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鼎
日影劍終究出鞘。
劍風一起,手持羅盤的青年察覺不對。他眉尖擰起,宛若撥弄琴弦,在空中略點數下,靈氣隨他衣袂流淌。
朝魏郎壓去的牆壁虛影消失,同時,屋中陣法一變,隱隱顯出幾道身形。
「是誰?」青年厲聲喝道,「報上名來!」
隨著最後一個字,一股激蕩靈氣自羅盤湧起,仿若浪潮一半沖向四方。孫胖修為最差,首當其衝被震到。
他嘔出一口血,身體朝後飛起,後背「咚」一聲撞上牆,再從牆上滑下,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在這一擊中被震碎。
饒是如此,腰間葉片仍舊宛若細鉤,牢牢掛在孫胖腰帶之上。
青年雖聽見動靜,知道有人受傷,眼前卻依舊不見人影。
這歸元弟子冷冷一笑,又要撥動羅盤。
期間,柳叔循著聲音,急急朝孫胖奔去。青年眼睛一眯,看出空中掠動的影子,正要布陣攻擊,卻見一把雪亮劍鋒從空中伸出。
順著劍去看,青年錯愕:自己竟看不清對方面孔!
這是歸元宗的法門,他自己此刻就在用。
青年心中快速轉過幾個念頭,冷聲問:「你是誰?!」
楚慎行微微思忖。
片刻后,他嗓音帶笑,說:「你猜?」
嗓音入耳,與面孔一樣,模糊、朦朧。能聽懂對方說了什麼,但要辨別對方聲音是高是低,嗓音是粗是細,那是萬萬不能。
這同樣是歸元宗秘法。
青年心知肚明:自己入宗數十年,光是一部《歸元心法》的修習就佔據大半精力,到近十年才開始修習布陣。對於諸如遮掩面孔這樣的偏門法術,如果不是此行之前師尊親自教授,那是根本無從接觸。
換言之,眼前這人,來歷恐怕與自己相差無幾。
究竟是誰?!
「你——啊……!!!」
他沒有等到答案,只等來逼近的劍尖。
劍尖破風而來,速度極快。
青年愕然,瞪大眼睛,慌忙布陣。
他是築基修為,卻看不出面前男人深淺。
一時覺得對方不過鍊氣,一時又覺得對方同樣築基。更有甚者,在劍風先於劍尖席捲而來的那一刻,青年像是回到宗門之內,與劍峰宋真人座下弟子一起做功課,有人揮劍千千萬萬次,終於領悟到一絲「劍意」。從前青年與之切磋,被突如其來、出乎意料的「劍意」擊垮所有預先布置好的陣法,倉皇間問:「你進境了?」
那劍峰內門弟子收劍,告訴他:「那倒沒有。可師尊的確說,我使這招『順風掃葉』時,已經有了點金丹期的影子。」
「李鴻?!」青年問。
「李鴻?」楚慎行語氣有點古怪,「哦,你知道他?但我不是。」
他記得這個名字。
在楚慎行拜入歸元宗前,李鴻是劍峰內門修為最高的弟子。許多人私下覺得,總有一日,宋真人會被李師兄刻苦勤練打動,收他做親傳弟子。
李鴻也許也曾這麼覺得。
一直到小他百歲的秦子游成了他的「師兄」,又比他先一步,到了築基後期。
李鴻終於崩潰,要向秦子游立生死狀挑戰。
秦子游成了他的心魔。
他自忖自己修習《歸元劍法》較秦子游要早足足百年。百年刻苦,難道就比不上虛無縹緲的「天分」嗎?
