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永巷垂楊岸
永巷之名,得益於那一條狹窄幽深的長巷,貫穿於未央宮的前朝後宮,而又徹底將它們區分開來,放眼望去,無比深邃,根本看不到盡頭。
劉徹說先讓我來這裡學兩天規矩,他過兩天會來接我。
帝后居於未央宮前殿,不在永巷,永巷有八區,分別以昭陽、飛翔、增成、合歡、蘭林、披香、鳳皇、鴛鴦命名,居住的是少使及以上有名分的姬妾,而像我這樣沒有名分的只能算作家人子,則居住在未央宮東北角。
「我叫辛竹,你叫什麼?」說話的是個濃眉大眼的姑娘,即將和我同住。
我看著圍在門口的幾個家人子,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我叫衛子夫!」
幾名家人子開始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有誇我聲音好聽的,也有說我長的漂亮的,也有誇我頭髮好的,我瞧著眾人面善,應該沒有什麼惡意,也放下戒備,把劉徹賞的點心拿出來一一分給大家品嘗。
眾人又圍住我,問了我年齡,家住哪裡,是誰舉薦的等等,我有些不太適應眾人的熱情,但還是一一都答了,提到天子寵幸,大家愈發來了興緻,問的更多了。
「行了行了」辛竹將我從她們中間拉出來,說道:「她們一個個都是閑的,你別搭理她們。」
「可不就是閑的么」一個絳色深衣的女子掩嘴笑道:「咱們這裡多久沒有進新人了,大傢伙聽說主上帶了一個新人入宮,可都好奇的很呢!」
她這一句玩笑話,引得眾人都笑了起來,七嘴八舌的跟著附和,熱鬧的很。
「幾位妹妹說什麼呢,姐姐也來湊湊熱鬧」說笑間,一個尖銳的女聲從殿外傳來,眾人尋聲望去,一位緋色螺紋深衣的女子款款而至,明眸皓齒,粉面濃妝,艷麗的很,見了我啟唇笑道:「喲,這位就是新來的妹妹吧?」
我欲要上前行禮,卻被辛竹攔住:「別左一個妹妹又一個妹妹的,我阿姐早死了!」
辛竹這話說的刻薄,似乎不大喜歡她,我瞧了旁人面上的喜色淡去,顯然也不大歡迎她,我心下有些忐忑。
那人摸了摸頭上的珠釵,似有不悅:「樛姬此話差矣,咱們入宮一同侍奉主上,自然就都是姐妹了,況且我又比你們侍寢的早,讓你們喚我一聲姐姐也不為過。」
「不過就侍了兩回寢罷了,主上也未曾給過你位分,這都過去大半年了,現在主上還記得你么?」辛竹絲毫沒有退讓。
「那也比你這種連主上面兒都沒見過的要強!」她毫不客氣的出言諷刺。
她這一句話噎的辛竹說不出話來,我瞧了眾人一眼都不說話,忙上前打了個圓場,將點心拿過來請她品嘗:「這是我帶過來的點心,姐姐嘗嘗!」
她瞥了我一眼,冷哼了一聲:「原來你就是主上帶回來家人子呀,我瞧著也不怎麼樣嘛!」
看她這態度,再見眾人的反應,我心下明白,這人的確不是善茬,我愣了愣,將食盒收了起來,又道:「妹妹天資愚鈍,不及姐姐風采,還請姐姐看在妹妹剛入宮的份兒上,不要同妹妹計較!」
「我是看不慣她們這些見風使舵的主兒」那人微抬下顎,又接著道:「不就是長的漂亮,受了主上寵幸么,跟誰沒有一樣,能過的了皇后那關,出得了永巷那才叫本事。」說完,她自己又大搖大擺的出去了。
見她一走,眾人對她一臉蔑視,我亦不理會她,只去安慰辛竹,讓她不要生氣。如此一鬧,眾人也沒有說笑的心情了,紛紛回了自己的住處。
家人子不是天子正式的嬪御,沒有人侍奉,自己的事情都是自己做,但又與宮人不同,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不用像他們那樣辛苦勞作,去伺候別人。
整理好自己的住處,已經入了哺時。晚間用了飯,辛竹拉著我大概把宮裡的事情介紹了一遍,原來那女子叫吳玉清是皇后的母親竇太主送進宮的,靠著皇后的關係才侍了兩回寢,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經常對她們頤指氣使,各種炫耀,大多數的家人子都不喜歡她。
現下皇帝的後宮人不多,中宮皇后是椒房專寵。除了皇后,就是一個良人,兩個少使。先帝崩逝至今未滿三年,國喪未過,也一直沒有選新人進來。這兩年年過三十的家人子也陸陸續續的被放出宮,永巷裡只出不進,剩的家人子也越來越少,加起來總共也就二十餘人。
