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重

病重

只是黛玉身在局中,自感雖有刻骨銘心之言,卻無人主張,因此鬱郁。卻不知若非她亡故,所謂金玉良緣,卻是再難成的。木石前盟,既是指著絳珠草與神瑛侍者的這個前,也是指寶黛姻緣的這個前。

若有個黛玉在,寶釵那樣精細的明白人,如何會應允。至如說薛姨媽、薛蟠,只消寶釵不願,兩人也斷不會強逼著的。只可惜,黛玉體弱,寶玉無能,兼著時局巨變,滔天巨浪之下,這一段姻緣就此化為烏有。

紫鵑心內想著事,不免有些怔忪,還是晴雯在旁推了她一把,才回過神來:「怎麼了?」

晴雯便白了她一眼,道:「自你跟了林姑娘,整日里也不知想著甚麼,總是有些出神……這回兒他們都要往老太太那裡去了,旁人都動了,只你還不動,我就說,必是又呆住了。」

說著,她瞅一眼已經出去了的黛玉,一面又推了一把,吃吃笑了起來:「還不快跟你林姑娘去!」

紫鵑麵皮微紅,啐道:「你這小蹄子,拿著一點事,再也不饒人的。」口裡這麼說,她心裡卻記下一筆,以後不能在有人時想東想西,使人疑惑。

一時跟著黛玉過去,且在賈母跟前閑談、吃飯,湊熱鬧等等,也不細說。

過了幾日,賈母便言有事遣人往金陵去,順道將黛玉書信送去,命黛玉早些備下。黛玉聽了,自是應允,是夜便點了燭火,且在燈下提筆寫信。

紫鵑深知燭火光亮不足,火光搖曳的又容易傷眼,非但點了數盞燈挪到近前,還時時留心,待得時辰一久,便勸黛玉擱下筆,在屋中走一走:「姑娘只瞧著這白紙黑字的,一時有些旁事混忘了也是有的。倒是瞧瞧著屋中的東西,素日衣食住行,多在裡頭,許是能勾起事來。」

「這些個物什,日日都如此,哪來這許多事。」黛玉也是慣聽這些個話的,口裡駁了一句,卻也覺得有些乏了,便順著話頭起身,在屋中散漫散漫。

這還是紫鵑來了后,她漸漸養成的習慣——紫鵑說著如此能活絡氣血,又不礙旁事,加之如今每日總要逛一逛園子的,便漸漸慣了。

看著她如此,紫鵑心內吐槽一句,只笑道:「這都是人間煙火氣,說是瑣碎無用,細想來卻未必呢。便譬如一日三餐,雞鴨魚肉的,說是一樣,可不說如何烹調,單單時令人心變化,哪能都做一樣看的。」

黛玉見她言語大有見地,也不詫異,反倒垂頭想了一陣,才點頭道:「你說的也有理。前頭幾回,父親回信與我,說得也都是些細故,這家常事體,哪有多少驚心動魄,自都是平常言語。有些話我也只消平平道來,也就是了。若只念著忌諱,反倒不是那麼個心意了。」

她說出這麼一通話,紫鵑倒是聽得有些發怔:這意思倒是奇了,家常話,哪裡能說到忌諱上面?難道是……

「姑娘說得什麼事?竟是要犯忌諱的?」紫鵑在心中過了一遍,覺得直言也無妨,便問道。

黛玉便道:「你頭前所說大夫的事,很是在理。等著病了再去尋,所謂病急亂投醫,來的反多是庸醫。只是常日無事,忽而提這麼個事,也不大好……現在想來,卻是我在這裡久了,也自糊塗了,我們父女之間,怎能與旁個相比,直說了也就是了。」

說著,她幾步走到書案前,坐下后提筆揮墨,不多時便寫了數張,待得筆墨干透,方一張一張疊好,又取來信封兒,合到一處。

紫鵑立在邊上,雖說不能定定瞧著,但時不時看兩眼,見著除卻家常瑣事一類外,也只寫了早備大夫一件事,並無旁個,心裡也有些歡喜:不論成不成,總算也是往好的方向走了一步。

誰知書信送去后,又過了月餘光景,林如海回信來,竟就著重說了這一件事。

這裡卻也有些緣故。

那林如海得了女兒黛玉書信時,恰巧小恙。大夫說是偶感風寒,他也不十分留意,只命人開方熬藥,每日里吃得幾副湯藥,就此打住。誰知這湯藥落肚,或是近來公務忙亂,竟不中用,那癥候反倒重了兩分。

姬妾管家等見了,不免憂愁,著實勸了一陣。然而,公務所限,又是小病,那如海只說公務了結,再請醫延葯也不遲,竟不著意。還是得了黛玉書信,身邊鍾姨娘又著實勸說,他才心念微動,詢問了一干同儕下屬人等,尋了一個專治內症的名醫。

