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池塘淡淡風

柳絮池塘淡淡風

我是在次日午時才見到我的家人的,彼時劉徹不在,大哥和衛青尚在軍營,要晚些時候過來。姐妹之間見面,少不得要掉些眼淚,提及過去,也是感慨萬分。大哥和衛青自不必說,入了軍營,也算有了好的出路。家裡脫了奴籍以後,用劉徹賞下的的那些錢財,置了幾畝薄田,由大嫂和大姐操持,夠這一大家子吃穿不愁的了。

阿步和阿廣去了學堂讀書,兩歲的去病如今也已經會跑了,除此之外,衛家又添了新丁,大嫂於去年九月歲末,生了一個女兒,取名九兒,我也因此又多了一個小侄女。

一直到哺時①,劉徹帶了大哥和衛青一起過來,我心中高興,又拉著他們說了一些軍營里的情況,大哥沒有太多變化,依舊沉默少言。倒是衛青的變化很大,長高了不說,人也壯實了許多。

饒是過去一年,對於打了劉徹一事,衛青仍心有餘悸,將我拉至一旁,小聲問道:「阿姐,陛下待你好不好?有沒有因為我打他的事欺負你?」

看他這般小心翼翼的樣子,我不禁想笑,說道:「放心吧,他沒那麼小氣,他說了不會再追究那日的事了。」

衛青這才放下心來,又道:「你進宮以後,我去找過平陽公主打聽你的情況,平陽公主只是搖頭嘆氣,什麼也沒跟我說,我就擔心他會因為那事所以對你不好。」

「沒有」我搖搖頭,又囑咐道:「不過話說回來,你那日是真的太衝動了,幸好他不追究,他要追究起來,這大不敬之罪,你和我都脫不了干係,說不定還會連累家裡,以後可不能再這樣衝動了。」

「我知道」衛青悻悻的點頭:「大哥也罵過我了,以後不會了。」

我笑著點了點頭,又幫他撫平衣服上的褶皺,我看的出來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人也沉穩許多,我很樂意看到他的改變。

家宴開始后,劉徹怕大家拘謹,便主動挑起話頭,問了家裡的情況和許多以前的事,提到過去,眾人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你一言我一語的,氛圍很快就熱鬧起來。

「那屋子是阿母留給咱們的,我找人修繕好了,又加蓋了幾間,現在咱們一家人還住在哪兒。」大哥說道。

「那門前的那棵柳樹可還在?」我又問道。

「當然在」二姐接了話茬,調侃起來:「那是你和阿青小時候種的,知道你拿它當個寶貝,阿母說那棵樹佔地方,好幾次都要砍了,可你就是不肯,還哭鼻子,咱們可是不敢動呢!」

去病聽著一樂,一邊用食指划自己的臉,一邊說道:「姨母愛哭,羞羞羞!」

話音一落,眾人哄堂大笑,劉徹更不必說,對去病這話,一個勁兒的點頭便是贊同。我自己也覺得好笑,忙伸手示意去病過來,去病膽子大,不怕人,見我喚他,又蹦又跳的鑽到我懷裡,又時不時的探出頭來偷瞄劉徹,可愛的緊。

劉徹見狀,拿了一塊糕點遞給他,又順手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許是不大喜歡,去病轉過頭,一口就咬在劉徹的手上。

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俱是一驚,忙將去病抱了過來,還未說話,二姐就已經嚇得跪下來求饒了:「去病不懂事,請陛下恕罪!」

劉徹並未生氣,只叫她起身,又對著去病調侃:「除了你姨母,你是第二個敢咬朕的人!」

見他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心下一松,又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手,手上已經被咬出了幾個淺淺的牙印,我有些心疼道:「疼不疼啊?」

「沒你咬的疼!」他在我耳邊小聲調侃了一句,又招手示意去病過去,笑道:「這孩子與朕投緣,二姨姐若是捨得,就讓他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吧。」

