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還錢

落地還錢

蟬噪鳥鳴,林深無人。

水清石出,葉送煦風。

少年身量未成,比楚慎行要低半頭,這會兒直視楚慎行,要抬起面孔。

有燦燦日光透過林葉,落在少年臉上,照出秦子游清俊容貌。

少年目光灼灼,打定決心,要知道一個答案。

楚慎行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回答,「是,我也這樣」,那少年一定會對自己也敬而遠之。

這個結果甚至讓楚慎行有種奇妙的、看事情脫離掌控的刺激感。

但他遺憾地壓抑自己,勉勉強強,顧全大局。宋安未除,自己修為更未恢復,還須從長計議。

楚慎行想了片刻,回答:「我這一生,殺過一千六百七十二個人,其中包括九百六十一名修士。」

秦子游一怔,完全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麼一個答案。

他見眼前男人臉上略帶一點笑。可與從前,在望月樓時,在青天上時……在任何時候的笑相比,此刻的神情都又有所不同。

此刻的笑,不帶什麼溫情,卻又坦坦蕩蕩。

他說:「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十五歲,第一次出遠門,走江湖,途徑一個村落,見老弱婦孺皆面有苦色。我一心行俠仗義,於是問,發生何事。他們告訴我,村中青壯不在,有山匪入村,□□擄掠。於是我問清山匪去處,孤身上山,要救被拐走的女郎回來。」

秦子游微微睜大眼睛。

這未免太巧!

自己當初,也經歷過一樣的事。

他殺的第一個人,正要對被劫掠去的少女行不軌之事。秦子游拔出日影劍,將他頭顱斬落,又解開自己外衣,披在少女身上。

他在心裡默默地數:在那個山寨里,自己一共殺了二十七人,其中七名鍊氣期修士。

楚仙師呢?

秦子游這樣想,楚慎行卻未告訴他一個具體數字。

他看少年,溫聲道:「子游,有些事亘古以來就有。古人暢想『天下大同』,可這萬千年來,又有什麼不同。」

秦子游心有戚戚。

楚慎行又講了幾件其他事。

他模糊了時間、地點,只說自己做過什麼。有修士不知從何處拿到《紫霄心法》殘本,修鍊魔功,最後控制不住喋血慾望,屠了數個村落。自己殺他,問心無愧。

秦子游點頭。

有凡人不知從何處找到一本「雙修秘籍」,為此強擄少女,囚於地牢,想要藉此入道。周遭城鎮人心惶惶,皆以為是魔修所為,自己去查,覺得未有魔修蹤跡,最終才發覺做惡之人竟是個平日里慈眉善目、頗得人心的員外。自己殺他,衾影無慚。

