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郁
正此時,襲人忽而過來,薛寶釵立時斂去神色,笑著提點兩句。又有王夫人打發人來喚襲人,兩人便一併出了院子,她自去王夫人處,寶釵卻一步一步,慢慢踱回到蘅蕪苑裡。
鶯兒正在與文杏幾個倚在山石藤蔓陰涼處,摘了花葉逗弄水裡的游魚,見著她回來,忙迎上前去:「姑娘回來了。」
寶釵看她們兩眼,只點一點頭,就往屋子裡去。
她素日沉穩,又是也少有言語,鶯兒幾個倒沒瞧出什麼異樣,只簇擁著她回到屋中,才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那寶釵自回來,也不梳洗吃茶,也不做針線活兒,又不翻書,又不問事兒,有些暑熱的天,竟命灑了帳子:「你們出去吧,讓我在這裡靜一靜。」
只她平素里雖然溫雅,不計較言語小事,但真沉下臉來,卻也從來說一不二,自有一番氣度的。這會兒便是如此,鶯兒等人心中疑惑,卻也不敢勸說什麼,只相互對視兩眼,就依著她的話而行,當即灑了帳子,又要與寶釵換了紗衣。
誰知寶釵卻擺了擺手,也不衣裳,只命她們出去。
鶯兒更是驚異,想了想,卻也只得道:「如今暑熱天氣,那一盆冰也快化了,姑娘,再添一點兒罷。」寶釵點一點頭,口裡漫應一聲,就自脫了鞋履,竟自入了帳中,再無半點聲響兒。
文杏等幾個都有些唬住了,只伸手拉鶯兒的袖子,往帳子那邊比著眼色,又巴巴瞧著她。鶯兒也不敢說話,與她們使了個眼色,又往外頭比了比,方都悄悄出去了。
一等到了外間,文杏便忙問道:「姑娘這是怎麼了?」
鶯兒也自納罕:「往年姑娘再沒這麼著的。」
文杏道:「那我們怎麼辦?」
鶯兒往裡頭努了努嘴,道:「還能怎麼著,我們姑娘是個什麼性子,旁人不知道,你們也糊塗了?去,添一份冰來,後面這進進出出的都要仔細些,輕手輕腳的,別驚擾了姑娘。」
幾人面面相覷一回,也無旁的法子,只得如此。
是以,寶釵便得了半日寂靜,她在裡頭如何想,又做了什麼,旁人竟一概不知,一概不曉的。
只等到了將將日落的時候,寶釵才喚了鶯兒進來,重又梳洗一番,換了一身衣裳,就又似往常那樣兒,斂眉含笑著,又往王夫人處過去。
倒是後晌,黛玉與紫鵑兩人燈下閑話,說了幾句惜春有些暑熱,又將及府中的事體,不覺提了寶釵這一件,因道:「湘雲只忙拉了我去,唯恐我打趣兒。我雖素來口舌不讓人的,當面也不好說這個的……又有一件,她這麼著,倒減了幾分偽飾,反有些真意了。」
紫鵑自知黛玉看寶釵,除卻有些醋意,有些女子間慣有的計較外,最緊要的也就性情不投。因而也只笑一笑,道:「想是寶姑娘一時忘情,竟有些忽略了罷。」
黛玉眉梢微挑,卻只輕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倒是紫鵑不免再次品讀著薛寶釵的種種,心裡又浮現一點常有的疑惑:這薛寶釵,待賈寶玉究竟是個什麼心思?似乎有意近著些,又似乎有意遠著些,竟有些捉摸不透的。
然而,寶黛情意早定,又有舊年林如海臨終書信,大約在賈母並賈政處,也隱隱有些說定了的——早前她還不能十分拿準,可這一年過來,賈母處也罷,王夫人處也罷,比如鴛鴦、金釧兒等也都隱隱透出些那書信的意思來。
因而,紫鵑早已放下心來。
至如黛玉,更是從那日訴肺腑后,就自換了一副肝腸,雖則有憂心賈環等,卻再無先前患得患失,斟酌寶玉心意的行止了。
紫鵑瞅準時機,更是留心飲食起居,這一陣以來,雖則暑熱難耐,黛玉的身子反而更好了一二分。誰知她好了些,大觀園中旁人卻比舊年添了些病。
不說今日惜春有些暑熱著了,就是探春也添了三分苦夏的意思,竟比先前瘦了好些。又有寶玉,先前又是魘魔法,又是仗責的,連番鬧騰下,雖則這兩個月好生將養著,到底清減了些。
是以,翌日寶釵也有些暑熱著的時候,便也無人疑惑。
寶玉、黛玉、湘雲並探春三人不必說,就是王夫人、鳳姐也過來探望一回,命她好生歇著:「如今天熱,難免這個的,你只管好生將養著,要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只管告訴我們。」
寶釵笑著應承兩句,又道:「旁的倒罷了,只明兒又是媽的生日,我這會兒偏又病了。」
薛姨媽早在寶釵塌邊坐著,聽了這話,她一面摩挲著女兒,一面笑著道:「我又不是整的生日,每年裡都要來一遭的,什麼要緊的。頭一件,你先養好了身子才是。」
眾人都自笑了,也陪著打趣說笑一回,倒也不細述。