若非去病膽大,我實看不出這孩子與他哪一點投緣了,不過劉徹這一聲「二姨姐」叫的恰到好處,他這般放下身段,其他人也不好再拘謹了,方才緊張的氣氛一下也緩和了不少。

少兒有些猶豫:「孩子頑皮,妾怕他衝撞了陛下!」

「無妨」,劉徹又道:「朕就喜歡他這個膽大的個性,讓他住這裡,一來可以陪陪子夫,二來這宮裡也熱鬧些。」

「是呀二姐」我也央求道:「讓你們留下多住幾天,你們說現在家裡忙,抽不開身,既然這樣,就讓他留下陪我些日子,等你們忙完了再帶他回去!」

少兒無奈,只好點頭同意。

大家又說回到家裡的柳樹,原是我和衛青一起種的,那年我五歲,衛青只有三歲,那個時候他還不叫衛青,叫鄭青。柳樹種下一年多后,鄭青就被他的親生父親鄭季帶走了,我記得當時我問阿母,為何要把鄭青送走,阿母只是嘆氣,什麼都沒說。後來,柳樹長大了,我也到平陽公主家做了歌姬,阿母覺得它礙事,幾次都要砍了,常常是我哭著求她,她才打消了這個念頭。再後來,阿母去世,她到死都沒能見到都沒能再見到鄭青一面。

那時候,我也以為我再也見不到鄭青,可是我沒想到,十一歲那年他又自己跑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回來的,他也沒告訴我他是誰,只是盯著柳樹發獃,我不認識他,也許是血脈相連的緣故,我覺得有些熟悉,便問他是不是鄭青,他告訴我說他叫衛青。

回來后,他很少再跟我們提及過去的那些事,只說父親和嫡母待他不好,至於細節他卻不肯再說。不過慶幸的是,他說他在放羊的時候遇到一個老者,那個老者教了他一些功夫,靠著這些功夫,他從家裡跑了出來,又一路跑回長安。他很珍惜他的功夫,天天在那棵柳樹下練,即便後來在平陽公主家當了馬奴,也不曾變過。

提起往日練劍的事,劉徹更是興緻大好,要他當場表演一段,衛青又央著我給他撫琴伴奏,我推脫不過,只好答應。

取一把古琴,坐於堂下,衛青長劍一出,不禁讓我想起以前在家時,他常在家門口的柳樹下練舞,我給他撫琴助興的情景,他總說一個人練舞沒意思,所以只要我在家,他都要拉著我陪他一起,撫琴也好,唱曲兒也罷,就像今日一樣。

衛青劍術精湛,身子靈活,劍舞的盡興,我琴彈的也暢快,興緻高時,還忍不住唱上兩句,餘音裊裊,婉轉不絕。一曲《鹿鳴》作罷,衛青收劍,立於堂前,回身看著我一笑。

劉徹爽朗一笑,拍手稱快:「衛青劍術不錯,配上子夫這曲《鹿鳴》,確實是『我有旨酒,嘉賓示燕以敖』②,哈哈……」

「一個練劍,一個撫琴,他們兩個在家時就經常這樣」,衛長君道。

「瞧著你們衛家這樣手足情深,旁人可不知道該有多羨慕!」劉徹邊說邊扶我坐下。

我微微莞爾,道:「陛下只知道我們手足情深,卻不知道我們父母去世的早,家裡頭沒有長輩,全賴兄嫂和阿姐,如若心再不齊,只怕早就餓死了。」

「以前家裡日子緊,可咱們兄弟姐妹在一起,倒也不覺得苦了。」大姐也忍不住附和。

大家又是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好些過去的事,大哥是如何維持生計,大姐又是如何照顧我們,二姐所有的爭強好勝,為的也不過是不想讓我們受欺負。許多不足一語的小事,如今提起來卻更容易讓人緬懷。而青青草原上的策馬奔騰,炎炎夏日的遊河嬉水,中秋月下的秉燭暢談,以及茫茫冬日裡的圍爐夜話,一切似乎也愈發顯得彌足珍貴。

酒過三巡,已是皓月當空,眾人也都有些醉意,劉徹與大哥和衛青聊起了軍中事物,女眷們也都帶著幾個孩子去了內殿,一邊哄孩子睡覺,一邊說著體己話。

「我瞧著陛下對你挺好的,可怎麼也不冊封你呢?」大嫂一邊哄九兒,一邊瞧瞧問我道。

我現下正在哄去病睡覺,經她這麼一問,忽然想起那日帝后的大吵,我還心有餘悸,我忙將她們拉到一邊,小聲道:「以後這事可別再提了,能像這樣我就很滿足了,冊封不要也罷。」