秦子游眼睛一點點發亮。

楚慎行說了許多。

他未欺騙秦子游。

但也沒有告訴少年,這些其實大都是歸元宗的師門任務。

第一次接師門任務下山時,楚慎行在築基後期。

秦老爺是鍊氣修士,十分高壽,活到足足一百二十歲方仙逝。

他並非孤寂一人,而是另有續弦、有了其他孩子。到晚年,稱得上子孫滿堂。

弟弟妹妹尚且知道自己有一個拜入歸元宗的兄長,秦家另有大郎。往下的小輩,則對楚慎行的存在一無所知。

初次下山時,楚慎行已經在歸元宗待了八十餘年。

再看人間,他全然換了一種心境。面對惡事出手,也並非鏟惡鋤奸,而是作為凌駕於凡人之上的「法理」,去處置一切。

這到底與少年所思不同。

楚慎行出神,心裡再度浮起先前那個問題。

他想:宋安騙我,是為了脫離此界。我對子游隱瞞甚多,卻是為了報復宋安……

我們又有什麼不同。

楚慎行微微沉默。

秦子游則催他:「楚仙師,還有呢?還有呢?」

楚慎行忽而道:「子游,我對你說這些,是有我的目的。」

秦子游輕輕「咦」了聲,眼神剔透澄澈,說:「我知道啊!楚仙師莫非忘了,此前你便說過,倘若我猜到,你就告訴我。」

楚慎行好笑,說:「那你現在猜到否?」

秦子游斟酌片刻,像是羞赧。但很快,他大大方方,說:「是有些思路。」

楚慎行道:「不若說說?」

秦子游道:「倘若我猜錯,楚仙師可莫要笑我。」

楚慎行:「自然。」

秦子游和他分析:「我想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說到底,還是要看遇到楚仙師之後,我身上有何變故。」

楚慎行一頓,道:「不錯,繼續?」

秦子游像是被鼓舞。他斟酌言辭,「細細想來,唯一一點,在於:我不再想拜入歸元宗。從前覺得,是否是我多心,可剛剛那樣問楚仙師,楚仙師的一番話,又的確恰到好處地說服我。彷彿還透出一些其他意思,有好幾例事,都講凡人如何走上歪路,再被楚仙師斬殺。這麼看,哪怕不入歸元宗,我欲移有朝一日移山海,就總需要仙師指點。」

楚慎行挑眉,心想:哦,原來你聽出來了。

「所以這會兒,」少年再接再厲,繼續說,「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想讓楚仙師來做我的老師。」

楚慎行笑了下,重複:「老師?」

而非「師尊」嗎?

碧元大陸之上,修士間,講究「天地師親君」,與凡人有所不同。

天地之外,「師」在最前。

但即便是「師」,也分很多種。譬如楊瀾與曲芙,在歸元宗收徒、師兄妹二人趕來郢都前,兩人已有「師父」。可這師父不同於日後會有的「師尊」,他最多給楊、曲二人一些粗淺指導,讓他們莫要在修習心法前走歪路。此外,便一概不管。

只有教導心法的人,才算得上「師尊」。

至於秦子游所說的「老師」,那還要排在「師父」后。師父師父,是「師」也是「父」。到「老師」,雖一樣要收束脩,可這締結的只是一層師生關係,而非師徒。

徒不教,師之過。可學生有錯,老師卻不會被牽扯。

少年說:「是,『老師』。卻不知楚仙師意願如何。」

父親是商人,秦少爺耳濡目染,知道何謂上天討價、落地還錢。如果自己沒有想錯,楚仙師所圖又不止如此。那「老師」兩個字,興許能詐出更多內情。

少年試著把主動權搶到自己手中。

他看似從容,可袖下的手微微顫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

楚慎行看他,察覺到少年的一點「恃寵而驕」。他敢對自己這麼說話,無非仰仗著這些日子,自己總是溫和態度。

楚慎行覺得有趣,又懷念。

是了,哪怕是十五歲的自己,也不會真正任人宰割。

宋安騙他、對他有所圖謀,可這些被裹在歸元宗的磅礴威嚴之下,藏在他「劍峰峰主」的身份之後。

可子游面對的,完全是另一種境遇。

他十五歲,是少年,莽撞而天真。但他不是幼童,已經懂思考,會判斷。

站在他面前的並非成名已久的宋真人,只是來歷不明的「楚仙師」。

楚慎行露出一個笑。

此一笑,他見少年眼中滑過一絲隱光。

這個表情——

秦子游心道:賭對了!

他緊接著說:「我知道楚仙師對我有所隱瞞,但如此一來,你我並非師徒,不用了解甚多。我不問楚仙師從而何來、不問楚仙師是何修為。只請楚仙師教我心法,讓我知何可為,知何不可為。你我互利互惠。」

少年欲擒故縱。

這話明面上聽來,是一種意思。可又明晃晃宣告:我知道你想要我做弟子,但你不告訴我來歷、不告訴我修為、不告訴我隱瞞什麼——那我便不會認你做師尊!