誰知這一診治,那名醫卻覺並非小病,竟是個大癥候,當時細細分說明白。如海本也粗通醫道,見他說得在理,也不由心神聳動,當即請了方子,厚厚謝了大夫,雖則公務不敢怠慢,卻也分門別類,且將要緊的辦了,旁的且都放一放,好生養了數日,才算漸次好轉來。

由此一推,倒都歸於黛玉這一封書信。

林如海只說天數巧合,如姬妾管家之流,早就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深覺是父女天性,神佛保佑。

內里又有一個鍾姨娘,本就是昔年賈敏的陪嫁,心腹貼身人,又是一家子都做了陪房,更是不同。她不僅口裡說,且還要去佛堂還願,這一番事做來,那些信的人更信,不信的人心內算一算,也有些半信半疑了。

眾人都這般說來,雖說如海不信這些怪力亂神,不免也添了兩句話,也好寬慰女兒的意思。

黛玉一時得了信,卻唬得面色煞白,必命那長隨入內細問:「父親當真已是痊癒了?」

那長隨原也是如海身邊人,見小主子面色,忙回道:「姑娘放心,老爺這病已是將將好了。當初那大夫也說了的,只消好生靜養,飲食留心,便沒有什麼妨礙了。」

黛玉卻仍舊有些憂心,她這裡卻也有個想頭,凡自己書信中多是報喜不報憂,父親那裡大約也是一般的心思。存了這個念想,如何不疑心,當下再三逼問,又將那大夫種種言語都問出來,才略略放了心:「大夫既說靜養調理,便不出大錯,家裡又有鍾姨娘、張總管、李總管他們,總能勸服著些。想來後來也不至於反覆。」

紫鵑在旁聽著,心裡盤算一陣,卻覺得這話未必作準:這病症,怎麼都像是勞神所致。在官場上浮沉,只消不是那等坐吃要拿的小官,哪個能不殫精竭慮的?如今雖說是治好了,往後也必要再耗費心神。這麼一算,哪怕有一百個名醫,那林如海也未必能得保壽數。

存了這一番心思,後晌旁人散去,黛玉垂頭凝思的時候,紫鵑猶豫半晌,還是張口說了出來。

誰知黛玉聽了這話,一句分辨也無,就眼圈兒一紅,雙目瑩瑩,珠淚滾滾而下:「你我料得到的,父親如何想不到?只是食君俸祿,為君擔憂,父親身受陛下大恩,說不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卻著實有盡心竭力的心意。否則,當年如何不辭官歸隱,倒將我送到外祖母這裡來?自然是想著且將這一任做罷,免得倉促委派不良,倒使上下難安。」

紫鵑見她如此說,心裡不由一沉,暗想自己確實想得太過簡單。鹽官掌控大半財政出入,必是皇帝心腹,朝中大臣才能擔當。如今忽得要辭官,那些君恩什麼的話都不提,想得陰暗點,推諉於上,那也是取死之道。

只是,哪怕林如海必要一死,自己也須另想他法,看著黛玉這般形容,紫鵑心裡沉甸甸的,也著實不能撒手半點不做。因此,她斟酌了半晌,還是道:「老爺一片赤誠,盡忠職守的,怎麼就想不得留有有用身,以圖日後呢?往後日子且長著呢。便是朝中,也沒得盡瞧著老爺鞠躬盡瘁的理兒,一時使人暫理著,或是有個協助的。待得病癒了,豈不好?」

這話雖然說得粗陋,也不見得有十分的道理。但這竭力另尋他法的樣子,卻叫黛玉心神微震,不由暗想:她都能如此,自己反倒念著使父親順心遂意,不設他法……

當下,黛玉哭聲一頓,也不顧淚珠滾落,衣襟半濕,推開蓋在身上的紗被,翻身就從床上起來,也不管天冷石涼的,赤著腳抱著手就往書案那裡跑去。

紫鵑吃了一驚,忙伸手攙扶,一面道:「姑娘,這石頭地冷得很,仔細著涼。」一面忙伸手抽出件皮毛斗篷,兜頭罩在黛玉身上。

黛玉被整個撲在裡頭,卻也不管,鎖著腳盤在椅子上,又抖抖索索從斗篷里鑽出個頭,仰面忽得一笑,雙眉舒展,眸子如洗過一般,真真一泓秋水,清亮純粹得驚人:「我哪兒顧得著這些個小事!」說著,她一手兜住斗篷,一手伸出,從那筆筒里抽出根狼毫筆,又從案左匣子下面抽出幾張細紙,用鎮紙壓住,自取了硯台墨錠:「取一點水來,我來磨墨!」

要是往日,紫鵑必是要攔住,但此時她早已被那一笑一眸,給震懾住了。好半天回過神來后,她別的都沒管,先從心底忍不住哀嚎起來:天!我真不是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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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婢女生存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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