受過寵幸的是上家人子,除了我和吳玉清以外,另外還有三人。其餘人沒有受寵都屬於中家人子。
辛竹的本家姓樛,是中家人子,由南宮公主舉薦的,有些背景,所以才能和我住在一起。我看的出來,她是一個熱情,性格又有些直爽的姑娘,長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著靈氣的很,我喜歡和她打交道。
第一次獨自一人睡在不熟悉地方,我還不太適應,有些認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不禁摸了摸手上的玉鐲,又將那方絲帕抽出來,疊好放在枕邊,隱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想起他今日說的話,心中暖意叢生。
次日一早,我就被中宮宣召,辛竹說這是規矩,所有承寵過的家人子中宮都是要見一見的,讓我千萬小心,不要得罪皇后。
初來永巷,很多事情我都不懂,就這樣冒然去見皇后,我心中著實忐忑,跟著內侍,一路小心翼翼的往椒房殿去,也不敢多說多看,生怕稍不注意就壞了規矩。
才至椒房殿雙闕,就正巧碰見天子御駕從裡頭出來,來不及驚訝,內侍便喚我跪了下,我雖有遲疑,但還是跪了下來,心下不免緊張,看著御駕從離我越來越近,我想抬頭卻又不敢,我想了想自己今日的妝扮,除了衣裳換了,其他與昨日無異,他應該能認出我吧!
我只靜靜的等著,然而他從我眼前堂而皇之經過,卻並沒有認出我來,我心下有些失望。
聽得內侍喚我,我顧不上多想,也不敢耽擱,忙起身跟著內侍去了椒房殿。
椒房殿的富麗堂皇遠在我的意料之外,一應石柱台階皆是金雕玉砌,龍鳳呈祥,陳設擺件也已金銀為主,玉石為輔,殿內盡植奇花異草,尤以牡丹為尊,時值盛春,最是明艷動人,身處殿中隱約還能聞到一絲淡淡的芬芳。
皇后一襲大紅深衣威坐於正殿之上,娥眉螓首,杏臉桃曬,生的千嬌百媚,端的是雍容華貴,髻上一朵鮮艷的花王牡丹,襯得肌膚白嫩,美艷無比。
我稽首行禮,她並未讓我起身,問了我的情況后,她便冷了下來。
「咱們這位主上可真是來者不懼呢,這樣的賤奴也敢隨隨便便的往宮裡帶!」
皇后的嗓音尖銳,說出的話也尤為刺耳,我知道她不會是跟我說,我老老實實的趴在地上,顯示出自己對她的恭敬。
「怎麼說也是主上御幸過的人,自然不好留在宮外的。」回話的是皇後身邊的長御。
「御幸?」皇后冷笑:「天曉得她是怎麼爬到龍床上去的!」
我不料她會說這種話,心中惶恐,伏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說。
「皇后說的是,下賤坯子自然有下作手段!」長御又道:「皇后既然不喜歡,不如……」
「罷了,瞧她這慫樣兒,也翻不出什麼浪來,留下她吧,省的到時候又說我不容人!」皇后頓了頓,又對我道:「去外頭跪著,以後記好自己的身份,再敢做出狐媚惑主,勾引主上的事來,我定讓你們一家都死無葬身之地!」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令我震驚不已,我完全蒙了,看她離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叩首,感謝她的不殺之恩。
殿外的花圃有兩條鵝卵石鋪就小路,橫豎相交,連接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長御讓我來此處跪,沒有給任何墊子,也沒跟我說要跪多久,看似只是體罰,但這種□□上的折磨,遠比殺了我更令我難受。
昨日之前,我還是平陽公主家的家奴,普通的訓斥責罰對我來說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我知道這頓責罰決不是普通的責罰,皇后這是警告我,她要殺我們一家,比碾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
