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起兮雲飛揚3
五月丁亥,竇太后崩逝於長信殿,舉國皆哀。天子令丞相許昌,御史大夫庄青翟為竇太后發喪,與太宗皇帝合葬於霸陵。
聽得殿內殿外哀聲震天,想起那日她同我說的話,她失明的雙目,以及那顫顫巍巍的雙手,臨了還在為天子憂心,我亦難忍悲慟,縱然她寵愛竇太主和皇後母女,有些自己的私心,對我也並不算公平,可對於漢室,她終究也算是盡了心力了。
奠儀上皇后和竇太主已經哭暈過去,皇太后也哭得乏力,眾人均傷心不已,卻唯獨不見劉徹,我不大放心,待到哭喪禮畢,得空休息,我止了淚,扶著東兒到了殿外去找,瞧了一眼天色暗沉,似乎要下雨了,看元伯正在與幾個黃門說著什麼,喊了一聲道:「元伯,陛下呢?」
元伯看見我鬆了一口氣,忙小跑過來,作了個揖道:「夫人,陛下在城樓上呢,已經待了小半日,也不讓咱們跟著,勞您過去勸勸吧!」
我示意他帶路,又往城樓去,遠遠瞧著幾個內侍急得在原地直跺腳,近了一看,台階從上至下已經碎了好幾個杯盞。
讓東兒他們在下頭等著,我拾階而上,才到轉角處便橫空飛出來一隻酒杯,在我腳前砸的粉碎。
「滾,都別來煩朕!」劉徹的嗓音像滿天的烏雲,低沉而壓抑。
我內心一顫,穩了腳跟,默了稍許,又提步向前,轉彎瞧著劉徹此刻正坐在石階上,一個人喝著悶酒。
幾日未曾好眠,他面上疲倦不堪,雙目布滿紅絲,見了我,猶自驚訝,朝我伸了手:「怎麼是你?」
我上前握著他的手,淡淡一笑道:「妾不放心,過來瞧瞧!」
「朕沒事!」他嗓音沙啞,又喝了一杯。
我看了一眼身旁倒著幾個酒壺,零零散散的酒杯,心中突然難受起來,又不想此時在他面前落淚,只好忍了回去,緊握著他的手,讓他靠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他此刻內心的糾結與不安,太皇太后在朝政上多有干預,令他生厭,可這麼多年來,也是她半是掣肘半是扶持的,才讓他平穩走到了今日。如今那個令他又愛又恨的皇祖母沒了,他討厭的那雙手,也已經徹底消失,他自由了。
只是這突然起來的自由,令他惶惶不安,以後他的每一個決定,都不會再有人反對,背後國與家的重任,也都要他自己去抗了。
他愣了一會兒,忽然抱住了我,失聲哭了起來,饒是他在靈前哭的再多,也沒有此刻的眼淚真實,我忍不住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又忙伸手去擦了擦,不想讓他察覺。
我輕輕拍著他還算厚實的肩膀,任由他哭著,盡量不出聲,不去打擾他。
天邊黑雲壓城,蕭風乍起,城牆上的白幡隨風飛舞,彷彿是誰在揮手,與我們告別。
不多時,他便止了淚,將我鬆開,我坐在他身旁,拿出絲帕替他擦了眼淚,又靠進他的懷裡,他一手扶著我,一手執起我的手放在唇邊親吻,沒有說話,只是彼此間相互依靠,靜靜的享受著這片刻的寧靜。
空中的一聲悶雷,打破了此刻的安詳,他抬頭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天空,開口道:「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好」我點頭,他準備起身,我又將他拉住,看著他道:「妾會一直陪著陛下!」
他點頭,笑容溫和,扶著我下了台階。他的手掌寬大厚實,步履穩健,抹去了方才不安的神色,他的脊背也愈發的□□,我心中明白,現在的他就是一隻蓄勢待發的雄鷹,即將展翅高飛,自由翱翔。
六月,丞相許昌,御史大夫庄青翟,因給太皇太后發喪不利,被天子免職。一朝天子一朝臣,朝中諸多竇氏舊臣,但凡可以動的,不是被天子罷免,就是被調職,由此竇氏一族幾乎肅清了大半,曾經風光無限的竇氏外戚,隨著太皇太后的崩逝,也終究落下帷幕。
天子不喜黃老,所謂的無為而治,在他看來也不過是豢養那些竇氏蛀蟲罷了,剛好一次清理乾淨。只不過經歷了這一番整頓,朝中許多職位空缺,在人事任免上又成了一道難題,而且首當其衝的就是丞相一職。