面對鬥志昂揚的少年,楚慎行沉默片刻,心中感慨。

這是我。

我不該小瞧我。

秦子游緊緊盯來。

片刻后,聽楚慎行輕輕笑了聲,說:「子游,你真有趣。」

秦子游:「……?」眨巴兩下眼睛。

一鼓作氣,而今衰。

楚慎行道:「我十五歲的時候,彷彿也是你這樣的。」

秦子游臉上露出糾結神色。

楚仙師怎麼……不按自己想好的套路來啊?

楚慎行說:「其實我忽然想起,彷彿還有一事未成。此事甚繁瑣,要耗費頗多時間、精力。所以,咱們不若就此別過。」不就是落地還錢?他有樣學樣,甚至更進一步。

秦子游聞言,有些發懵。

少年不知楚慎行所圖為何。

但楚慎行太知道秦子游想要什麼。

眼見楚仙師身後鬱郁林木分開,露出一條小徑。秦子游心想:這是在勾引我,勾引我主動求他收我為徒。

一邊眼睜睜看楚仙師朝自己略一拱手。

楚仙師並未躬身,這是平輩相交之禮。男人俊朗、風度翩翩,湛然若神,說:「這就告辭了。」

語畢,不等秦子游反應,一轉眼功夫,就消失在鬱郁林后。

秦子游:「……」喂!

怎麼說的好好的,人忽然不見了?

少年呆立原地,反思:難道是我哪裡想錯?楚仙師並非這番意思,我卻自作多情、引他厭惡?

還是仙師就是這樣隨心所欲、行蹤莫測?

他癟了癟嘴。

十五歲的臉頰白瑩瑩、嫩生生。講了許久話,這會兒天色漸暮。昏色日光照來,在少年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忽而喊:「楚仙師!」

氣沉丹田,嗓音清亮,驚起一片飛鳥。

他喊:「我知道你還在,別藏了,咱們再聊聊——!」

※※※※※※※※※※※※※※※※※※※※

子游:???說好的對我有圖謀呢!你倒是來圖謀啊!

*不知不覺又要周四了!明天慣例(?)請假一天,還是調整一下作息,熬夜愛好者沒救了_(:з」∠)_

然後就,宋安他不是在「穿書」啦,只是簡單地穿越「小世界」而已。所以設定上不存在原作者。

不過既然都現代paro了,讓他們對著「原劇情」吐吐槽好像蠻好玩的XD

btw以防萬一:paro的劇情和正文不存在呼應。

【一個俗套的開場引入】

校服口袋裡的手機震了兩聲,秦子游把籃球袋換了個手,空出右手來摸手機。

他不出所料地看到來電顯示上的名字。

楚慎行。

這人彷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之前有天放學回家,楚慎行正坐在沙發上。聽到開門聲,還笑眯眯轉過頭,和自己打招呼。

秦子游起先覺得,這應該是某個爸媽生意上的夥伴,來家中做客。

對方約莫二十多歲,秦子游在「叔叔」和「哥哥」之前正猶豫,就見老爸走來,拍一拍楚慎行肩膀,向秦子游介紹,說:「子游,這是你哥。」

秦子游禮貌地:「哥哥。」

秦老闆看看兒子,好像不確定兒子是否聽懂。他又強調:「是你哥。」

連續說兩遍,秦子游眨了下眼睛,意識到什麼。

他往廚房瞄了一眼。

老媽正在做飯。準確地說,是在「指導」保姆做飯,似乎在講今晚要什麼菜色,看起來頗為認真。

秦子游有種不妙預感。

他小聲問:「爸,他是我哥……媽知道嗎?」

秦老闆莫名其妙。

楚慎行倒是笑了聲,看著眼前少年,回答:「媽知道。」

少年狐疑地看他。

楚慎行從從容容,說:「那也是我媽。」

接著,他就欣賞到少年時代的自己天崩地裂的表情。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重生后,我對自己真香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重生后,我對自己真香了
上一章下一章

落地還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