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
那賈母見著他,便問道:「寶玉怎麼了?究竟是個什麼緣故?」
這是報信的人,只聽到賈環暗害寶玉一件,裡頭又吵吵嚷嚷的,又有賈政過來,才趕著過去告訴。因離著近,賈母緊著過來,卻不知裡頭細故。
那賈政早已氣得麵皮紫青,雙眼紫紅,一時要說,動了動嘴后又覺十分灰心,反倒說不出口,只流淚道:「都是兒子無能,養出這麼個不孝的孽種,驚動母親連夜過來……」說著,就要跪下磕頭。
賈母忙命人攙扶起來,也流淚道:「兒孫不肖,也是有些天數的,你又有什麼奈何!從今後好生管教,才是正經。」說著,她又憂心寶玉,趕著往屋子裡去。
那賈政掩袖擦去眼淚,伸手攙扶住賈母,且往裡頭先瞧了寶玉。賈母見他雖燙著,卻不算重,著實寬慰了他,方又命鳳姐等人細說原委。
鳳姐敏捷細密,早就想通了事項,這時娓娓道來,除卻趙姨娘,旁人聽來,都是入情入理,精準詳盡的。待她說完,賈母問紫鵑並金釧兒,又吩咐道:「你們只管坐著這麼回話,一時再跌著,可了不得。」
兩人答應一聲,百著小臉微微喘著氣,將自己所見說了一回。那金釧因先前紫鵑刻意引導,細節上自也是隨了她的話頭,雖有些許差別,內里卻差不離,又與鳳姐所說嚴絲合縫。
賈母聽完,再問彩霞,又將及周遭人等,她們原沒見著什麼,也多是應和。
到了這一步,賈母並賈政再無疑心,再望向賈環時,便多了三分冰冷。那邊趙姨娘原被人堵了嘴按在那裡,但眼睛耳朵都在,如何不知到了關節,趁著眾人一時不妨,竟下死力掙扎出來,撲過來哭道:「老太太、老爺!環兒他千錯萬錯,也是賈家的種啊!看在祖宗的份上……」
她嚷得兩句,那邊賈政已是喝道:「堵了她的嘴,攆出去!」幾個婆子忙上來,死拉活拽的將她拖了出去。臨了,臨了,猶有求情的聲音傳來:「太太、太太,饒了他罷!二爺、二爺!」
「老太太、太太……」寶玉瞧在這光景,心裡也是惻然,替自己,也替別人,終究還是又求了兩句情:「環兒還小,總還能教導起來的。總不能為了這一件,真箇將他打死。」王夫人等也是如此說來。
賈母看他一眼,伸手拍了拍,轉頭與賈政道:「你媳婦說得在理,寶玉說得在情,便環兒真是個禍根孽胎的,也斷沒有就此打死的道理。然而,他做下這樣黑心黑肝的醜事,犯了大罪過,也斷不能輕輕放過!」
賈政早有此心,再聽賈母這麼說來,自然點頭稱是:「母親說的是,依著我看,必要重罰嚴教,才能扭過來!」
「正是。」賈母冷冷道:「俗語道近墨者黑,自然他身邊的那些個人,都要打發了,一個不許留。後頭再挑的,也要與這些個人半點不沾!」
「是。」賈政也下定決心,當時道:「我想著將他關三年,不許探視,每日跪抄孝經,再請嚴師來教導。一應小廝丫鬟婆子人等,不許多說話。這麼管教下來,他往後還要再犯,咱們家便當真容不得他了!」
兩人議定,王夫人也無旁話可說,當時就將賈環抬了出去,自打發人診治。寶玉被小心扶了回去,細細照料不提。至如紫鵑金釧,也是好生診治,又因護住了寶玉,著實恩賞了一回。
諸般酌定,一時各個散了去。
只那黛玉,先瞧見紫鵑白著臉被攙扶回來,手背臉頰一溜兒燎泡,著實可怖,后又聽說寶玉也燙了,更是驚慌,連聲詢問緣故。
扶紫鵑回來的小丫鬟正要說,紫鵑已是道:「你們先回去罷,有了這一遭亂事,太太那裡正等著人用。」打發了這兩個,她轉頭便與黛玉道:「姑娘不要驚慌,這傷都還輕,好生將養幾日也就好了。只這事,著實駭人。」
說著,她將賈環謀害寶玉一事,簡略道來。只將推蠟燭的細節,說得詳細:「我分明瞧見,那三爺盯著寶二爺的眼睛,推了燭台的——這、這竟是要燙瞎了他的!」
黛玉面色煞白,原就是體質嬌弱的人,饒是坐著,也有些搖搖擺擺起來:「竟、竟有這樣的禽獸!」
聽得這一句,紫鵑微微低下頭去,也似受驚不小的模樣,心裡卻想:如何沒有!紅樓夢是亂世背景,巧姐被賣的狠兄奸舅是哪個?萬一真跟吳氏紅樓夢那樣,這賈環還能殺父囚兄呢!世道險惡,這四個字早些知道,總比晚知道強。
因而,她著實等了片刻,才與黛玉又道:「姑娘說的是,誰能想得有這樣的事!我現在想起來,都要渾身發軟站不住腳呢。只怕寶二爺也嚇得不輕。怪道常言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果真是千真萬確。」
