
男人沒有答話,淡定自若地從手中提著的包包中拿出證件,準備工作非常充份,連兩人合照都有。
他板著一張臉,她眉眼彆扭地蹙成一團。那感覺不像是來結婚,而像是上刑場。
諸航抱歉地笑笑,似乎害大家這麼吃驚,她非常過意不去。
她張開右手,正反轉了幾圈。
明了,那手指細長,男人臉上那指印,根根粗壯有力,不是她的傑作。辦事人員輕輕點頭。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二小時前,在一座門崗有士兵持槍荷彈的大樓內,那個令三軍官兵高山仰止的頭髮灰白的高大男人,抬起手,狠狠地摑了過來。
那隻手,在公開場合中,一起一落,都令世界矚目。
手掌落下時,窗玻璃都震了下。
被打的人筆直地立著,紋絲不動。
「混賬!」灰白頭髮的男人惜言如金,就這兩個字就足已說明,此刻,多麼的失望,恨到了極點。
如果持槍殺人無罪,他早已一槍斃了這個孽子。
「紹華,這不像你做的事。佳汐走了還沒有三個月,她卻懷孕八個多月,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擋在兩人男人中間的高雅婦人無法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從小到大,一直都讓爸媽省心。我和你爸爸都說這軍中小輩們多少都是靠上一輩蔽蔭納涼,獨有你是自己努力,成為軍中最年輕的少將。佳汐過世,我們都體貼你心中不好受,可是你絕不會做出荒唐的事。這---」
婦人眼中含淚朝門邊的沙發瞥了一眼。
諸航摸著肚子,回過去一記抱歉的微笑。到底是知書達禮人家,並沒有把情緒遷怒於她,只是視她如空氣般。
他叫卓紹華,佳汐是他結婚四年的妻子。三個月前,一場小感冒就奪去了她的生命。醫生講是心肌埂塞。
生命如嬌弱的花朵,不堪風雨。她同情地嘆息。
「我們該怎樣向佳汐爸媽交待?若不是有醫生證明,人家會懷疑佳汐是你謀害的。」
「歐燦!」灰白男人高聲厲吼。
她偷偷吐舌,栽臟呀!
婦人忙閉上嘴,只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不會在外人面前哭出聲,雖然她心中已一片汪洋。
令她驕傲的兒子呀,三十三歲,就這麼被這個桃色事件給毀了。而這事件,無論用什麼方式捂都捂不住。
「對不起,這是事實!」卓紹華開口,說了第二句話。
第一句是:爸爸、媽媽,我決定今天和諸航去登記,她懷了我的孩子。
這是男人必須扛下的責任,無關愛情。
「你給我滾,我只當沒有生過你。」灰白男人背過身,從牙縫裡冷冷地擠出咆哮。
「卓明,這樣子不行的---」歐燦去拽他的胳膊。
「不要再講了。」灰白頭髮男人斷然擺了擺手。不然能讓那個還像個孩子樣的女人去墮胎?
「爸、媽,對不起!」卓紹華再次道歉,轉過身來。
她看到他神情緊繃似化石,眼中一片凄冷。
她起身跟上,出門前禮貌地回頭道別:「再見!」
歐燦眼中射出仇視的冷光。
勤務兵開的車,在車上不便多講什麼。但她還是沒忍得住,他爸媽那樣太讓人可憐了,「那個---那個要不結婚再等一等吧?」至少該給他們一個思想準備,現在等於是晴天霹靂,會死人的。還有那個掌印,會害人胡思亂想。
「能等嗎?」卓紹華看著她,目光往下挪。
昨天帶她去好友成功那裡產檢。成功是著名的婦科專家,雖然是男性,卻照樣名庭若市。
諸航不喜歡他。
成功看上去像頹廢的藝人,臉色蒼白,頭髮長長的,眼神慵懶迷離,有點梁朝偉演的那流氓醫生的感覺。
成功盯著B超足足有五秒,嘴角勾起一抹壞笑,「是個調皮的小子,在裡面玩帶子玩得歡呢!」
「什麼意思?」卓紹華問。
她在帘子後面整理衣服,好奇地豎起耳朵。
「臍帶繞頸,三道。」成功在脖子這兒比劃了下。
「這代表什麼?」卓紹華又問。
「代表冷不丁他就要懸樑自盡。」成功毫不吝嗇地露出一口白牙,彷彿《暮光》里的吸血鬼。
卓紹華抿緊嘴唇,線條僵硬。
成功聳聳肩,「也別太緊張,準備剖腹產吧。這壞小子一出來,我就踹他一腳,折騰人呢!」有意無意瞄了下諸航。
「好,明天我來辦住院手續。」
「那就後天手術。」成功斜睨了下諸航,用胳膊碰了下卓紹華,「告訴我,當初是不是她給你下藥了?如果是,這仇我一定要報。」
「你很無聊。」卓紹華推開他。
所以他們今天向家長備報,然後登記結婚,晚上住院待產。一天建座羅馬城!
