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白雪

陽春白雪

張興昌的笛聲在屋內悠揚飄蕩,隨著打開的窗子,淌向窗外夜色。

雨停了,雲散開,清亮月光灑落郢都,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留下一地粼粼白霜。

隨著笛聲,楚慎行神識鋪遠。

城郊客棧中,一截青藤伸展、綿延,順著樓牆倒塌的縫隙,一點點長滿整個客棧廢墟。

楚慎行準備探查一番。

歸元宗收徒,於是大批鍊氣期修士來到郢都。那入住於此的錦衣公子一行人,約莫也是其中之一。如今客棧倒塌、宋安殺了衝出來的人,那住宿的人呢?是先前就暈了、倒了,還是被宋安公公平平、一視同仁地殺了?

他需要知道答案。

此地到底偏僻,少有人來,與繁華的郢都完全是兩個世界。

楚慎行悉心控制,好讓青藤被廢墟遮掩,不會露於人前。

他人在酒樓,手中還是一杯蘭生酒。總共叫了一壇,分出去九杯之後,壇內尚餘一半酒液。

旁邊有笛聲,還有漸起的歌聲。

少年嗓音清澈,因醉意帶上一些綿軟,宛若山中潺潺清泉,淌向人間。

秦子遊伴著好友笛音,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楚慎行看他。

他沒有掩飾自己的目光,於是秦子游第一時間留意到,抬眼跟著看來,原本無處著落的目光有了焦點。

兩人對視的一刻,秦子游起先一怔,隨即粲然一笑。

店家大手筆,在酒樓內擺出一個明光陣。到了夜間,興許靈石未來得及補充,陣法帶出的光色漸暗。可混合著窗外月色,照在少年臉上,照得少年面容瑩瑩如玉。

在楚慎行眼中,過去的自己天真、近乎愚蠢——所以才會看不出宋安包藏禍心,也看不出歸元宗真人們滿口「人心私慾,故危殆」有多麼冠冕堂皇,多麼虛偽可笑。

他的口腹之慾是道心不穩,丹峰白真人要享受天倫之樂,就是理所應當?

面對秦子游的笑,楚慎行靜而不語。

可兩人對視,皆記起下午雨中那一眼。

楚慎行當時想:原來未拜入歸元宗的我,是這般模樣。

秦子游想:原來歸元宗仙師,是這般模樣。

而現在,月色笛聲之中,青藤在外徘徊、翻找。楚慎行的薄薄怒氣湧起一刻,又在笛音與少年繼續往下的歌聲因悄然散去,心道:對,這就是娘常常唱起的詞。他還記得,我卻忘了。

秦子游則醉意朦朧,模糊覺得:楚仙師說,他並非歸元宗門人,而是自吳國遊歷而來,無門無派。

可他也知道這首小調。

興許他也與楚國有些故情。

秦子游唱:「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句之後,楚慎行倏忽開口。他嗓音沉鬱,和道:「行道遲遲,載渴載飢——」

秦子游笑意轉淡,夾雜起其他情緒,方才彎起的唇角微微下撇。一點懷念、回味與被醉意催動的難過,接道:「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笛聲漸低。

張興昌被新朋故友歌聲所激,靈氣自指間玉笛中傾瀉而出,屋內所有物件隨之而起,兩兩相碰,叮叮噹噹,與笛音合奏。

一曲結束,不待楚仙師與秦子遊說,張興昌吹起另一首曲,為子游與楚仙師鼓勁。

他選擇《陽春白雪》。

笛音之中,暮春之初,冰雪消融,萬物復甦。

萬物知春而應春,欣欣向榮。

隨著張興昌吹笛,擺在屋中一角風貂蘭悄然綻放。靈氣波動,楚慎行有些意外,看了一眼。

張興昌尚未察覺,一心吹笛。

與此同時,城郊客棧,青藤探到錦衣公子身側。

楚慎行一心兩用,一面聽曲看花,一面沉吟:這人……還沒死?

