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雖這麼說,黛玉心內卻也替寶玉擔憂,且他一日不得回來,更顯著不是小事。只等到晚飯後聽說他回來了,她便要過去瞧瞧。
這一路過去,眼見著寶釵進去了,她瞧了兩眼水中禽鳥浴水嬉戲,五彩斑斕,好看異常,不免站住看了一回,才又往怡紅院來。抬眼一望,那邊院門已關,她便伸手扣門。
誰知裡頭晴雯與碧痕拌嘴,連寶釵都要抱怨兩句,再聽到外頭門響,越發動了氣,也不問是誰,張口便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
黛玉素知這怡紅院里丫頭們的性情,原是頑鬧慣了的,恐怕沒聽真是她的聲音,只當是旁人,便高聲道:「是我,還不開么?」偏偏晴雯又在氣頭上,竟也沒聽真,反而使著性子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了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
黛玉聽了,不免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她,又恐鬥氣生事,不過垂頭回思片刻,又覺寄人籬下,原是無依無靠,真箇要惱了,也實是無趣的。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
卻正在此時,後面一陣腳步響動,她忙拿帕子拭淚,又往邊上避了開來,唯恐落人恥笑。誰知後面的人卻喚道:「姑娘。」黛玉聽出是紫鵑,才站住不動,卻又垂頭不語,靜靜拭淚不提。
紫鵑如何不知這裡頭的事,她先前因故出去一回,就趕著回來,誰知黛玉就在那會兒出去了。她又緊著過來,恰巧撞見了這一節。這會兒,她也不說旁的什麼,先將手上拿來做借口的薄綢斗篷與黛玉披著,然後緊走幾步,噔噔上了台階,伸手就要扣門,黛玉見著,忙攔道:「紫鵑,快回來。」
「姑娘,什麼時候寶二爺這麼惱過的?」紫鵑立在台階上,神色鄭重,因道:「必是那些丫頭懶惰,或是有旁事惱了,倒移到這裡來,說些喪氣話。這會兒正經說破了,二爺也理一理這裡的事,才是正經呢。」
黛玉卻以為她隔著遠,並未聽出是晴雯,又有午睡后的那一件事,已是存下疑心來。這會兒較真起來,自覺無趣,又羞著寶玉,是以她便道:「你一心為我,方這麼說。細想一想,真箇說起來,再要論長論斷的,我又有什麼趣兒?我好好一個人,倒要計較這些來?」
正說著,裡頭寶釵寶玉的笑語聲傳了出來,黛玉越發覺得無味,轉頭正待走,那邊大門忽得響動,她忙拉住紫鵑,避到一邊。瞧著寶玉等人相送,寶釵也漸漸遠去了,那邊大門重又關了,她方從這邊轉出,遙遙望了兩眼,便也回去了。
一路上,紫鵑自是寬慰再三,黛玉卻有些怔怔出神的模樣兒。待得回去,她梳洗罷了,也只倚在床欄杆,抱膝坐在那裡,雙眼含淚,只一徑兒深思。雪雁等人原是慣熟了的,只說她有些常情,竟也不留意,紫鵑又知她的心意,不好真箇道破,百般勸慰,也不過使她略略好了些,尚能早早睡下。
只這一夜,紫鵑睡在一側榻上,聽得黛玉那邊悉悉索索,便知她睡得不深,不免喟嘆兩聲,暗想:分明兩人情分比書中更重,一些個事怎麼不改一改?