朱德庸說:愛情是一種夢境,婚姻是一種困境。
她作繭自縛,但願有一天豬能破繭飛上天。
這麼大個肚子,那一巴掌,到底是什麼情況?登記人員心中八卦得要死,但還得按捺住,先做正事。
「諸航,你真的願意嫁給卓紹華嗎?」
「願意!」對於軍方的要求,老百姓還是乖乖配合比較好。
「卓紹華,你---同意娶諸航嗎?」
「同意!」乾脆俐落,絕不拖泥帶水。
「那希望你們---幸福!」講得真艱難。一般,她們都是講:祝你們幸福,話到嘴邊,不知怎麼走樣了。
鮮紅的公章「啪」地落下,諸航捏著鮮紅的證書,有點恍惚。
木已成舟,既將遠航。
「首長,下面去哪?」勤務兵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
「醫院!」
成功已把病房安排好了,單人的,在走廊最里側,寬敞而又安靜。特權就是好辦事,她咕噥著,拿起手機看日期。
十月十五日,如果手術順利,小寶寶的生日就是十月十六日,不錯,大吉大利的日子。
卓紹華沒有留在醫院,他可不是她這無業游民,他有許多事要安排。
成功領進一個四十多歲的壯實女人,姓唐,說是請的月嫂,經驗豐富。
晚上,唐嫂陪她過夜的。她睡得很好,一夜無夢。
早晨起來,唐嫂幫她洗了澡洗了頭髮。
護士帶她做手術前的例行檢查,注射麻醉前,卓紹華來了,成功讓他在手術單上簽字。
他到像沒睡好,黑眸上浮出幾根血絲,眼睛下方也是青的,衣冠卻依然整齊潔凈。
「那個---我問個問題哦!」她清咳一聲。
兩個男人一同轉臉看她。
「如果手術中發生意外,你是要孩子還是要--」
「你懷疑我的醫術?」成功陰笑著打斷她。
「不是啦,問問而已。」這人插什麼話,又不是問他。
「我告訴你,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成功咬牙切齒。
「萬一呢?」
這次回答的是卓紹華,「我會以你為重。」
她心虛地咧了下嘴,汗,沒有默契哦,其實這不是她要的答案。
「自私自利又居心叵測的女人。」成功狠狠地瞪她一眼,白袍一旋,飄然出門。
「成功是國內頂尖的婦科專家,你不需要擔心。」語調平淡如水。
他是在安慰她嗎?
哈!
確實,長這麼大,她第一次住院,之前,連小小的感冒都很少。爸爸說她就是只能吃能喝的小豬。
懷孕不算生病,是歷程,是修行。
一點小緊張,沒有很多。
她被推進了手術室,所有的人都一個樣,手術帽、口罩、淡藍的手術衣,她還是認出挨她最近的是成功。
「都是你,害紹華落到這千夫所指的地步。我討厭你!」成功冷哼著,伸出手,助產士放上一把手術刀。
那鋒利的刀在水銀燈下閃過一道白光。
她本能地緊閉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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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大學的時候,諸航習慣在吃完晚飯後回宿舍上會網,這時,寧檬總趴在窗台上,拿著望遠鏡四下巡睃。
那望遠鏡是軍訓時小教官送她的。
寧檬個子小小的,那雙眼睛看人時喜歡眯著,勾人似的,其實她是近視。你落花多情,她流水無意。
小教官就是被那雙勾人的眼誘惑了。軍訓結束后,小教官一周來看她一次,有時是一束野花,有時是一袋水果。寧檬生日那天,他送了這架望遠鏡,說不管他身在哪,她都能看得見。
吹牛!這望遠鏡倍數又不高,了不得看看對方的男生樓。
一學期過去,小教官與寧檬的故事早已結束,望遠鏡卻成了寧檬偷窺的工具。
諸航這間正對著男生樓的水房,男生們晚上穿條小內褲在這裡梳洗、擦澡,那扇積滿塵埃的窗從來不關。
寧檬嘖嘖稱讚,學校真是人性化,男生樓與女生樓隔窗相望,窗外芳草無垠!
