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惑
晨日初起,群鳥出巢。
鳥鳴百囀千聲,落入往來修士耳中。
秦子游有一刻走神,想:若興昌在此處,聽這鳥鳴,定然十分歡喜。
從前幾人趕路,行於山野、行於林中。張興昌興之所至,總要拿出玉笛,吹奏一曲。
他吹曲時,林鳥相和,山風相撫。在曲中運轉靈氣周天,事半功倍。
是以昨夜張興昌因曲頓悟,秦子游只驚喜,不驚訝。
少年此前一直覺得,自己與張興昌會一同拜入歸元宗。他們在來路上結為好友,那往後十年、百年,在修行路上,都會是好友。
至於孫胖。他看似洒脫,可秦子游也能看出,這份洒脫之下隱藏的遺憾。
所以秦子游心中懷著另一重憧憬:孫胖若能拜入外門,那往後,自己與張興昌一力相佐。有朝一日,孫胖也能成為內門弟子。都說仙途漫漫,仙人無情。可十五歲的少年還是覺得,路上要有朋友、有知己,才不會寂寞。
他想:興昌是否已經醒來?孫胖與柳叔回去看他了,不會有事。再過幾日,歸元宗收徒,興昌對樂峰期許已久……
想到這裡,秦子游思緒一滯。
他神思不屬。
路上行人漸多。有三五成群的鍊氣修士聚在一處,高談闊論,話題多半在於講歸元宗如何。
在他們口中,歸元宗是碧元大陸第一宗門。修士們提到逍遙老祖,慕他遨遊於大千世界。提到掌門青雲,羨他修為之高。說起十二峰,劍峰御劍翱翔於九霄之上,陣修羅盤能動四方。
秦子游聽著、聽著,心中鬱塞。
他此前也曾對這些津津樂道。
年幼流離在外時,秦子游所思所想甚少,每日只願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可被父親帶回家中、知道自己可以成為修士后,秦子游心態悄然變化。
他期許更多。
小小少年想到自己為娘取葯那日,餓暈在路上,有一個仙子喚他起來,送他一碗飯。
仙子美目盼兮,香腮雲鬢,含笑看他。
秦子游看怔了。
而後仙子御風而去,不見蹤跡。如果不是肚子填飽、有力氣走到藥鋪,再帶葯回家,秦子游或許會覺得,那是一張夢。
往後數年,秦子游慢慢知道,那仙子身上道袍是歸元宗制式。
他對「未來」的所有構想里都有歸元宗。
他想要成為歸元弟子,找到當初一飯之恩的仙子,向她拜謝。
在他聽過的所有傳聞里,都說歸元宗仙師清貴高潔,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可一夜過去,秦子游心中勾勒了數年的「歸元宗」被擊碎、變得搖搖欲墜。過往所有期許成了紙糊的燈籠,上面的畫影被昨夜歸元弟子輕飄飄放了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
城郊甚廣。楚慎行悠哉悠哉,以步丈量。
他有意帶秦子游往人多、修士多的地方去。
秦子游對此一無所覺,正如楚慎行所想的那樣,因旁人的話,陷入愈深踟躕。
楚慎行安然等待。
他看雲看鳥、看花看稻。
郢都城外多稻田。修士辟穀,可凡人要以五穀百草為生。七月初七,稻花細碎如星,綴於穗上。花軟而白,柔而香。
他在等秦少俠問出第一個問題。
兩人略錯半身距離,楚慎行在前,少年追他在後。
楚慎行目不斜視,神識卻鋪開,籠罩在少年身上。
兩人本是一人,秦子游只在鍊氣中期,對靈氣的運用尚處於本能,神識更是時靈時不靈。
他不知有人在看自己。
楚慎行聽少年長嘆、短嘆。
「唉!」