但看他一行人靈氣紊亂的樣子,似乎中了什麼招,才昏迷過去。

青藤長出更多,在廢墟中翻找。片刻后,一條細藤舉起一個碎掉的杯子。

藤葉沾上杯子內壁,兩片藤葉貼在一起,細細品著杯壁殘露是什麼滋味。

楚慎行花了點時間,肯定:裡面下的是百香軟筋散。

正如其名,這是一味用百種靈植混著凡草製成的秘葯,自吳國宮室流傳到江湖。楚慎行從前在歸元宗領了師門任務下山,曾在凡人城鎮見識過一次。當時他已經是築基中期修為,百香軟筋散只讓他略覺暈眩。可一同前去的鍊氣期弟子卻一個個昏睡過去,數日後才醒。

這葯在修士身上都這番強力,如若凡人沾上,更是十死無生。一身筋骨會在三日之內迅速軟化,最後變成只能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廢物。而後器臟失去作用,起先食不下咽,後面無法呼吸。最後,心臟停止跳動。

這是活活感受著自己如何死去。

青藤隨意地把碎杯扔到一邊,絲毫不受影響。

再對凡人、對修士有效,那也是對人修作用。落在青藤身上,便如泥牛入海。

楚慎行不解,心道:區區一個打劫鍊氣期修士的黑店,用得著用這麼貴的葯嗎?

正如其名,一包百香軟筋散,要用到百種靈植凡草。配方好找,凡草也不是問題。可要找全裡面的靈植,可沒那麼容易。

錦衣公子一行足有五六人,這會兒全部被葯倒,花費只會更多。

此外,楚慎行在回憶里扒拉一遍,隱隱覺得,當下狀況,似乎與自己記憶中有所不同。

當初自己是在夜間聽到細微動靜、察覺不對,於是從床上爬起來探查情況,恰好看到一根從紙窗探入的煙管。

楚慎行當機立斷,掩鼻而走。這一出門,恰好撞上要對隔壁房中張興昌出手的匪徒。

張興昌不知為何昏迷過去,楚慎行匆匆擊退匪徒,打鬥的動靜引來孫胖、柳叔。柳叔探了張興昌鼻息,在他嘴中塞了顆藥丸,又用靈氣催動,強行讓藥丸在張興昌嘴中化開、流入喉管。張興昌悠悠轉醒,可身體依然無力。

