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生只若如初見
建元二年二月末,如往常一樣,也是一個山花爛漫,春光似錦的日子,南山腳下的那一條不大不小的溪流,經歷了漫長的寒冬冷凍,此刻正激情澎湃的一路向東流淌。
雙腳踩在岸邊的石頭上,盡量不讓鞋子碰到水面,雙手拎著衣物不停的在清澈的溪水中揉搓漂洗。好不容易洗完所有的衣物,人也已經累的腰酸背痛,起身活動一下,又覺得腳底冰涼,方才發覺鞋子還是打濕了。
「我還不想回去呢」我嘟囔著,四下看了看,瞥見岸邊有一塊大石頭,瞟了一眼左右並沒有人,心下竊喜,忙小跑過去坐在石頭上,脫了鞋襪放到一旁晾曬。
晌午的陽光並不算大,但也把石頭晒成溫熱的了,我躺了上去,身上的酸痛也緩解了許多。慵懶的不想起身,看著眼前的晴空碧藍如洗,如一汪澄澈清泉,片片薄雲零星的點綴在清泉上,好像朵朵浪花般潔凈輕盈。耳邊有鳥叫聲,像是黃鸝,婉轉悅耳。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①我迎著黃鸝的歌聲,輕輕的唱了起來,清脆空靈的嗓音瞬間在這空曠的山林里回蕩起來,有如山間清泉,林間的清風,溫柔而細膩。唱了兩句,將嗓門打開,又從懷裡掏出一張絹帛,頂著藍天,仔細辨認著上面的字元,又開始唱了起來。
絹帛上的是一首曲子,取自詩三百里的《淇澳》,曲調是近日新編的,還不熟,家裡人多不得空,只好偷閑跑出來練。此處山明水秀,也沒有人,用來練歌正好。
唱了不到三遍,我就開始走神,閉上眼睛幻想著這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②的有匪君子,可是不管我怎麼想怎麼拼湊,眼前仍舊是一張模糊的臉。
忽然發覺眼前有些陰翳,睜眼一看,一張微笑的面龐倒映在我眼前,我偏過身子,稍稍調整了方向,再去細看,腦子裡的那張臉瞬間清晰了,我情不自禁的笑了起來,他也跟著我笑,我突覺不對,忙坐起身來,再回身看,身後竟站了一個男子,我心下一驚,慌忙站起身來,往後退了兩步,只覺得腳底下疼得很,自己也顧不上了。
眼前的人,年紀不大,修長身形,著一身淡藍色錦衣,玉冠金簪,修長的睫毛撲閃在那一雙大眼睛上,高挺的鼻樑,如琢如磨,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翩然俊雅,卓爾不群。
「你是誰?」我怯怯的道:「為何要偷聽我唱歌?」
他往石頭上一坐,身上的環佩叮噹作響,反問我道「你又是誰?」他面上含笑,又接著道:「又為何要打擾我睡覺?」
原來是我打擾他睡覺了,我有些理虧,又道:「我不知道你在這兒」說罷,我又伸手去夠石頭上的鞋襪。
他面上含笑的看著我,由著我去夠,看我夠不著,索性伸手將鞋襪遞給我。
我見他態度溫和,心中的尷尬和緊張感稍稍褪去,也顧不上穿襪子,只趿著鞋,道了一句:「多謝公子!」
「你的腳流血了」他又道,往地上指了指。
我當然知道流血了,不然也不會那麼疼,沒有去看,只微微一笑,道:「一點小傷,不礙事的!」我趿著鞋,又去拿我洗的衣服。
「我長的很難看么?」他又道。
我搖頭道:「不難看!」
「那你跑什麼?」他眉頭微皺。
「是因為…」我有些猶豫:「我阿姐讓我不要和陌生男子單獨相處!」
「那是你阿姐怕你被壞人拐跑了」他調侃道:「可是你看我像壞人么?」
我又搖了搖頭:「不太像。」
他爽朗一笑,道:「你要是這樣回去的話,明天就該走不了路,不介意的話,我幫你包紮一下。」他站起身,將那塊大石頭讓了出來,示意我坐過去。
他這般溫柔和善,我若再跑,反倒顯得我小人之心了,而且腳下也疼得厲害,想跑也跑不了了,忍著疼,一瘸一拐的坐在石頭上。
他抬起我受傷的右腳,先是細心的幫我清理沾在腳底的碎石末,修長的雙手一碰到我的肌膚,心頭就忍不住麻了一下,面上也紅了一片。
「你方才唱的是你心上人么?」他一邊清理,一邊抬頭看著我笑道。
我的臉愈發的紅了,避開他的目光:「我沒有心上人,那都是詩裡頭說的。」
「你若沒有心上人,怎會唱的那麼傳神,又那麼動聽呢?」他又道。