我不知道她們想讓我跪多久,膝蓋再疼也不敢有任何的不滿和怨懟,與方才那一瞬間的驚險相比,我能活下來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這一跪就跪了小半日,我感覺她們應該把我忘了,但我不能問,更不能抱怨,為了減輕心裡上的痛苦,我開始去想一些高興的事,我想我的家人現在應該在街上給家裡置辦物件了吧,脫了奴籍,家裡肯定要好好裝飾慶祝一番的。我想大哥和衛青現在也應該過的不錯吧,去了軍營,保家衛國,那可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呢。又想起劉徹,他昨天跟我說的那些話,我可是一句都沒忘呢,可是早上他應該看見我了才對呀,怎麼就沒認出我呢!想到此處,心裡又有些落寞。
直到過了午時,有內侍過來傳報,說劉徹要過來陪皇後用膳,下午還要陪皇后遊園賞花,大概是覺得有我在礙眼,所以他們才放我回永巷。
回去是我一個人,沒有人帶路,我不知道規矩,只沿著原路返回,膝蓋上疼得沒有知覺,彎不下去,也直不起來,上下台階頗為費勁,幸得有路過宮人幫襯,我才能順利的回到住處。
我跟辛竹說了我的遭遇,辛竹卻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一邊往我的膝蓋上抹葯,一邊道:「凡是受過陛下召幸的,哪一個沒有被皇后明裡暗裡的刁難過,你這還算好的,先前有個受寵的家人子,被皇后刁難時出言不遜,竟被活活打死了。」
此前我並不知道皇後行事原來這般心狠手辣,現下親身經歷過以後,又聽辛竹這般說,心中恐懼更甚,行事也愈發的小心謹慎,生怕再落了錯處,惹禍上身。
永巷的家人子將來都有可能是陛下的寵姬,所以永巷令待我們還算客氣,家人子的衣食皆有份例,雖然不多,但也不愁吃穿。除了每日晌午,跟著教習宮人學習規矩,禮儀,下午便閑著無事,有時和辛竹說說話打發時間,有時也會自己做一些針線。
辛竹又跟我說了很多宮中事情,比如主上剛登基不久,權柄大多掌握在太皇太后竇氏手裡,又比如說中宮是主上的親表姐,皇后之母竇太主對主上有擁立之功,還給我講了金屋藏嬌的故事。
阿嬌原是皇后陳氏的乳名,劉徹幼時原是膠東王,四歲時曾在館陶長公主面前戲言說:「若得阿嬌做婦,當做金屋貯之也。」而後,王太后與館陶長公主聯手,扳到了當時的太子劉榮以及其母栗姬,七歲的劉徹被立為皇太子,正式迎娶館陶長公主之女陳氏為太子妃,劉徹十六歲登基為帝,陳氏則被立為皇后。
如今皇後幾乎是專房之寵,家人子要出永巷,須的經過皇后同意,但很明顯,皇后並不喜歡我,我心中犯難,現下所有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劉徹身上,可是這都過去了好幾日,劉徹連看都沒來看過我,我心下不禁又難過起來。
「身在未央宮,你們要做的就是好好侍奉主上和中宮,得寵了就早日為漢室開枝散葉,綿延子嗣。不得寵也要謹守本分,不可存了妒忌害人之心。謹言慎行,和睦宮闈才是立足之本。」
這話是教引宮人說的,每隔幾日她就要跟大家說一遍,我也背的滾瓜爛熟。
我是從公主府出來的,自小長在規矩行禮之下,步子邁多大,說話多大聲都有定數,雖不如宮裡的規矩細緻,但也大同小異,學起來並不難。宮裡的規矩,禮儀,服飾和禁忌不過大半個月就學完了,剩下的就是自己去領悟和練習。又有女史過來講授了兩日婦德,舉了一些先賢的典故,聽著倒也有趣。
學完了規矩婦德,依著個人興趣,我又學了些烹飪酒藝,就這樣學著聽著,不知不覺也過了過了月余,然而我等的那個人,卻一直沒有出現。他說過忙完了就會來找我,可是他忙什麼要忙這麼久呢?
永巷的生活日復一日,枯燥漫長,除了日常的功課,剩下的就是等著主上傳喚召幸。歌已經不能隨便唱了,偶爾也會和其他家人子玩一些投壺六博之類的遊戲,可人一多,總免不得要吵鬧一番,雖不至於說鬧得多大,但那些夾槍帶棒的話聽著也怪不舒服的。以前在平陽公主家的良家子是這樣,現在在永巷的家人子也是這樣,我不大喜歡,漸漸的也不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