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眾生皆苦
轉眼已過了時日的大半,崔迎卻還是沒有回來。
但她卻不很著急,因為她料定崔迎會回來找她。
果然,又等了沒幾日,他果然回來了,南秀在家中正在蒸饅頭、做包子,她還沒有看清他的臉便已被他抱在懷裡。
看來,那人說的是真的,崔迎果然不知道她已經死了。
南秀算了算日子,決定無論他去哪裡,她都跟著前去,這樣便能有更多的時間可陪他。
他很怕她受了重傷,看了一圈發現她毫髮無損,南秀急忙解釋說那日她雖然受了鞭子,但所幸不重,已經都痊癒了。
她有意避著太陽,又怕被崔迎發覺自己已不是人身,可當她說只是怕晒黑,想要他給她做一把傘,他隔日便做好了送給她。
他這樣好,南秀更是愧疚。
阮綉娘來看崔迎那日,特意帶了家鄉的梅子,她自知南秀是死於她手,又是被她親手掩埋,想到崔迎孤苦一人,痛失愛妻,難免不會憐憫。
尋了個時間上門。
企料她竟然親眼看見了死而復生的南秀。
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揉眼睛,卻發現南秀卻真的活了過來。
後來崔迎抓住了她,要她聽完南秀說話,南秀說了什麼她根本沒有聽清,只覺得自己如墜冰窟,見了鬼一樣。
她不放心,要是留著南秀和崔迎,以後他們定會報復她,阮綉娘連夜寫信給伯慮,告訴郡公南秀還活著一事。
郡公派來餘利,讓他去一探究竟,若是發現南秀還活著,就地殺了南秀。
她帶著餘利來了碾玉鋪子,正好是找了個崔迎趕集的空隙,南秀一人在看店。
阮綉娘指著南秀,同餘利說那就是南秀,她根本沒有死,以為這樣又能得一筆賞賜。
餘利卻覺得這人已經失心瘋,櫃檯那處空蕩蕩,一人也沒有。
他知道是白來了一趟離耳,抽出刀將軟綉娘刺死,免得污了郡公的耳朵。
崔迎在街上碰見了一個擺攤算卦的男子,街上人太多,不知是誰將他推了一把,他直接倒了人家的攤子。
掏出錢財,他要賠這人的損失。
此人卻笑道,「也不必,你叫我幫你算一卦,今日之事便過去了。」
頭一次遇到上趕著要替人算卦的。
崔迎也不急,坐下道,「既是如此,還請先生幫我算一卦。」
「公子寫個字,讓在下給測測吧。」
他想了一想,寫了個「綉」。
算卦之人看了這字,道,「將此字拆開,可看出一男一女因絲線生情,被纏繞一處,此男子男生女相,秀則內傷,此女子命途多舛,紅顏命薄。」
崔迎聽罷,慌張起來,「你說的是真的?」
「信則為真,不信則為虛,崔公子,保重。」
他疑惑,「你怎知我的姓氏?」
他輕輕噓了一下,收了攤子。
剛走幾步,又被另一個人撞上,崔迎這一次徹底傻眼了,又撞上個術士。
這人還將他的玉料撞得稀碎。
江湖術士,能有什麼錢賠他的玉料,他大手一揮說不必了。
可這人和方才那人如出一轍,說是要給他算卦。
崔迎無奈,只好被他拉著到一邊。
這個術士比方才之人更奇怪,他竟然說南秀早就已經死了,現在家中的人是鬼非人。
崔迎氣得要吐血,正要抓住他的衣領揍他一頓,想起方才那人也是這樣說,他道南秀的命數是紅顏薄命。
這些時候,南秀確實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她不喜太陽,不喜燭火,到了夜間精神會更加好,白日里總是打瞌睡。
術士又說,南秀的還陽之術只有九十日,現在春光已盡,南秀很快就要奪他的命了,只要殺了他,她才能活著。
崔迎怔怔地看著這人。
他以為崔迎被嚇住了,又說了解決之法。
崔迎點點頭,跑到了不遠處的葯廬中。
小夥計正在碾葯,屋子裡一股草藥味,崔迎道,「給我三兩砒霜。」
小夥計抬了抬頭,「公子可想好了?」
崔迎忽覺得這個小夥計已經看出了他的目的,便堅定地點了點頭。
拿了砒霜,小夥計拉住他的手,「性命寶貴,你想好再做。」
崔迎道,「不過爛命一條,到了那邊若還能陪著她,也是好的,否則獨留我一人在世上,我要怎麼活下去。」