真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寧檬嘴邊常掛著這句話,說時,還不住去摸鼻子,生怕不小心會流鼻血。
諸航對此從不感興趣,她從小和男生整天廝混,從沒覺著他們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
同屋的莫小艾偶爾過來瞟一眼。還沒看清,就羞得滿臉通紅。
莫小艾是好孩子,同學和老師都這樣說。
「上帝,豬!」寧檬嬌聲驚呼,彷彿UFO落在對面的屋頂上。
上帝與豬可以相提並論嗎?諸航眼都沒抬,她正在電腦上挖金子,那是極弱智的遊戲,但玩起來人很放鬆。
「周文瑾師兄呀,我等了三個月終於看到他了,好激動。我靠,超有型,那寬肩、小腰、長腿,迷死人啦!」
「少在我面前提這人。」諸航拍案跳起。
寧檬目不轉情地盯著,「還在羞惱他的襲胸事件?好了啦,我不知有多羨慕你。」
大一是新奇的,對什麼都滿腔熱血。真的大學生涯開始,就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那一堆的書,名字看著學問很高,學起來卻是煩悶加枯燥,而計算機專業更加明顯。
教授們又極不爭氣,上課能把人熏睡、也能把人催逃。
課程這麼無味,精力如此旺盛,只有找其他途經發泄了。
寧檬是戀愛。
莫小艾是看漫畫。
諸航是打籃球。
諸航球打得極好,頭髮短短的,身材高挑,一件大T恤,一條中褲,皮膚晒成蜜色,往男生中一混,冷不丁就魚目成珠。
諸航很快在計算機系出了名,男生女生都簡明扼要地叫她「豬」。
那天,和幾個男生在球場打比賽,汗水把視線都模糊了,對方一個同學被老師喊走了,有人替補上場。
球傳到她手中,她跳起投籃,替補的那個仗著身高蓋帽成功,球又回到她手中,她做了個假動作,那人沒上當,向前一躍欲搶。球從她手中滑落,那人一時收不回手,兩隻手掌正正地印在她的胸前。
雖然她形容自己是飛機場,那也是個有坡度的飛機場。
那人呆若木雞。可能想不到這生猛的球員居然是女生。
她憤怒地跳起,雙手一推,那人踉蹌兩步,跌坐在地。
那人就叫周文瑾,大三,從工程系轉過來的。
她和他的梁子就此結下。
所以他縱使「貌美如花」,在她眼中也是一人渣。
「唉,真是吝嗇,還穿背心、長褲,露兩點又不少塊肉。」寧檬氣憤。
「豬,晚上陪我去看個老鄉,我媽媽托他帶了點東西給我。」莫小艾念念叨叨從外面進來,雙手合十,不住向諸航作揖。
她膽子特別小,而諸航沒有膽,一個人在球場練球能練到半夜。
「行!」諸航正煩,出去透口氣也好。反正也沒興趣去圖書館搶位置,搞不好會碰上那個周文瑾。
傍晚的公交總是擠得人不能呼吸,夜色緩緩降臨,街頭的華燈一盞盞亮起。春日的夜晚,令人沉醉。
「我那個老鄉很優秀,是中校,在國防大學進修研究生,作戰指揮專業。」莫小艾說道。
「中校是多大的官?」諸航對軍中的官銜沒概念。
莫小艾雙目幽幽燦亮,「軍中官職是尉、校、將三個等級,中校在校裡面的中間,將最大。」
諸航喔了聲,沒什麼興趣。
「我老鄉有位教授是少將,一花一星,才三十齣頭。少將相當于軍長!」
「不會吧!」諸航怔住。內戰時,林彪十八歲任軍長,被稱為軍事天才。那還是特殊時期,大部分人不上學,有點本事就被吹得天大。現在可是和平年代,精英輩出,三十齣頭的少將,太誇張了。
莫小艾鼓起雙頰,拚命點頭,「真的,他是國防大學特聘的,一周只上一節課。」
「他是不是全軍楷模?」諸航打趣。
「我老鄉說是遙不可及的星辰,他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少將,估計後無來者了。」
兩人相視大笑,差點錯過了站。
國防大學門前士兵如石雕,肅穆莊嚴,經過的人情不自禁要放緩呼吸。
莫小艾打了電話給老鄉,過了會,老鄉提著個大包跑出來。
兩人只說了幾句話,老鄉就著急告辭,說晚上還要上課,軍中紀律嚴明。
兩人目送他走進大門。
一輛黑色的轎車無聲地從夜色中駛出,站崗的士兵刷地抬手齊眉,大聲喊:「首長好!」
