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天上降仙姝2
我原是不常喝酒,酒過三巡之後,身上便有些燥熱。悄悄起身離席,到了偏殿孩子已經被乳母哄睡著了,看她睡得安穩,我也沒有打擾,只扶了東兒,領了阿滿和幾個宮人出了殿,找了一出僻靜的亭子吹吹風,去去酒勁。
今日的月色並不算好,一輪毛茸茸的彎月,掩藏在厚厚的雲彩里,使出渾身解數方才散發出一點光芒,勉強能照出個影兒來。不過風倒是極好的,略帶一絲涼意,不疾不徐,溫柔的拂面而過,吹得人舒服極了。
東兒回殿內取了一件披風給我繫上,說太皇太后也辭了席回了長樂宮,我點了點頭,想她年事已高,能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又想今日是女兒的滿月宴,我離席太久也不好,又讓宮人去取了醒酒湯過來。
朦朧月色下,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從假山後的長廊上過來,越走越近,從另一條道上往金華殿的方向去。
「那人是誰?」我問阿滿道。
阿滿往前面走了兩步細看了一眼,小聲道:「好像是韓嫣。」
他的答案與我想的一樣,我並未覺得詫異,只是好奇,此處是通往內宮的必經之路,若是出宮必然不會走這條道,只是一個外臣深夜去內宮做什麼?心下感覺不大對勁,又對阿滿道:「你去瞧瞧,韓嫣去內宮做什麼?」
阿滿應聲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夜中。宮人端了醒酒湯過來,我匆匆喝了半碗,約莫舒坦些,就起身回了金華殿。
除了竇太后離席,其餘人都還在場,眾人也都有些醉意,劉徹派元伯過來問我是否安好,我點頭稱是,又看著他笑了笑。
一曲歌舞畢,樂府令唱報下一首曲目,改自大才子枚皋所做的《平樂館賦》。忽聽得席上的擊案之聲,嚇得樂府令唐明慌忙跪了下來。
眾人尋聲往席上看去,只見皇后看著唐明,笑道:「唐令,你們準備了這麼久,就準備了這麼些東西么,凈是些敲敲打打的玩意兒,弄得跟打仗一樣,這可是長公主的滿月宴,你的這些東西,連我都糊弄不過去,更何況是咱們的衛夫人,她可是正兒八經的歌姬出身,對這些東西可都了如指掌,當心她到陛下面前告你的狀。」
我心下一凜,沒想到皇後會當眾發難,還沒想好怎麼應付,那唐明就慌忙對著我扣頭:「還請衛夫人示下,想聽什麼儘管說,只要樂府有的,臣立即喚人過來演奏。」
「唐令客氣」我面上一直保持著笑意:「陛下早就和我說過,樂府是天下音律的彙集之地,集眾人之所長,歌舞音律自然都是極好的,且今日宴會上的曲目,都有陛下過目,陛下覺得好自然就是好的,唐令只管放心演奏便是。」
「你們瞧瞧,咱們的衛夫人真是長了一張巧嘴呢,能說會唱的,難怪討陛下喜歡」,皇后掩嘴笑了起來,又接著道:「說起來衛夫人的這把好嗓子,也只有陛下知道,咱們這些人可還沒見識過呢,弄得宮裡人都以為衛夫人不過就是個會討巧的奴婢,沒有什麼真本事,我聽了都替衛夫人不服,衛夫人不如趁這個機會,給大家來一段,也好讓大家一起見識見識衛夫人的風采。」
我下意識的瞧了一眼劉徹,見他面色鐵青的看著皇后,手上緊緊攥著一個酒杯。我心中微顫,但面上還是操持著鎮靜的笑容,開口道:「皇後有吩咐,妾自當遵從,今日是衛長公主的滿月宴,妾便唱一曲《湛露》吧,既應了今日夜宴的景,衷心感謝諸位忠心報效漢室。也賀我大漢天子有愛民如子,不分貴賤之德。」
我不知道我是哪裡的勇氣去說這幾句話,只聽得耳畔眾人高呼天子聖明,我便知道這這一年讀的那些書也算沒有白讀,我看了一眼上座的劉徹面上含笑,我心下鬆了一口氣。
有樂師挪了琴上來,欲要給我伴奏,被我拒絕了。我在音律上一向自信,她不是要看么,那就讓她好好看看。我縱然出身低微,可那有如何呢,只要劉徹不在意這就夠了,我又何苦去在意別人怎麼想呢?且出身高貴又如何?德不配位,在到頭來也不過就是個笑話而已。
我起身走到堂下琴案旁,朝堂上微微一福後方才落座。深吸了一口氣,手下一定,又撥起了琴弦,一首激進高昂的曲調便在我的指尖上展開,時高時低,時急時徐,像一汪清泉瀑布,近看時浪濤滾滾,激流勇進,遠遠瞧著卻似一幅意境幽美的山水畫卷,曲情畫意,婉轉飛揚。
前奏彈畢,我將弦音壓低放緩,我啟唇和音而唱:「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湛露》本是一首基調歡快夜宴之歌,伴隨著朗朗琴音,律動悠揚,轉軸撥弦之間,婉轉銜接的恰到好處,我撫琴更注重細節上的平緩舒適和音律的抑揚頓挫,情感的節奏把控也是比較重要的,光停留在耳朵的愉悅還不夠,旋律否能走進人心,能否讓人在心靈上產生共鳴才更關鍵。
「湛湛露斯,在彼豐草;厭厭夜飲,在宗載考。」
我的想法很快便有了成效,樂曲彈了還不到一半,整個大殿就已經安靜下來了,除了繞樑的琴聲和歌聲。殿內無一人說話,連在席間走動侍候的宮人也跟魔怔了一般,駟馬仰秣,一動不動。
樂曲彈至一半時,指尖勾了一空,方知是琴弦斷了,我心下微微一顫,又迅速的換了指法,利用上下琴弦來彌補斷弦的虧空,巧妙的將失誤之處掩飾過去,又繼續彈著。我彈琴的指法早就練得爐火純青,若非精通音律之人,是斷然發現不了琴音的錯處的。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
忽而聽得一陣悠悠的笛聲,空靈柔轉,追隨著我的琴音,大有助我上青雲之勢。到底還是他聽出來了,我心中歡喜,抬頭去看他,他一邊吹著玉笛,一邊朝我頷首。有他幫我遮掩我弦音的不足之處,此刻就算是精通音律的人,也難以察覺到我的錯處了,我心下感激,忍不住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其桐其椅,其實離離;豈弟君子,莫不令儀。」
琴笛相和,餘音裊裊,悠揚的樂曲之聲漸漸消失在我的指尖,琴音雖止,魂卻還在雲霄之外,直至我起身,命人將琴撤下,眾人這才緩過神來,無不拍手道好。
陸續有朝臣及貴婦起身向我和劉徹敬酒,我看了一眼皇后,她眼神里的憤怒是無論如何也擋不住了,我盈盈一笑,又舉杯接了這些敬來的酒,一一飲下。
喝完這些酒,我便以醉酒為由請退,劉徹欣然答應,餘下,自有他替我擋著,我也不必管了,帶了孩子,領著一堆宮人乳母保傅,浩浩湯湯的回了溫室殿。
我心下明白,今日那斷弦絕非偶然,她是想盡辦法要我出醜,卻沒想到最後是搬起石頭雜自己的腳了。
註釋:
1、上一章提到的《湛露》,本章貼全文,這首詩寫貴族們在舉行宴會,盡情飲樂,互相讚揚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