躺在他的腿上,將一頭烏光可鑒的長發散開,任由他拿著玉花鳥紋梳輕輕的蓖著,我抬手看了一眼手上的珊瑚串,在日光底下晶瑩透亮,道:「丞相是眾臣之首,陛下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選?」
「哪裡用的著朕來選,太后早就給朕選好了!」他一遍一遍的用梳子從我的頭頂一梳到尾。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還算鎮靜,想來並未因此事困擾,又道:「皇太后舉薦的是武安侯么?」
劉徹聳了聳肩:「除了田蚡,她也沒有別的人可選!」
「那陛下會同意么?」我放下手串,看著他道。
「這可由不得朕了」,他放下玉梳,嘗試著在我的頭髮上繫上髮帶。
我心下明白,大漢重孝,在朝政上,東宮太后一直是有話語權的,當年劉徹親政,大力推崇儒學,因與東宮推崇的黃老相悖,就曾想過朝政之事不奏東宮,令太皇太后勃然大怒,借故殺了當時主張新政的御史大夫趙綰,阻礙了他的新政。當年太皇太后能掌有丞相的生殺大權,今日的皇太后也一樣可以。況且當年那件事,時任太尉的田蚡也被太皇太后罷免,這些年一直以列侯的身份閑居在家,現下有了這樣的機會,又怎會輕易放過。
雖說不能以貌取人,但是一想到田蚡矮小的身材,以及那張其貌不揚的面孔,我就忍不住的想笑,道:「看來陛下以後就要與武安侯朝夕相對了!」
他瞬間領會我的意思,自己也忍不住樂了起來,在我的額頭上輕輕敲了一下:「沒規矩,那好歹也是朕的舅父,未來的丞相。」
我做了一個鬼臉,不解的問:「既然陛下也同意,那為何到現在都沒定下來呢?」
似乎是對方才系的髮帶不滿意,他又解了下來,道:「朕要補的可不只是丞相,太後母家也不是只有一個田蚡,那姓王的姓田的可有一堆人排著隊往朕身邊塞呢,朕豈能都讓她如意了,丞相是個肥差,她想要朕可以給她,至於其他的就不要想了,朕遲遲不定,也是想讓她知道,朕沒有那麼好說話,別再得寸進尺了!」
他神情不悅,言語中也有些憤慨,且又一直以「太后」稱之,不似之前「母親」親密,想來他對太后的做法也極為不滿,但礙於孝道,又不得不同意。
太皇太后剛走,又來了一個皇太后,我不禁有些心疼起他來,伸手摸了摸他微皺的眉頭,道:「陛下不必生氣,皇太后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縱然有些私心,可到底是陛下的母親,心裡頭還是向著陛下的!」
他冷哼了一聲,又道:「那田蚡長的又矮又丑,又沒有什麼才幹,若不是念著母親為我忍了這麼些年,我才不想讓他來當這個丞相!」
自從劉徹當年新政失敗后,太皇太后便一直對劉徹存了偏見,多虧了皇太后從中斡旋,那幾年她也一直活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哪怕外人說她這個皇太后當的連竇太主都不如,她也一直忍氣吞聲,從未對劉徹有過任何抱怨。想起當日她處置韓嫣的果斷決絕,對於她,我心下總是敬佩的。
看他還在生氣,但態度已經有些緩和了,我又調侃道:「好歹也是陛下的舅父,未來的丞相,陛下怎可如此說他!」
他又被我逗笑了,嗔道:「還不是被你帶的!」
身為皇帝,他要顧及的東西太多,哪怕那個丞相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必須接受,他的這些情緒不能對皇太后說,因為那是他的舅父,更不能對外臣說,因為那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只有在面對我這個跟田蚡八竿子打不著的內宮婦人的時候,他才可以罵上一兩句,宣洩一下。朝政之事我不懂,也不能幫他,唯有在這個時候聽他說上幾句,逗他一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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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蚡貌丑,史書上鐵板釘釘的事,拿出來調侃一下…貌丑不至惑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