那黛玉本也是心驚膽戰的,但聽得寶玉這一句,卻漸漸坐直了身,又定神想了半晌,便道:「你好生歇著,這兩日不必做事了,將養好了身子要緊。」說著,又命個小丫鬟貼身照料,自己則站起身來:「我去寶玉那裡瞧瞧。」
紫鵑瞧著心裡發酸,忙道:「姑娘才嚇著,獨自過去怎麼使得。我這橫豎無事的,讓雪雁春纖兩個陪過娘過去罷。」
黛玉想了想,倒也不攔阻,只著實囑咐了幾句,命她先在榻上躺著,明兒再回自己屋子歇著,這才往寶玉那裡去了。那裡賈母並王夫人才走,寶玉拿著鏡子來照,見她來了,忙把臉遮了,搖手讓她出去,不肯叫她瞧見了。
這卻是黛玉素日有些喜潔的脾性,因而如此。
這一番心意,黛玉也是知道的,一面心內暗嘆,一面笑道:「我瞧瞧燙了哪裡,有什麼好遮著藏著的。」說著,她湊過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見著與紫鵑手背差不離——似是一溜兒燎泡,滿滿敷了膏藥,不由問道:「疼得怎麼樣?」
寶玉道:「也不很疼,養兩日就好了。」
黛玉聽他精神尚好,言語也似紫鵑那般,多少有些放下心來,只陪著坐了一回,也不敢多留,囑咐著早些安歇等話,就悶悶的回房去了。
是夜,一宿無話。
待得翌日,滿府都知道昨夜之事,不免有些風言風語。幸而賈母、王夫人並賈政俱都嚴加管束,更打罰了幾個嘴碎的,這事才壓下了些。然而東西兩府里,如賈赦邢夫人、賈珍尤氏、薛姨媽並賈蓉、李紈、三春等人,卻都知道了。
這裡旁人猶可,獨探春最是坐立不安。她自小養在賈母跟前,與寶玉兄妹情深,然則賈環也是同母所出,現今一個害另一個,又都傷著,如何能自安?
且那趙姨娘一早兒蓬著頭過來哭嚎,將這事嚷得秋爽齋上下人等,無不曉得。探春心煩意燥,拿話勸阻了半日,然則趙姨娘滿心指著探春能求情,一口一句你弟弟,一口一句冤枉,滿地撒潑打滾,無所不至。
看著這光景,饒是探春素來自重,這時也被逼得臉白氣噎,淚如雨下:「環兒做下這樣的事,如何討情?姨娘素日縱得他無所不至,才有今日,現必要嚴加管束,往後才能改過。不然以後弒君殺父,哪個不能為?」
那趙姨娘還要嚎,那邊忽有報信,道是迎春、惜春來了,又有侍書瞧著不對,早早打發人求來的鳳姐,竟一齊來了。旁人倒還罷了,聽說鳳姐來了,趙姨娘便似掐住喉嚨的雞,再也發不出一聲,忙從地上翻身起來,又拿帕子擦臉,又趕著摟頭髮。
探春看一眼她,便命小丫鬟帶她到裡間去收拾,自己忙擦了淚珠,又請了鳳姐三人入內,因問緣故。那三人都是心存憐惜,瞧在素日情分上面的,這時也無旁話,說著是探視寶玉,內里不免多有勸慰之言。
探春也知其心,且與迎春、惜春商定,省過賈母並王夫人後,便瞧寶玉去。送走這兩人,獨一個鳳姐坐著,細細勸說一回,又言及趙姨娘,只將她逼得出來辭去,她方也走了。
這一番折騰下來,探春也不剩多少精神了,卻還得收拾妝飾了,依言省了賈母並王夫人,又去探視寶玉,見人人都如舊日,寶玉精神尚好,傷得也果真不重,她才算放下心來,又想起賈環,不由往他院子的方向瞧了兩眼,暗想:環兒還小,若是嚴加教導,未必不能改過自新。只他昨日打得重,又去了素日親近的丫鬟婆子小廝人等,也不知能不能養得好。
雖則挂念,探春也知不能違背賈政的命令,當時只吩咐尋出賈環那邊貼身伺候的新人,問一問他的狀態。
不出半日,那邊就有了消息,道是賈環已是醒來,仗責的傷也敷了葯,大夫說不十分緊要,好生靜養就行。探春知道后,便安心下來,又打發個人告訴趙姨娘。
她卻不知,那趙姨娘聽后,非但不曾安心,反更生了些癲狂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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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應該還有一章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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