獨黛玉瞧了一回,卻有些傷懷起來,一時回去了,還猶自回頭望了蘅蕪苑兩眼,點頭暗嘆:這就是有父母的好處了。
因此悶悶著回去,還沒坐下吃兩口茶,她又忽得聽說賈政擇定了兩個塾師,命寶玉、賈蘭兩個,三日後是個好日子,那時過去拜一拜,定下名來。
「果真這麼說著的?」黛玉似是相問,又似是自語,低低問的一聲,就想起先前寶玉那一幅面龐,不由得微微垂下臉來。
此時,她鬢邊簪著那一朵紅石榴花,忽得墜下,竟自落在膝上綉裙中,杯口大的一點朱紅,艷艷如霞。
雪雁瞧著正要上前一步,撿起那花兒,卻被紫鵑一個眼神攔下,眼瞧著有些沉默的黛玉伸出手指,捻住那朵石榴花,卻悄無聲息的,無有一聲響動。
她不由道:「姑娘……」
黛玉偏過臉來,望了她們一眼,不知怎麼得眼圈兒微微有些濕潤的樣子,卻只笑道:「我去瞧瞧寶玉。」說著,她便將那石榴花擱在案几上,竟自起身理了理髮鬢衣裳,就自出去了。
紫鵑眼瞧著她出去,本是覺得好事的,心裡卻忽得有些發悶。
那邊寶玉也早知道了,旁人猶可,他只有更有些燥意的:先前倒還罷了,原是自己該怎麼做,便怎麼做。現今卻又多了些說不出的滋味,再不能似舊年那般揮斥方遒,自有一番信念了。
為著這個,他在園中逛了一回,左也不耐煩,右也添了惱意,不知怎麼的,忽想起舊年那齡官唱的曲兒:到去那裡聽兩曲兒,且先靜一靜也罷。
誰知過去,卻被齡官撅了回來,他正訕訕著,偏又瞧見賈薔過來,又聽了一出故事,反品度些情緣天定,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的滋味。
有了這一件,寶玉再想一想先前黛玉所言所說,所勸所慰,一時也有些痴意,暗想:
果真我等渾濁鬚眉,不必她們女孩兒原知道世間根系所在。想來林妹妹她早就領悟了這一點,偏我卻是個糊塗的,倒不能領略其間滋味。想那瑞哥,原也是尋常孩童,經歷雖多,卻也須得教導,那些塾師哪裡能知道這些?自然都是妹妹她們言傳身教的。
那他所說所言,自然也有些從此而出。我似覺有理,又似覺無理,想來也是未曾經歷,方有些不能領悟的。既如此,索性先試一試,又有何妨?
這麼想著,他一路回到怡紅院中,穿花拂柳,瞧著山水亭台,女孩兒往來走動的,漸漸的竟真箇有點定下心來。
誰知進去卻瞧見黛玉正坐在那裡,且與襲人說話。他心裡微微一動,忙笑道:「妹妹來了。」又命將今日新得的果子取來。
襲人答應一聲,出去拿果子不提。
黛玉看向寶玉:「塾師的事,你可知道了?」
寶玉點一點頭,知道黛玉憂慮,便寬慰道:「你放心。」
黛玉追問道:「那你可想明白了?」
寶玉略一遲疑,還是將自己所想說了來,又道:「我自小就讀書,想你也知道,塾師也不知請過幾個了。現今再添一個,也不過這麼著罷了。你只管放心就是。」
細細聽完寶玉所想,黛玉反沉默了半日,才低聲道:「這樣也好。」
寶玉端詳她的神色,不由伸手握住她的手,雖有滿腔的話,卻又不知說什麼,半日才道:「你放心,我自然還是我。」
正自說著,襲人就端了茶盤進來,笑著道:「雲姑娘來了。」正自說著,那邊湘雲穿得整整齊齊得過來,卻是她嬸娘使人來接,她來辭別的。
寶玉、黛玉聽說,忙要留她吃茶,卻又被推拒了,緊著要回去。兩人只得將她送到外頭,不多久,連著有些病著的寶釵知道了,也趕著過來相送。
見著這光景,史湘雲越發繾綣難捨,倒是寶釵心裡明白,知道這一幕她嬸娘知道,怕又要受氣,反催著她走了。
又有黛玉,原也知道了些內情,瞧著寶釵這麼這樣,湘雲又十分不舍,心裡揣摩一番,倒也猜出七八分,便拉住湘雲,悄悄著道:「你放心,凡得了閑,老太太必會打發人來接你的。縱她想不著,還有我們呢。」
湘雲點一點頭,方含淚去了。
那寶玉將她送到二門外,又得了兩句言語,眼見著她去了,心裡更添了三分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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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上這一章,今天盡量再寫一章……如果一章寫不完,就放明天,感覺這半章半章也有些弄習慣了……還是盡量多逼一逼自己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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