於此想了一陣,她就朦朧睡去,待得翌日起身,不免囑咐丫鬟婆子凡事輕聲些,好讓黛玉多睡一陣。偏這日又是芒種,閨中風俗,以此日擺設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
因此,黛玉起來,瞧著天色已大亮,唯恐落人口舌,梳洗穿戴便比平日著緊了些。偏就這麼個時候,寶玉又進來了,笑著問好兒。
見著他,黛玉卻是全不理會,一徑兒梳洗罷了,便往園子里尋姐妹說話。寶玉見她神色與舊日不同,心裡疑惑,忙要趕上去言語,卻被紫鵑悄悄拉住衣袖,使了個眼色過來,又立時放下。
寶玉心裡會意,與她點一點頭,又趕著去尋黛玉說話。只百般言語,黛玉卻眼皮子不曾動一下,只管說笑幾句,就躲開了人。又有探春尋寶玉說體己話,兩人竟就此隔開了。
這般情狀,原是素日沒有的,寶玉瞧瞧左右,就見紫鵑依著一株鳳仙花,正往這裡看來。他忙趕過去詢問:「紫鵑,林妹妹這是怎麼了?」
「怎麼了?這可要問問二爺自己。」紫鵑也沒個好聲氣,瞧著周遭沒有旁人,當時就將昨兒黛玉被關門外一事說來,又道:「我原想著夜裡寒涼,拿了衣裳趕過去,正撞見了這事。不然,誰曉得這些個?只我們姑娘白受了這一場排揎,還恐人前較真,你沒趣兒,她也沒趣兒,竟就拉著我躲開了。」
寶玉萬萬料不得有這一樁事,又聽紫鵑說,黛玉替自己擔憂,卻生受了這一場委屈,不由急得跺腳:「我是真不知有這樣的事!昨日只寶姐姐過來略坐了坐,旁的我一點不知道!回去我必要問個明白,也教訓教訓她們,必不能使妹妹委屈了!」
這一番話,紫鵑自然能料中的,但她緊著摻和這一件事,卻是為了旁的。這時順著話頭,她便道:「二爺問這些做什麼?我們姑娘哪裡把丫頭們的事記在心上過?她自是為了自己的心。二爺若不明白這個,說一千道一萬的,也是無用。」
寶玉聽得這話,不由怔在當場,只覺心裡隱隱有些東西,卻又說不出是個什麼,好半日過去,才喃喃道:「為了自己的心?」
聽得這半句,紫鵑心中微定,不再出言說什麼,只走開兩步,靜靜候著、看著,期望著他能想到些什麼。
偏偏就在這時候,忽而有一枝石榴花拋將過來,恰巧砸在寶玉身上,又有嬉笑聲從一邊傳來,正正好驚醒了他。兩人循聲看去,卻是鶯兒跟兩個小丫鬟嬉笑著跑將出來,見著他們,且還笑道:「二爺怎麼在這裡?」說著,一面撿起那石榴,一面又邀紫鵑過去頑:「這會兒要鬥草呢。」
要是平日里,寶玉必是過去一道兒嬉鬧,這時卻沒了那興緻,只胡亂說兩句話打發了她們。紫鵑看在眼裡,雖算不上如願以償,倒也覺得寬慰了些,又知後面大約沒什麼訴肺腑一類的事,須得自己警戒,她便尋了個由頭走開了——說不定還能趕上滴翠亭那一樁事呢。
寶玉全不知她心中所想,只鄭重謝過紫鵑,目送她去了,自己便垂頭想了一陣,還是立意先去尋黛玉。只是一時半日,竟無處尋她,又見地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不由將那花兜了起來,一路穿花過柳的,直奔黛玉葬花的所在。
誰知還沒轉過山坡,就聽到嗚咽之聲,又有哀泣哭訴,十分凄惻傷感,他不由剎住腳步,心裡疑惑是誰受了委屈,來這裡哭訴,不免細細聽了一回,誰知竟是在吟詩。
起頭也還罷了,寶玉不過點頭感慨,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心神大慟,竟倒在地上,連著懷裡的落花也撒了一地。他本是個痴人,由此及彼,一面想著黛玉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是何等心碎腸斷。又有朱門敗落,花落人亡,眼前繁華熱鬧,不過瞬息光陰等等,竟也悲痛出聲。
那邊黛玉自悲自傷,忽聽見這一聲,也是疑惑,抬眼望去,見著是寶玉,不由暗啐道:「我當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只這短命兩字,她才說到,又立時掩口不提,只長長嘆息一聲,抽身就要走了。
寶玉原是悲慟著的,見黛玉離去,忽想起先前紫鵑所言,忙抖抖土起來,攔在她跟前告饒:「好妹妹,昨日我是當真不知道你過來的。」
黛玉不由一怔,立時想到了紫鵑,不由雙眉微蹙,面有嗔色:「你們倒是好,竟能說到一處去!」
「好妹妹,你莫要惱。」寶玉見她神色微動,忙道:「我房裡的丫鬟,也是我自己素日縱的,自然是我的不好。只是我心裡,卻萬萬不願在你跟前有錯處的。如今真有了,卻也盼著你說出來,或打或罵,或教導或警戒,都是該的,我也是滿心情願的。要是你想著素日的情分,只管忍著,又不理我,咱們原是一心和睦的,反倒辜負了彼此的心,倒比旁人還生疏,豈不是可惜?」
這一番話,真箇是肺腑中說出似的,由不得黛玉不動容。她又是一等靈慧的女子,此時觸動心腸,原就愛哭,這時更是珠淚漣漣,滿心的悲喜,最終也就哽咽出一句來:「我知道了。」
四字一出,寶玉已是拉住她的手,兩人雙目一對,滿心有許多話要說,卻又怔怔說不出來,只能相對默默,卻又漸漸有一種隱秘的歡喜,漸漸生出。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得有丫頭尋了過來,卻是賈母那裡吃飯了,請他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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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起碼有三更……終於有空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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