小夥計鬆開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你不要後悔。」
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也正是最接近光明的時候。
就在黎明之際,葯廬里來了一位客人。
此時葯廬的小夥計還在碾葯,他的葯像是總也碾不完一樣。
又好像他只是在尋個無趣之事,將這段艱苦黑暗的時光挨過去。
第一線陽光衝破黑暗照下來,正照在那客人身上。
小夥計頭也沒抬,「什麼葯?」
「在下不是來抓藥的。」
「是嗎?」小夥計溫柔的眼波停留在他身上,只不過他的眼睛里還多了點憂慮。
「你是什麼?」他開口問道,像是要知道答案,又像是根本不屑一顧。
晨曦下的街道,此時人群尚未聚集,長街寂靜,讓人很難忘記。
小夥計的臉色蒼白,直到這時才吐出口氣,喃喃道:「我是什麼……我確也不知了。」
「少說廢話騙我。」
他黯然道:「你我只有這種話說嗎?」他聲音哽咽,眼圈紅了。
術士看著他,情不自禁上前打量他,像是真的很久以前認識過他一樣。
兩個人之間,若是有了某種特別親密的關係,就像是冰川下的裂縫,再深也能看得見。
小夥計卻忽然反握住他的手,將他按在碾葯的葯台上。
他瞪著小夥計,忽然冷笑,道:「敢調戲本尊的,你還是頭一個!」
說罷,袖中一把飛扇,小夥計一手封住了他的神源,另一手輕而易舉便把他的扇子收了起來。
這術士像是想到了什麼,「你認識我,是不是?」
他點了點頭。
「我現在還不認識你,但有一天會認識你,是嗎?」他一向很聰明。
小夥計貼在他耳邊,停在他耳垂上,他細細嗅他身上的氣味。術士覺得一陣惡寒,想要推開他卻被他重新按倒。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神源在哪裡?」
他笑了,「不是你自己告訴我的嗎?」
「我?」
他倒是什麼也沒有做,說走就走,直等他已走出很遠,術士身上的禁制才自動解開。
門外的季伏微淡淡道:「先生找了個相好?」
這句話就像是女子妝匣中的脂粉,一下子就染紅了他的臉。
「胡說什麼。」
「既然如此,為何不將他帶回茶館?」
說書人看了看桌上的扇子,「也許現在不是時候,他一定不肯跟我走。」
「你認出了他是誰?」
「沒有,但他一定明白我是誰。」
這裡離奈何橋已很近,奈何橋上一直有一層薄薄的冰,顏色比人間的冰還要深暗些,凡人的肉眼,當然無法看見這層冰,季離憂坐在橋邊,一塊一塊的三生石丟下去,砸得冰層裂開了一個一個的小口子。
聽說,這是過往行人留下的眼淚凝結而成,寒心之淚,結為奈何橋下流水之冰。
終於等到了他想等的人。
崔迎笑了笑,道:「原來是你。」
季離憂道:「仙官渡劫失敗,這一次還得重來。」
他遞上一碗湯水。
崔迎看了看身邊的南秀,「能不喝嗎?忘了她,再去尋她太難了。」
「仙官不要為難在下,只要有堅強的決心,天下絕沒有做不到的事!」
南秀就站在旁邊看著。
季離憂笑了:「南秀姑娘忘了在下?」
南秀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麼,見崔迎要喝湯忘前塵,她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把碗里裝著的東西也喝了一口。
「看來,南秀姑娘要同他一起忘。」他道。
長長吐出口氣,微笑道:「給南秀姑娘的紅繩還在嗎?」
南秀說在。
他將紅繩分為兩截,卻不夠長度,挽不住手腕,季離憂便將紅繩卡在兩人耳側,「就這麼著吧,總管些用。」
崔迎勉強笑了笑,道:「這種奇奇怪怪的法子,恐怕也只有你想得出來。」
「在下是想幫幫兩位。」
「你怎麼會有月老的紅線?」
「偷來的!」
「這不合規矩吧。」
「有什麼不合規矩,喝了我的湯水,你們忘愁離憂,誰還知道是我給你們的,快些去輪迴吧。」
轉身看見了下一位候者,忽然嘆了口氣,道:「你想去哪裡?」
她笑了笑道:「北丘。」
季離憂凝視著她,忽然道:「非去不可?」