「為什麼?」二姐滿臉疑逗,不解的問我:「有名分總比沒有名分好,你現在不要名分,想等到什麼時候要?」

二姐這樣問,我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只好把那日帝后吵架的事大致和她們說了。

「原來是這樣」二姐聽后恍然大悟:「我們原先也不關心這事,不過你進宮之後我們也打聽過,說是當今皇后驕縱擅妒,我們還不大信,如今看了倒真是了!」

「二姐這話可不能再說了」我皺了皺眉:「不管皇后如何,她畢竟是大漢小君,不是咱們能隨便編排的,如今有陛下護著,我雖不怕她,但咱們也不能惹事,我只管服侍好陛下,其他的事也用不著我操心。」

大姐點頭表示同意,也道:「我們家能有這樣全靠你,我們聽你的,一定不給你添麻煩。」

大姐能夠理解我,大嫂和二姐也跟著點頭,我心中欣慰,看到大嫂懷裡的嬰孩兒,我也忍不住去摸我的腹部,只盼著自己能早日懷上麟兒,如此方能不辜負劉徹對我的這番情義。

說完體己話,洗漱完,已經入了子時,昨天夜裡本就沒睡好,今日又忙了一天,現下困的不行,躺在劉徹懷裡根本不想動彈,但劉徹顯然還很精神,談及今天的家宴,他也是頗多感慨。

劉徹撫摸著我的長發道:「跟我說說你家裡的事吧,你的父母,以及你們這些年都是怎麼過來的,都跟我說說。」

我眼睛睜開一條小縫,看著他盯著床頭的帳幔若有所思的模樣,我想了許久,才組織好語言,將我家裡的情況大概告訴了他:

我是遺腹子,未曾見過阿翁,只知道阿翁是突患惡疾去世的,那一年,大哥五歲,大姐三歲,而二姐還不足兩歲。阿翁去世不到半年,阿母就生了我,為了養活我們,阿母委身給了同鄉的一個小吏鄭季,生下了衛青,後來阿母才知道鄭季已經有了妻室,不管阿母怎麼哭鬧,鄭季就是不娶她,只願意撫養衛青,為了不讓衛青和我們一樣一生而為奴,阿母萬般無奈,只好讓鄭季帶走衛青。

後來我們長大了,大哥在平陽公主家當了馬奴,大姐和二姐相繼做了侍婢,而我因為有一副好嗓門所以當了歌姬,日子漸漸好過了,可是阿母的身體卻垮了,我進候府沒多久,阿母便病逝了。

再後來有一年黃河水災,有不少難民逃往長安,我遇到了阿步和阿廣兩兄弟,他們的父母在逃難的時候病死了,我見他們可憐所以將他們領回家,做了我的弟弟。我十三歲那年,衛青也從鄭家跑了回來,我們一家人也從此團聚了。

沒有父母,長兄長姐便是我們的父母,為了不讓我們受欺負,年長一點的二姐也養成了一個強勢個性,即便後來二姐被霍仲孺騙了,差點被公主打死,二姐也不曾屈服過,最後還堅持生下了去病。大姐原本許了親,可還沒過門,未婚夫婿便暴斃而亡,因此擔了一個克夫的名聲,沒有人敢再來提親,可就算這樣,大姐從來也不抱怨,依舊堅強樂觀的生活。

劉徹聽完這些,嘆了口氣,又將我擁的緊了些:「你們這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管多苦,心總是聚在一起的,一家人齊心協力,也就沒有跨不過去的坎。」

我點頭笑道:「是啊,所以上天讓我們衛家遇到了平陽公主,讓大哥遇見了大嫂,又讓我遇見了陛下,現在想想,當真是要比旁人幸運多了!」

「有朕在,以後不會再讓你們受苦了」劉徹捏了捏我的臉,忽而眉頭一皺,似乎是想起什麼,又道:「你的兩位姐姐都議過親,那你呢?你大哥就沒給你尋一門親事么?」

我點了點頭,又補充道:「不過那是大哥定的親,我沒有同意,最後我央著大哥把婚事退了!」

「他叫什麼名字?」

「不告訴你!」

我幼稚的捉弄起他來,把身邊的被子一拉,整個人都鑽進了被子里。劉徹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就將被子邊緣拉開,也跟著鑽了進去。

註釋:

①哺時:下午3點到5點左右。

②我有旨酒,嘉賓示燕以敖,出自《詩經小雅鹿鳴》,意思是美酒香醇,賓客也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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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思辭之衛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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