緊接著,更多匪徒湧入房中,其中數人都是鍊氣中期、乃至後期修為。

一個張興昌,再加上孫胖,讓尚有餘力的楚慎行與柳叔束手束腳。若非宋安及時出現、相助,他們興許會被匪徒綁走,再發三封勒索信出去,讓家人來贖。

也就趕不上之後歸元宗收徒。

當時宋安並未報上大名,只含笑說了句,有緣自會再見。

後面果然再見。

這都是后話了。

青藤繼續搜尋,來到原先後院所在。

塌牆之下,藤蔓伏在地上,繁茂滋長。

楚慎行心念一動,向下探去。

靈氣充裕得過分了。

就像是……

細藤捲起一捧土,土中靈氣滲入藤蔓之中。

就像是——

細藤往下,碰到一截白骨。

藤葉輕輕掃去白骨上的土,白骨身形與楚慎行下午在郢都街上看到的「跑堂」重合在一處。

酒樓中,《陽春白雪》尚在耳邊,孫胖鼾聲依舊,秦子遊興致盎然,擊箸而歌。

客棧內,青藤停頓片刻,接著重新填好白骨上的土,退回錦衣公子身邊,饒有興緻。

白天,郢都雨中,楚慎行的青藤扯了把匪徒腿腳,讓那扮作跑堂的劫匪錯過秦子游一行人,選擇了另一路客人。

可現在看來,這路客人背後,彷彿綴著一隊殺手。

這給匪徒們帶來殺身之禍。

往後,陰差陽錯,宋安又殺了已經埋掉黑店跑堂、葯倒錦衣公子一行人的殺手。

楚慎行仔細看錦衣公子面容,確信:我當真不認識他。

但宋安一個元嬰真人,坐在堂中。綴著這錦衣公子的殺手卻能在宋安眼皮子底下,把那「跑堂」並其他黑店匪徒填入地底,又對錦衣公子一行人下藥,用的還是如此貴重的葯。

這足以看出,殺手來歷不淺。

能瞞過元嬰真人的,要麼是另一個元嬰真人,要麼是價格不菲的靈符、法器。

青藤在錦衣公子一行人身上摸索,找到六個芥子袋。

楚慎行聽著笛聲,頗為悠哉,遙遙控制青藤,研究起芥子袋上的陣法。

看起來都很簡單。

與歸元宗弟子在門派領取、上面布陣嚴密、環環相扣的芥子袋不同,這些多半是小門小派出品,流傳在外售賣。也算袖裡乾坤,能包容萬物,但要破解,輕輕鬆鬆。

很快,青藤探囊取物。

楚慎行忽略掉其中銀兩、衣食。翻出幾瓶丹藥,打開看,是最普通的下品元靈丹,用於補充靈氣。還有一個白玉盒,裡面珍重地放了一顆中品太清丹,可以梳理經脈、排瘀解毒。藤葉挑剔地把丹藥捲起,品鑒片刻,覺得不過如此,便又放了回去。

找了一圈,始終沒發覺什麼特殊。

青藤搔搔砸在一邊的樑柱,酒樓中,楚慎行看著眼前邊吹邊跳的張興昌、歪倒在桌邊的秦子游,再加上倒在地上,一睡不起的孫胖,慢慢思索。

他視線在孫胖身上轉了一圈。

這一行三人,要說誰以凡人眼光來說出身最優,還是孫胖。

他爹是楚國富商,家財萬貫。此番出門,秦子游與張興昌都獨自上路,唯有孫胖,家裡為他聘請護衛。柳叔這會兒就守在門外。

孫胖歪里歪斜,衣襟微散,胸口滾出一個拴在頸上的玉葫蘆。

楚慎行眼睛微微眯起。他對著玉葫蘆沒什麼印象,但以現在眼光來看,上面隱隱光華流轉,不似凡品。仔細觀察一下,上面似乎同時刻著雷暴陣、烈火陣,外加一個芥子陣。

楚慎行恍然,青藤從客棧樑柱上盤下,改換思路。很快,從錦衣公子頸間找到一個扇形玉牌。

藤葉在上面敲了敲,楚慎行微微勾起唇角。

想到白日里錦衣公子對同行女郎的態度,青藤又爬到一邊。這回,是從女郎腰間摘下另一塊玉牌。

兩張玉牌相扣,恰好留下三分之一的空缺。

楚慎行模糊記起:數十年之後,吳國境內曾出現一個秘境。歸元宗派人前去查看,回來稟報師門,說秘境實則由吳國已經老邁的宣帝開啟。而啟出秘境的信物,正是三枚合至一處的扇形玉牌。

算算時間,這會兒,宣帝還年輕,二十多歲,執政的是他的父皇。

而楚慎行若沒記錯,宣帝頸上有一塊巴掌大的胎記。直至他垂垂老矣,一身皺皮,胎記都牢牢粘在那塊皮膚上。

這同樣是他聽小師妹說的。

那會兒他們在烤什麼,楚慎行已經不太記得。程雲清彷彿講了很多,說因為這塊胎記,宣帝曾被老皇帝認為天生不詳。可隨著宣帝長大,老皇帝的其他兒子死的死、病的病。到最後,只剩下一個宣帝,和一個罪妃生下的皇三子。