楚慎行估量時間,覺得:差不多了。
此時恰好行過稻田,走上小丘。
另一隊修士漸遠。
楚慎行問秦子游:「子游,你有符紙否?」
秦子游一愣。
他很快說:「有。」說著,就打開芥子袋,將一疊雪白、未曾用過的符紙遞給楚仙師。
這還是出門之前,爹塞給他的。
秦老爺既自豪於兒子天資卓絕,又憂於兒子即將遠去。
從此以後,自己徹底孤家寡人。一輩子下來,什麼都落空。
在秦子游出門前,秦老爺收拾了許多東西。但凡聽過、自己能買來,都一股腦地塞給兒子。
符紙紋理稠密,光而不滑。
楚慎行一捏,就知道,符峰弟子最初開始修行的十年,就是用這種最初級的符紙。
他沒在上面書符,而是抽出一張,將餘下的還給秦子游。再手指翻飛,疊起什麼。
秦子游看得眼花繚亂。
須臾之後,一個雪白小雀,出現在楚慎行掌心。
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小玩意兒,不算歸元宗秘法。
楚慎行抬手,小雀開始在他掌上扇動翅膀。
他吩咐:「筆、墨。」
秦子游「啊」了聲,回神,為他奉上。
楚慎行唇角輕輕一勾。
他在小雀兩頰之上,各點了一個米粒大小的墨點。
楚慎行吩咐:「硃砂。」
秦子游一邊手忙腳亂從芥子袋中找尋,一邊犯嘀咕,想:怎麼楚仙師知道,我的確有這些。
這倒不是楚慎行記性太好,過去幾百年了,還記得爹給自己收拾的東西。
而是少年那芥子袋在楚慎行眼中,實在算不上數。他一眼看過去,就知道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先前問一句,只是做做樣子。
這會兒筆尖墨汁褪去,換上硃砂,為小雀點出嘴巴。
小雀「啾啾」而鳴,飛到楚慎行肩頭,側頭理一理翎羽。
而後,雙翅一振,變作一隻真正白雀,飛向天空。
秦子游尋之望去,見白雀飛往郢都城池。
他心中一緊,表情糾結地看向楚慎行。
楚慎行說:「走吧。」
秦子游深深吸氣。
楚慎行看他。
楚仙師背著手,青藤無聲無息從他袖中蔓出,在周遭布置陣法。
再有修士路過,楚慎行與秦子游在他們眼中,就一如凡草凡樹。
秦子游像是驟然下定決心,說:「求仙師為我解惑!」
他說著,往後退了一步,就要拜下——
拜到一半。
野有蔓草,托住少年手臂。
少年驚訝抬頭,對上楚仙師的眼睛。
楚慎行從從容容,溫和看他,說:「好說。」
秦子游心中一喜。
認真說來,他與楚慎行相識不過半日。可這半日之中,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先知楚仙師寬和大度,又知楚仙師嫉惡如仇。到現在,方才那一幕,則隱隱提醒秦子游:楚仙師修為甚高。
他不明白的事,楚仙師或許能動。
「不過,」楚慎行話鋒一轉,含笑道:「這兒還是太吵,咱們找個安靜地方。」
秦子游眨了眨眼睛。
少年眼睛黑白分明,清亮透徹。
楚慎行說:「子游,你再把劍借我。」
秦子游毫不猶豫照做。
他見楚慎行拿上日影劍,口中念了幾句訣,隨後將日影劍拋出。
日影劍懸浮於空。
楚仙師一甩衣袖,便立於劍上。
秦子游眼睛微微睜大。
他左右張望,想看四下有無旁人見到這一幕。
昨夜兇險,他雖天真固執,但也不是傻子。知道楚仙師對閔月與魏遠出手相救,算是得罪了陣峰那位元嬰真人。柳叔勸自己的話不錯。
楚仙師在那歸元弟子面前使劍,現在又要御劍而行……
秦子游憂心忡忡。
楚慎行朝他伸手,說:「子游,來。」