車停下,車門打開,一位俊偉的男子從裡面跨出,微笑回禮。
熾目的燈光清晰地灑在他肩上的一星一花上。
本已俊逸逼人,再一身的軍裝,越發英氣勃勃,沉穩卓然。
諸航與莫小艾不禁雙手緊握,屏住呼吸。
他並不知自己落入別人的眼中,泰然接受一路軍官的致禮,款步向前。
諸航扭頭看莫小艾,兩人不約而同跳起來。
是他,是他------那位傳說中的少將。
「MAN啊!」諸航叫道。
「帥啊!」莫小艾喊著。
那時,諸航覺著真的很幸運,居然親眼目睹到這樣的傳奇人物。
如同皮特很性感、基諾里維斯很迷人、金賢重非常養眼---見到都會興奮地想尖叫,但是從沒想過這些人和生活里的自己有什麼關係。
仰望他們就好了。
可是命運是頑皮的,冷不丁就冒出這樣那樣的意外。
四年後,她懷孕,搬進一個小四合院。是老舍筆下那種幾家人合住的老式四合院,特別熱鬧,鄰居間也特別樸實。院中有一口古井,四周布滿青苔,還有一顆古槐。那時,槐樹正開花,白色的,一串一串,像小小的鈴鐺。摘一片放進嘴邊,甘甜清香。
她每天都在身上罩一件防輻射的外衣,早晨背背英語單詞,下午上網做點事,晚上看書。
鄰居們好奇她怎麼沒有老公陪著。
她隨口接道,他去美國出差幾個月。
鄰居都非常關心她,熱心地指導她怎樣做一個準媽媽。
八月,北京的桑拿天。孕婦特別怕熱,屋子裡是有空調,吹久了也不舒服。她出了一身痱子。
太陽落山後,她打一桶井水,然後光著腳泡在水中,沁涼透體,那是她夏天最快樂的時刻。
院門吱地響了一聲。
在院中忙碌晚飯的人紛紛抬起頭。
那位肩上扛著一星一花的首長就那麼站在門外,不過那天,他穿的是便裝,也是這般,淡如遠山。
「找誰?」房東問。
他盯著井邊的她。她誇張地嘴巴張大,眼睛瞪得溜圓。
「諸航?」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出口的兩個字,別人聽著是稱呼,她聽出是質疑。
「從美國回來啦!」房東熱心地招呼。
他點頭,「是!」
他大步向一臉獃滯的她走來,「最近好嗎?」就像是每天都見面的人,問「吃過了嗎」那樣自如。
如果算上在國防大學校門前那次,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
一點都不好。
諸航腦子嗡嗡作響,差點一頭栽進井中。
怎麼會是他?她一遍遍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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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航吃力地睜開眼睛,窗外天已黑透,眼前一盞柔弱的小檯燈,是房中唯一的光源。
「男生,三點五公斤!」卓紹華正站在她的床前,神情掩在黑影中,看不真切。
是呀,怎麼會是他呢,她怔怔地看著床前的首長。
「你還好嗎?」他以為她沒聽清,身子微欠,又重複了一句。
她想戲謔地回句「為人民服務」,嘴唇一張,隨即整張臉擠成了一團。
痛---
前所未有的痛,痛得渾身冷汗涔涔、揪心虐骨。
他按下被角,「忍一忍,這是手術后的反應,明天就會好受點了。」
她噝噝抽氣,臉慘白如雪,抖得床都跟著晃動起來。
「孩子頭髮很長,個子也很高,護士抱去洗澡了---哦,已經回來了。」
「夫人醒啦,快看看小寶寶。到底媽媽年輕,寶寶特別結實,在十多個剛出生的孩子中,嗓門最大,以後一定也是個將軍。」唐嫂把懷中用薄被抱著的小娃娃放到她身邊。
嗯,將門無犬子,表現傑出是必須的。
夫人?媽媽?呵呵-------
不能笑,一笑更扯動神經,痛得撕心裂肺。
「小帥哥呢!」唐嫂拉開薄被。
她瞟過去一眼,接著,眼睛抬起,對著首長一臉愧疚。
遺傳基因那麼好,她卻把孩子生得那樣丑。小臉團團的、紅紅的,絨毛很長,看不出哪裡帥,真像只小猴子。
「初生的嬰兒都是這樣。」首長寬慰,「唐嫂,你把寶寶抱走吧!」
「夫人怎麼沒用止痛棒?」唐嫂心疼地替諸航拭拭汗。