是的,比不過……
楚慎行覺得,李鴻其實一直知道答案。
可不願意麵對。
他只覺得,如果在兩人修為相仿時,自己不得到一個答案。那等日後,秦子游再度進境、結成金丹時,自己恐怕一生都要溺於心魔,無法逃脫。
此事過去太久,楚慎行完全想不起自己當時是否看出這點。
總歸,秦子游欣然應戰。
李鴻苦心準備,可不過三招,就被秦子游挑落手中劍。
而在李鴻尤難以置信時,他的劍從半空中躍起,與秦子游手中的「寒鴉」交戰,完全忽略了李鴻這個主人。
沒有李鴻控制,那柄長劍宛若蛟龍出海,氣勢如虹。它在李鴻手中被揮動太多次,以至於自己領悟了歸元劍法。秦子游一度被逼到比武台邊緣,險些被推到台下。
這一幕讓所有在比武台下觀看的弟子震驚、錯愕,心緒起伏。
而李鴻長久注視著與自己相伴百年的長劍,就此在比武台上頓悟。
足足三個月後,劫雲在山頭聚攏。
從當下開始數,那是九十年之後的事。
既然青年說他認識李鴻,楚慎行就又多看了他兩眼。
可他依然沒想起來,這人究竟是誰。
這也正常。
歸元宗弟子眾多,光各峰內門弟子就有數千之數。加上外門,總有數萬。
每年都會有弟子下山還俗,又在二十年一度的收徒之中補足新鮮血液。
青年能被陣峰峰主命令來帶回月娘,楚慎行又對他沒印象,那他多半是個內門弟子。
畢竟趙開陽還要為幾個親傳弟子的「道心」考慮,不會讓他們來做這類齷齪事兒。而內門弟子嘛,挑挑揀揀,總能找出幾個修為不錯、又期許被收為親傳,所以願意為師尊肝腦塗地的。
用完就丟,也不心疼。
在楚慎行的劍下,青年很快無力抵抗,羅盤也被一劍擊碎。
這期間,柳叔心焦如焚。他給少爺餵了療傷的丹藥,又以靈氣幫孫胖梳理經脈。同時心中不斷計較得失,後悔自己竟然一步錯、步步錯。剛剛想勸住秦子游,沒想到,偏偏是楚慎行直接發難!
如此一來,不論那歸元宗弟子是活著還是死了,都是大麻煩。
他手發抖,一時之間,竟開始考慮:至少那弟子還沒看到我。現在走了,只是孫家找我麻煩。可日後去秦、去吳,總能躲得過追殺。可如果惹上歸元宗……
心裡轉了一圈,只聽「噗通」一聲,回身看去,竟是方才不可一世的歸元弟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驚恐地看著面前的楚慎行。
而楚慎行收回日影劍,手指在劍面輕輕擦過。
日影劍雀躍地在他手中發起一陣鳴聲。
楚慎行心想:好久不見。
因熔煉時加了塊玄星石,所以一定要說的話,日影劍也是一把靈劍。
靈劍皆能認主。日影劍已經認出了楚慎行,知道這也是自己的主人。
它沒有太多神智,想不到為何此處竟有兩個「主人」。
楚慎行轉身,把劍還給秦子游,誇:「是把好劍。」
他自己畫的隱匿符,自然對楚慎行不起作用。
秦子游看他,眼神驚喜、仰慕……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一如在歸元宗的三百年間,楚慎行看宋安。
那會兒楚慎行以為宋安志向高潔,秦子游也會以為楚慎行行事磊落,救人於危難。
少年深呼吸了下,勉強壓住心中喜意,將日影劍重新收入鞘中。
他顯然有很多話想說,可視線轉向地上青年人,還是心存顧慮,怕自己這會兒說了什麼,會給楚仙師帶來麻煩,最終沒有張口。
眼見楚慎行蹲下,顯然要盤問青年。再看四側情況,雖然看不到柳叔和孫胖,但在秦子游想來,柳叔是老江湖,知道輕重,一定已經在照料好友。一路走來,秦子游對同行人頗為信任。他知道有些修士也會像自己與孫胖、興昌那樣結伴來郢都,路上卻會為了一株靈草、一隻靈獸大打出手。可自己結交的友人不會如此。
所以秦子游對孫胖的狀況不算憂心。
他轉頭,視線落在魏郎和月娘身上。
在楚仙師與歸元弟子鬥法時,月娘跑到魏郎身邊。魏郎膝蓋以下的骨頭已經碎成一段段,腳更是直接被碾成肉泥。如果是凡人,恐怕早就痛到昏死過去。但他身上有薄薄靈氣,儼然是個修士,於是還能支撐。可此刻的支撐,對他來說,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魏郎額上冷汗涔涔,被月娘攬在懷中,說不出話。
月娘痛苦嗚咽,眼淚滑落,淚水滾過的地方塵霜盡褪,露出下面白皙皮膚。
她尚不覺。
秦子游想了想,走上前去,抬起魏郎的手,在他手心放了顆回春丹。
回春丹能肉白骨。只是秦子游買到的不過是下品丹藥,他自己也只有三顆。此前不曾吃過,不知道這麼一丸對魏郎來說有多大用處。
看著突然出現在魏郎手中的丹藥,月娘微微一怔。她正想說什麼,忽聽背後傳來一道清冽嗓音,道:「那個不行。」
