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夜色侵昏,晚風拂面,遠處漁家的燈火如星如火,三三兩兩散漂在江邊。
魯肅的唇邊銜了一抹笑,遙遙看著遠方歸家的船夫。
他年輕時也是江淮一帶數一數二的美男子,老去的眉眼中依然有種精幹而堅韌的英俊,似山岩間盤踞的勁松,經霜歷雪,更見風骨。
此刻,一種類似於孤寂的情緒在他眼底慢慢散開,隨著明滅的燈火閃爍不定。
兵不血刃拿下荊州三郡,這本該是一場徹底的勝利,可李隱舟並未從魯肅的表情中看出一絲應有的狂歡。
提出與關羽單刀赴會商談之人正是魯肅,雙方並沒有立即談攏,但這一談無疑給了劉備一絲喘息的機會。
最後划湘水而治,或許根本不是孫權最初的目的。
畢竟他精心籌謀這場布局已足夠五年甚至更久,就連劉備要娶孫尚香的小動作都忍了下去,甚至不惜假死顧邵暗中調兵,其所圖謀又何止和談之下的三郡而已?
李隱舟看著魯肅平靜的面容,仰頭灌下濃烈一口好酒,借著酒意玩笑道:「我在公安時與諸葛先生有一面之緣,他是個很不錯的酒友。」
魯肅眼底劃過一絲訝異,隨即會意地笑了起來:「若他是吳人或許我們還能常常同案飲酒。不過以他的資質,若同為一主,恐怕如今也沒有我說話的餘地了。」
聽他這樣說,李隱舟越發篤定了此前的猜測——
他是故意給劉備喘息的機會。
為了給已搖搖欲墜的聯盟最後一次重歸於好的機會。
察覺到他複雜的目光,魯肅仰頭痛飲一口,隨意將那空蕩的葫蘆往水中一拋,笑看他一眼:「可惜每次與他同飲都是大戰關頭,他總在偷偷算計著我。」
李隱舟索性直接問:「既然知道他們心懷不軌,為什麼還要堅持聯合呢?」
「為何?」魯肅伸手點天,如將星辰握為棋子,指給他看,「而今曹操在漢中與劉備相會,若我們不退這一步勢必要與曹軍正面相抗。血戰以後,誰主天下?」
他頓了頓,聲音平靜:「我曾也和公瑾、子明有過同樣的想法,以為割據長江二分天下,坐擁天險便可有百年之安。可江陵一戰讓我清醒了,一個曹仁就令我們死傷無數,甚至連公瑾都……放眼如今的吳軍,又有誰有昔年公瑾的籌謀?我們行軍打仗是為了來日的安定,眼下選擇和談,也同樣。」
沒有人比他們這些刀頭舔血的屠夫更渴望和平,今日一切的犧牲都是為了來日的安穩,所行的每一步都踏在血光上頭。
所有人都可以衝動,可以放肆,可以被勝利沖昏頭腦,而身為都督的他不能。
諫言直犯未必中聽,經他出口也會駁了孫權的面子。魯肅唯有耐下性子旁敲側擊,借著身無公職、全然無害的李先生的口風指點年輕的主公,教導他如何操縱天下這盤大棋。
李隱舟約莫猜測到了魯肅約他喝酒的一番苦心,想起孫權那冷麵冷心下壓抑的寒火,不由笑嘆:「你這樣違拗主公,他氣瘋了吧?」
魯肅竟露出一絲得逞似的狡黠笑意:「何止生氣,要不是我虛長一輩,我看主公都想殺人了。」
可孫權最終還是尊重了魯肅的想法,咬著牙後退了一步。
兩人望著河面隨波聚散的星光,不由相視一笑。
「他不是個會打仗的人。」李隱舟皺了皺眉,「而且脾氣也差,還說不得他,小時候孝則無心說幾句胡話,他都能記恨好幾天。」
可正因是親近之人,才越計較。
魯肅聽出他言外勸解之意,反坦蕩道:「只有無情之人才能做帝王,我倒寧肯他記恨我,忌憚我,去培植他自己的心腹。來日我如公瑾一樣離開的時候,他才可以繼續握穩大局。」
李隱舟微微一愣。
江東聞名的四代都督之中,周瑜曾有赤壁之戰的光輝,呂蒙留下過白衣渡江的傳說,後來的陸遜火燒連營更令人拍案叫絕,唯有魯肅似乎從未有過亮眼的表現。
他就像那些火光下深沉的影,在旁人的光輝中靜默燃燒。
而今,後人眼中那個任人拿捏的苦澀面容與面前這雙洞悉秋毫的眼眸重疊起來,構築成一個他不曾真正了解過的魯子敬。
眼膜映上微光。
目光越過魯肅從容的眉眼,李隱舟看見深藍的天幕河漢流轉,最亮的啟明星落在對方肩頭。
……
魯肅將局勢與他剖析過,兩人才算真正放下大事,酣暢淋漓地喝了一壺。
及至破曉時分,李隱舟在晨光中動身告辭。
「可惜了。」魯肅道,「聽說你這人云隱不定,不知下回在哪裡才能逮住你喝一局。」
今日能精準地摸到他的行蹤也是從沿江而過的顧邵口中敲打出一二,否則他還真不知這人近來身在何方。
李隱舟匿藏行蹤一為躲曹操,二為躲劉備,天下三主性情各異,唯獨記仇這一點是一個比一個厲害。
他還打算多活兩年。
見魯肅這樣惋惜,不覺笑道:「其實將軍方才嘆息無人同席,我倒是知道一人可陪君飲醉。」
魯肅挑眉:「哦?是誰?」
「是……」餘下二字尚未出口,便聞一陣馬蹄踏碎湖波,倏忽間擦著風聲掠至面前。
「都督!」送信的小兵幾乎摔下馬來,被魯肅沉穩地扶住。
「有什麼事,慢慢說。」
小兵卻慢不下來,喘過氣來,急急道:「主公轉了方向,正親征合肥!」
……
呂蒙借大霧行船動兵,未費周章便取了荊州三郡,糾結的兵力卻並未直接回建業。李隱舟一開始只以為他駐在前線伺機而動,卻沒想到孫權打的是合肥的主意!