「一定要去。」這話她輕輕地說出來,卻又帶著說不出的堅決和傷感。
季離憂又不禁嘆息,緩緩道:「已經錯了一次,何苦再錯第二次?」
十二娘勉強笑了笑,道:「不管怎麼樣,有你替我餞行,我很開心。」
「你為何一定要這麼傻?」
十二娘道,「他一定會在北丘等我,我得去見他。」
他嘆了口氣,「滿身都疼,心也會痛,我勸你不去的好。」
「離憂……雖然我不配這麼叫你,可念在你曾在我腹中停留,你就放我去北丘吧。」
季離憂說好,「如果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尊重你。」
「多謝。」
「我身體里還有你的兩魂,神之魂就在我靈海后。」
「不要了。」她道。
「我只是去做個凡人,還要神魂做什麼?」
「人間苦太多,不如早日回頭。」
她笑了,「既是如此,你為何不早登神界,有我的神魂,有他的仙骨,你的修為足夠了,何必在這裡?」
他也笑了,「娘親傻,所以孩子也傻。」
她摸摸季離憂的發,「神魂你留著吧,也許有一天會有用。我沒有什麼留給你的,只盼你少吃些人間的苦。」
一回到伯慮,說書人倒頭就睡,一睡就睡得很熟。
但即使他睡著了,腦子也特別靈敏準確。
他張開眼睛的時候,這人正在門口看著他:「我已經看了你很久!」
說書人揉揉眼睛,道:「你怎麼進來的?」
「我進這裡很簡單,這個也不用和你細說,我只是想要來向你辭行。」
「辭行?」
季離憂淡淡道:「我欠了別人的債,得日夜不休地還債。」
不等說書人開口,他又道:「還有一個時辰。」
說書人笑了,道:「門在那邊,茶館主人在樓下,你想喝茶,一個時辰也夠替你沏一壺了。」
「我不是來喝茶的。」他說。
他翻了個身,「我才不管你想幹什麼。」
季離憂繼續盯著他,忽然衝過去,掀開他的被子,鑽進了他身側,雙手撐在他上方,看著說書人的臉,像是要透過這張臉看到他的內心。
「你又想幹什麼?」
「我說了還有一個時辰。」他俯下身咬著他的耳朵,喘息著道:「你為什麼惹了這麼多禍,要人一個個幫你擺平?」
「你在說什麼?」說書人推開他。
「沒什麼,只是胡言亂語。」
說書人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的手在他身上遊走,他像是對他十分熟悉,能瞬間封了他的神源,收起紫輕煙雨,也知道怎麼讓他面紅耳赤,全身一僵。
途陌聽見樓上奇怪的動靜,正急著上去,卻被季伏微叫住,「他神通廣大,有誰能制住他?」
「可是上面……」
「唉,今日不做生意了,把門關了,你們幾個各自出去玩吧。」季伏微道。
說書人並沒有在床上躺多久,那人剛走,季伏微就來了,開了窗子,還帶了酒杯和一壺酒,微笑著道:「那位為什麼先走?」
說書人轉眼間便穿好了衣服道:「不知道,有關於他,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信嗎?」
季伏微道:「需要我幫你去找找他的落腳處嗎?」
說書人笑道:「我用術法都看不出他在何處,是何人,你又怎麼找得到?」
季伏微柔聲道:「看樣子,他永遠不會回來了。」
說書人慢慢地倒了兩杯酒,幽幽地說道:「你怎麼知道?」
季伏微嘆了口氣,道:「從他眼睛里看出來的。要是一個人不會再回來了,他的眼神就是那樣。不是沒有留戀,而是權衡之後的決絕,這個人,出乎意料的像你的脾氣,你發現了嗎?」他又笑道,「長得確像我,真有意思,不知道他是誰,難道是我的孩子嗎?一個長得像我,脾氣像你的男子,有意思的很……」
說書人沒有接話,卻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就慢慢地放下酒杯,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鑽進了方才他躺過的被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