可皇三子外出遊歷,途中暴病身亡。老皇帝別無他法,只能選宣帝繼位。

程雲清手腳麻利地翻肉、刷油,同時繪聲繪色,說:「老皇帝死前哀嘆,說國將不國。又因年邁,老眼昏花,竟什麼都看不見了,便讓旁人點燈。可這會兒,原先跪在地上、哀哀哭著的宣帝忽而站起,直接昭告眾人,說『父皇已經崩了』。老皇帝氣急,一口氣沒上來,嘔血而死——是活生生被氣死的啊!」

白皎聽了,覺得無聊,說:「雲清,你這麼愛聽這些事,不如去寫話本,也能找找和你一樣趣味的人。」

程雲清斜他一眼,轉而看秦子游,「二師兄只會煞風景。我是與大師兄講話,你湊什麼熱鬧?」

白皎:「……」

見到兩塊玉牌,記憶回籠一些,可那些輕快的對話、靈獸的滋味,到底已經在過往之中灰飛煙滅。

青藤捲住玉牌,把芥子袋重新掛回錦衣公子一行人腰間。

這倒是意外之喜。

雖不知那女郎身份,可這錦衣公子頸間乾淨,沒有多餘胎記。又帶著信物玉牌,多半正是吳國皇三子。

殺他的人被宋安所殺,皇三子興許不會再在遊歷途中「暴病而亡」。

等他醒來,發覺信物不在,要找一個說法……

好巧不巧,趙開陽恰在郢都。

世上會布回蹤陣的人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陣峰峰主趙開陽正是其一。

如若他願意因吳國皇三子的請求而出手,便會看到莫名出現在此處的宋安。不願出手也無妨,正好讓皇三子待歸元宗心有間隙。往後時日還長,這顆種子埋下了,總有被催發、長成的一天。

皇三子這會兒經歷刺殺,卻不曾死去,往後定會警醒。

只要他活著,宣帝就無法登基。待到日後,一個皇帝能做的,總比一個皇子要多。

想到這裡,楚慎行撫掌而笑。

他自知與宋安修為差距頗大,於是記起父親從前的話,要「韜光養晦」。

原先只打算破壞這一場收徒,讓此時的秦子游莫要再度拜入劍峰。可此刻來看,收穫好像比原先打算的要大。

青藤從客棧爬走,在草木之中穿梭,絲毫不引人注目。

酒樓上,《陽春白雪》吹到最後一段,曲調先由鏗鏘有力轉慢,而後再度加快,曲調靈動,輕盈四射。

東皋鶴鳴,草長鶯飛。

直至樂停,秦子游正要擊掌喝彩,忽覺得一道靈氣壓來,制止了自己的動作。

秦子游不明所以,看向靈氣壓來方向,正是楚仙師。

楚仙師輕輕搖頭,秦子游疑惑擰眉。接著,他順著楚仙師的視線,看向好友。

秦子游瞳孔微微縮小,迅速化作驚喜。

只見張興昌立在原處,笛聲雖停,可他仍舊是吹笛而舞的動作,一動不動。

好友顯然是「頓悟」了。

屋中仍有孫胖鼾聲。

秦子游按捺喜意,對楚慎行比劃:是否要將孫胖端走?我們也一同出門,不要打擾興昌?

楚慎行看懂了,點頭。

秦子游鬆口氣,撓撓頭:他也沒想到,仙師真的能看懂。

接著,一股靈氣輕輕推他出門。秦子游餘光瞄到,孫胖已經浮在空中,與自己一同往出。於是他放心出門。

屋內,一截青藤探入窗口,將兩塊玉牌遞到楚慎行手中。

楚慎行接過,玉牌沒入袖裡。他看一眼窗外明月,心情甚好。

今晚,還有另一場好戲,看來也即將開場。

屋外,秦子游正與柳叔解釋屋內情況,忽聽到一聲尖叫。

※※※※※※※※※※※※※※※※※※※※

*楚哥和子游唱的那段是《採薇》最後四句。

*「人心私慾,故危殆。」出自北宋程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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