秦子游喉結一滾,見楚仙師身沐日光,長身玉立。
眉如遠山青,眸似天上星。
他心神恍惚,搭上楚仙師的手,被楚仙師拉上日影劍。
秦子游聽到楚仙師的低低笑聲,說:「起。」
秦子游驀然睜大眼睛。
他們直上青天。
遠山如黛,郢都巍峨。
楚慎行見少年神色不安,略想片刻,笑道:「子游,不必憂心,無人看見。」
秦子游低低「啊」了聲,心頭重石落地。
可他仍有許多困惑,想要楚仙師析疑解惑。
楚慎行卻說:「你看。」
飛鳥從兩人身畔掠過。
秦子游眼皮顫抖,垂眸望下——
郢都陷於群山之中,浩浩湯湯的楚江成了山間一條細帶。
稻花千里,若玉上堆雪。
楚慎行又說:「你看。」
他抬手,招來浮雲,卷於秦子游與自己身側。
日光耀耀,被楚慎行用浮雲攏住,在青天之上,捏成另一個小小的太陽。
燦燦日光被楚慎行托於掌心。
秦子游抬手去捧,指尖灼熱,袖口成炭。
而這捧日光緊接著落下,宛若流水,傾於楚仙師指間。
秦子游心神搖曳。
楚慎行說了第三句:「你看。」
這回,方才傾瀉的日光又重新回到兩人面前。流水般的光線在兩人身前畫出一個圈。
圈后先是青天白雲,雲層浮動,幻化出另一番畫面。
秦子游見到昨夜那歸元弟子。
他恭恭敬敬,立於一個男人身後。
男人器宇軒昂,不怒自威。
兩人身在望月樓雅間之內。
秦子游看著這一幕,屏息靜氣。
他心跳如鼓。
楚仙師怎麼敢?
怎麼敢——
這樣大張旗鼓地窺探!
楚慎行的手搭上少年肩膀,笑了笑:「子游,你這樣緊張作甚?」
他確實敢。
郢都人太多,靈氣紛繁複雜。白雀立於旁側樓檐上,斂去氣息,宛若凡鳥。
漆黑的眼珠時不時透過楚慎行昨日在陣中打開的口子,往雅間窗子望去。
又有真正的凡鳥落於白雀身側,白雀興緻盎然,側頭,為凡鳥梳理羽毛。
趙開陽平日見的,都是歸元宗內精妙陣法。至於望月樓中的布置,在他看來,十分不入流,都是些雜亂玩意兒,錯漏百出。
既然原本就錯漏百出,他又怎麼會留意窗口的漏中之漏?
趙開陽嗓音沉沉:「鶴軒,你先前說,那個不知來歷的修士長於用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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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怎麼越來越晚了……(陷入沉思)
【楚哥教子游摺紙】
紙雀身側,放著一群紙螞蚱、紙蛐蛐兒。
楚慎行心情複雜,說:「子游,你真要用這個?」
秦子游一笑,說:「師尊,我想到當年,與娘在外。娘身體還好的時候,也折草來疊這些,逗我玩樂。」
楚慎行側頭看他。
秦子游坦然對視。
楚慎行:「也好。」他講解,「疊了什麼,倒不是重點。你要自天地借靈氣,來為這符紙點上靈犀。」
「點靈犀?」秦子游虛心好學。
楚慎行教了一遍,他便使用自如,兩人周遭頓時蹦起一堆蛐蛐兒螞蚱,沾在楚慎行袖間衣上。
楚慎行嘴角微微抽搐。
……
……
後幾日。
「點靈犀……」
秦子游看著入定中的師尊。
他手中一枚毛筆,筆尖靈氣躍動。
秦子游抬手,毛筆在楚慎行眉間,虛虛一點。
這只是個樣子活兒,靈氣不動。
秦子游又怔了片刻,終於長嘆一聲,將毛筆放在一邊,自己也在一旁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