「我不讓用的。」成功理直氣壯地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個從髮型到服飾,都像吉普塞人的女人。「有勇氣生孩子,就不用怕痛。」
真是---最毒醫生心,不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諸航真想跳起來,和這個流氓醫生打上一架,這明顯就是放暗箭。
「嗨,紹華。」吉普塞女郎沖卓紹華嫣然一笑,然後就專註地打量著諸航,那目光毫不掩飾是鄙夷的。
「成瑋,你好!」卓紹華點下頭,對成功說,「打針鎮靜劑吧,她疼得不行。」
「不會死人的。」成功氣哼哼的,沒得商量。
成瑋噗哧一下笑了,「哥,你要和個小朋友計較?」
「女士,你今年高壽?」諸航忍不下去了。聽名字,這吉普塞女郎和流氓醫生是一個窩的,講話都聽著彆扭。
成瑋笑意一凍,「應該比你成熟。」
「女人的年齡計算要像黃金一樣,用盎司算的,算到兩,到分,錙銖必較,別這麼模糊,你給個確切數字!」她打賭這女郎絕不敢接招。
成瑋一下給嗆住,當著卓紹華的面,又不便發作,只好生著悶氣,麗容都青了。
成功眯起了眼,沖卓紹華挪嘴,「你瞧這人需要打鎮靜劑嗎?再來一刀都沒問題。」
卓紹華眼底一片幽然。
「瑋瑋,走吧。我告訴你,得罪誰都別得罪小人,知道么?」成功測了下體溫,朝病床上的諸航冷冷地笑。
諸航朝著天花板翻了個白眼。
病房裡又只有她和卓紹華。
卓紹華慢慢踱到窗前,背對著她,周身被濃重的緘默所淹沒。
「給寶寶起個名吧!」他說。
「呃?」她懷疑她的耳朵也病了。
「你起乳名,我起學名。」他側過身。
「可是---」她咂嘴,這不應該是她的義務。「我讀的書不算多。」一頭的汗,是疼痛,也是緊張。
「用嘴巴講就可以了,不必寫下來。你有想過嗎?」
從來沒有,這件事連影子都沒在腦海中閃過。
「那現在想想。」他抿上嘴,靜靜地等候。
賴上她了?
「帆帆行嗎?」既然船起航,肯定不能少得了帆,她惡作劇地回道。
他居然同意了,「行,那學名就叫卓逸帆。」
還是他學問高,她不得不佩服,普普通通的名,他加個字,就顯得那麼有氣質。
疼痛泰山壓頂般,她撐不住,又沉沉睡去。
依稀聽到寶寶哇哇哭個不停,嗓門真是大,她不禁皺起眉。
唐嫂說:「寶寶一定是餓了,得讓媽媽餵奶。」
「沖點奶粉。」首長命令。
「喝媽媽的奶比較好,增強寶寶的免疫力,又不會涼不會燙,多方便。」
「沖奶粉去吧,寶寶我來抱。」
「夫人不願意餵奶?」
「我覺得男生應該獨立些,不要養成依賴的習慣。」
唐嫂瞧瞧一臉嚴肅的卓紹華,啞口無言。
諸航再次醒來,天已經亮了,小護士立在床前換藥液,笑盈盈的。
手機的鈴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護士體貼地為她從包包中取出手機,順手按下通話鍵。
「航航,你起床了嗎?」是姐姐諸盈。
諸盈特別疼諸航,媽媽生她時屬於高齡產婦,家中事務又多,諸盈休學一年在家幫著帶諸航。諸航對姐姐是又愛又敬,但諸盈要求很嚴厲。
「起了,正要去洗漱。梓然上學去了?」諸航儘力裝出自然的口吻。
「你姐夫送他剛出門。北京過兩天要降溫,南京冷嗎?」
「南京是江南,秋意剛起,舒服著呢,我---我只穿一件襯衫就可以了。」
「出門要加件外套。到了年底,早早把房退了,還是回北京來好好複習,準備明年二月的雅思考試。」
「嗯!」
「只要你雅思考試通過,我想哈佛那邊肯定會同意你的申請,學費我已準備好了。」
「姐---」
「不多說了,我也要洗洗上班去。晚上不要玩太多遊戲,回北京時告訴我,我去車站接你。掛了。」
「姐姐再見!」懶懶地把手機扔到一邊,想嘆氣。唉聲沒出來,發現床邊不知什麼時候站著首長的母親。
「你是不是天生就愛撒謊?」歐燦冷冷俯視著因懊惱而表情耷拉的諸航,「我要為寶寶和紹華做親子鑒定,也許會有什麼意外發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