曹軍與劉軍相會於漢中,合肥空虛,既然劉備打不得,他就要藉機動兵,證明曹軍也不是攻無不克的戰神!
魯肅的神色當即一變,顯然馬上便察覺出其中敗筆:「驕兵必敗!何況合肥城池固若金湯,主公何故如此心急!」
說罷,他立即令人整軍,準備隨後接應孫權。
戰情突發,兩人根本來不及停下來細緻地分析局面。
魯肅或許只是依照數十年的軍事經驗直覺地意識到此刻的合肥並不是囊中之物,而李隱舟卻分明地清醒,這一戰將會是孫權有史以來迎接的最大的挫敗!
注意到他凝重的表情,魯肅忙裡抽空地囑咐兩句:「我立即發兵接應主公,前線危急,你不必以身犯險,切記大局為重。」
他揮手招來一隊小兵,勒令他們安全護送李隱舟回海昌,旋即馬不停蹄轉身回營,匆忙中甚至來不及閉目歇息片刻。
黎明時分,雨落。
兩人喝過的空葫蘆漂在湖上,隨著一陣一陣細雨在微瀾之中搖曳不定。
「先生。」留下的士兵給他披上一襲蓑衣,推著他往馬背上騎,「快走吧!」
一行數人策馬而去。
凍僵的五指牽著韁繩。
李隱舟忽勒住馬。
其後的小兵不及防備,被冰冷的水花濺了一臉,懵然地下馬查看情形,卻見前路平坦無垠,分明沒有半點阻礙。
他大惑不解地抬頭:「先生,您停下來幹嘛。」
「改道。」李隱舟握緊了韁繩,居高臨下看他一眼,「去逍遙津。」
逍遙津為合肥面東一道渡口,在此戰之前並無聞名,因而小兵也摸不著頭腦這李先生是要做什麼。
可見冷雨順著他瘦削的臉頰淌下,濺起的水霧將他周身籠上一層肅殺的冷氣,竟令那溫和的面容有些冷酷決絕。
「可……」
「你們若怕死,或怕違令,只管回去。」李隱舟撂下一語,眼睫一擰將冷雨用力眨下眼眶,徑直揮鞭一轉,直奔合肥而去。
餘下幾個小兵面面相覷,片刻后才拿了主意分做兩撥,三人去追著李隱舟的馬,另外兩人則回頭去稟告魯肅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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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近中原,雨越發瓢潑,夾在岸中的江河載著怒濤狂奔而去,而李隱舟只能祈禱這馬快一點,再快一點。
魯肅定已撥了信使星夜趕去,但他也深知戰局一觸即髮根本不及阻止。而他必須冷靜籌措,做好最差的打算以收拾殘局。
他須冷酷,而李隱舟卻可以孤身行動——
他不能救這戰局,但或許可以做些什麼,即便是救一個人,一條命。
被他拋下的小兵冒雨追了上來,一行四人抄捷徑直追逍遙津。
還未抵攏戰場,遙遙已見數道黢黑的狼煙平地而起,在雨中騰騰散去。
血腥味順著風播至鼻尖,就連身旁的江河似乎也暈染著血色。
「嘶——」身下的馬疲倦地仰頭長鳴一聲,李隱舟咬牙跳了下來,足尖剛一落地,便聽轟然一聲,整匹駿馬直摔入泥水之中,賓士了三天三夜的馬蹄不停抽搐。
這已經是沿路換的第三匹馬了。
「多謝。」他扯下蓑衣披在馬身上,轉頭觀察眼前的景象。
雨將天地貫穿。
高地之上,遠遠可見狼煙起處正在原本逍遙津的橋頭,此刻洪流大作,兼戰火燎原,原本的大橋竟已不見蹤影,唯剩一道殘留的橋板沒入滾滾怒濤。
冷而銳的一層水簾中,一陣驚雷般的鼓聲響徹雲霄,鼓聲轟然四散,令人心頭一顫。
鼓聲在河東,是吳軍!
李隱舟抹開滿臉冷雨,順著鼓聲疾奔而去。
腥風中,一隊精銳小兵踏碎滿地泥濘,正欲潛泳渡河。
遙見孤身靠近的模糊人影,為首之人停下腳步,迅速抽出弓箭。
弓弦滿搭。
箭尖正正擬上對方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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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晚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