楚慎行走來,看一眼魏郎的傷勢,眉尖微擰,對秦子游道:「師尊平日教導,你都學到哪裡去了?治這種陣傷,得先理順他經脈。你來。」
秦子游聽前半句,略覺困惑。但一轉念,他想到:楚仙師大約是要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秦子游介面:「師兄說的是。」
說著,他低頭,去幫魏郎梳理經脈。
聽到這裡,柳叔七上八下的心稍有回落:至少知道隱藏身份,還不算無可救藥。
孫胖靠在柳叔胸上,此刻已然氣順,可仍然虛弱。
柳叔趁機在神識中說:「少爺,今晚這事兒,你實在太衝動了。」
孫胖長嘆一聲,不知想到什麼。
另一邊,秦子遊動作的同時,楚慎行把陣峰青年的羅盤撿起來,重新拼在一起。
他看過青年在房中布下的陣法,想了想,對其中幾處略作改動。
對布陣一事,楚慎行談不上內行,但他能覥著臉說一句,自己好歹比這青年會的多些。三百年大師兄生涯,五百年崖下別無他事可做、只能在心中一遍遍推演,打發時間……這一切相加,楚慎行自認於陣道談不上精通,但也能熟練地用這碎掉的羅盤,改變屋中靈氣分佈。
轉眼,屋中其他人都覺得,四周溫度似乎升高不少,心中發燥。
秦子游靈氣正撞到魏郎經脈淤塞處。他耐著性子,慢慢向前,把青年碎裂的經脈拼在一起。這是個極其耗費精力的差事,沒做多少,秦子游額上淌下汗水。
汗水尚未滴落在地,就被一小片葉子接住。
秦子游眨了下眼睛,想:楚仙師著實細心。
他動作間,魏郎緊咬牙關,不願呼痛。
等把靈氣分佈改到自己需要的狀態,楚慎行手指勾了勾,秦子游袖中飄出一個玉瓶,剛剛被少年塞回瓶中的回一顆春丸滾到楚慎行身前。
一團炙熱靈氣中,回春丹融化,分成兩灘靈液。
其中一灘被撥到一邊冷卻,冷卻之後晃回秦子游袖間。
至於另一灘。楚慎行看著,在自己識海中翻出一個丹譜,問柳叔,有沒有其他幾味需要的靈草。
柳叔有些看不透楚慎行要做什麼,踟躕片刻,最後一咬牙:都走到這一步了,再要脫身,恐怕楚仙師會先把我釘死在牆上。
於是他解開芥子袋,拿出靈草。
秦子游還在搶救魏郎,沒看到這一幕。孫胖倒是看了個全場,總算看懂,原來楚仙師是在煉丹。
沒有丹爐,卻能煉丹?
一盞茶功夫后,回春丹變作另一丸丹藥。楚慎行端詳片刻,不太滿意:只是中品。
不過湊合著能用。
丹藥晃悠悠從空中落下,落入魏郎口中。
只是沾上他的唇,就化作藥液,直接滑入喉嚨。
有了這味葯,魏郎原本被碾作肉泥的腳開始恢復。不消片刻,他就能重新站起。
「多謝恩公!」魏郎當下拜倒。
月娘與他一同拜下。
秦子游看著這一幕,心中歡喜。
楚慎行則抱了另一種心情。
他視線落在月娘身上。
楚慎行與她說不上熟識,過往也沒什麼交情,至多是在未來那二十年中說過幾句話、略見過幾面。
知道她此時在望月樓中,完全是因為二十年後,白皎出生,為白真人滋養血脈的爐鼎失去用處,精血盡失。
丹峰不缺靈藥,白真人也沒那麼吝嗇,虧待被弟子們叫了二十年「師娘」的爐鼎。但月娘不願再活,只求白真人賜自己一死。
而在這當中,楚慎行恰好去丹峰拿宋安要的丹藥。他與月娘相見,月娘問他:「子游,我若未記錯,你也是從楚國來吧?」
楚慎行一怔。
月娘形容枯槁,臉上卻帶一點笑,說:「我現在要回楚國去了。」
那會兒楚慎行不解其意。可月娘大約寂寞久了,有很多話想說。丹峰都在關注剛剛出生的白皎,自己終於求得一死。她心中歡喜,不知不覺,就與楚慎行說了很多。說她父親正是出國武帝,她有一個青梅竹馬的魏郎。那年歸元宗收徒,她與魏郎在望月樓相見。直到二十年後,月娘依然記得,那天是七月初六。
此後一生訣別。
楚慎行那會兒看不出她是喜是憂。在進入歸元宗后,他才知道,會有許多過了年紀、或者尚未引氣入體的人,甘願成為爐鼎,只求仙人帶自己入歸元宗,給自己一個接觸仙途的機會。
人人都說這是對的,所以楚慎行當時想,或許這的確是對的。
他曾以為月娘是其中之一。
可月娘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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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游:楚仙師好厲害!(kirakira的眼睛
楚哥:(含蓄
情人節快樂!!!
恭喜子游邁出成為迷弟(?)的第……第幾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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