我搖搖頭,知道他的在誇我,也笑了笑:「可能是寫詩的人按照他心上人的樣子去寫的吧!」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手帕,細心的包裹在我的傷口上,纏在我的腳背上打節,弄了半天,才勉強系出一個節來,顯然是之前沒做過,這個節系的是又大又丑。
「多謝公子」我忍住笑意,道了謝。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節系的有多醜,反而還滿臉得意的道:「你想怎麼謝我?」
「啊?」我心中一愣,沒想到他會像我討謝禮,不知如何作答。
「你會唱歌,就給我唱首歌吧」他說著,順勢坐到我身邊。
我心下一松,看了看我的腳,點了點頭:「公子想聽什麼?」
他躺在石頭上,雙手枕在頭部:「隨你吧,你想唱什麼都行!」
他看著天,薄雲襯的他的眼睛光茫萬丈,我不知道他的喜好,撿了一首朗朗上口的《關雎》來唱。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悅耳的歌聲再次想了起來,驚醒了林間的飛鳥,隱約聽得有黃鶯附聲而鳴,它聽不懂我唱的,我也聽不懂它唱的,但彼此這樣一高一低,一前一後的唱著,倒也有趣。
唱完一曲,我再回頭去看他,卻發現他正看著我,又忙轉過頭來,不想讓他看到我面上的那抹紅暈之色,又莞爾道:「我唱完了,多謝公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讚美道:「我很久沒有聽到這麼美的歌聲了。」
「公子以前聽過有比我唱歌還好聽的人么?」我向來自信於我的歌聲,但是話一出口我便有些後悔了。
「沒有」他忙說道:「你是我見過歌唱的最好的。」
「公子謬讚,不過天下之大,肯定會有人唱的比我好。」我撩起身後的一縷長發,在手上撥弄起來,又回身去看他:「說了這麼久,還不知道公子的尊諱?」又打量了他一身華貴的衣飾,又溫文爾雅,想來是哪一家世族公子。
「我乃平陽侯曹時」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我,又問道:「你呢?」
平陽侯?我眉心微蹙,長安的列侯大多都跟皇室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若是其他列侯我此刻一定驚慌,但平陽侯沒有,因為他並不是平陽侯。
我又轉回身來,猶豫著要不要戳穿他,又想著他一身正氣,並不像壞人,冒充別人的名諱,或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呢,且他不冒充別人,單單冒充平陽侯,應該也是君侯的朋友,身份必不簡單,不管是誰,也不是我能惹的。
「你叫什麼?」他又問道。
「我叫衛子夫!」我沒有揭穿他。
「哪個魏?」
我腦子裡轉了轉,想起方才的那首《淇澳》,又道:「《淇澳》出自衛國,我的衛便是衛國的衛。」
「衛~子~夫~」他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若有所思。
「方才不知道公子在此,擾了公子好眠,公子勿怪!」我為方才打擾他睡覺的事致歉。
「無妨」他又坐起身來:「本來也睡不著,聽到你在唱歌,所以過來瞧瞧。」
「雖是暖春,但山間有風,還是有些寒意的,很容易著涼,公子還是仔細些吧!」我善意的提醒他。
「好」他一口應下,又道:「你家就在附近么?」
一陣清風徐來,吹亂的我的長發,我忙伸手捋平,又點了點頭。
他亦伸過手來幫我,我心下詫異,瞥見他溫和的笑容,在春光下清朗明媚,好似冬日的暖陽,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也沒有阻止他,低頭淺笑道:「有勞公子了!」
我那一頭及腰長發,濃密柔順,烏光可鑒,本來不難理順,可他卻弄了半天,我看了看腳上又大又丑的節,想著他手笨,也沒說什麼,只靜靜的等著他弄完。
臉上突然落了一個吻,令我猝不及防,面上頓時燒了起來,心也跳的極快,下意識的將他推開,忙起身退到一邊,又一腳踩在石子上,腳下吃痛的叫了一聲,心下後悔不已。
「對不起,對不起」他立刻跟我道歉,想要過來扶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別碰我!」我哪裡還敢讓他碰我,想到方才我那麼相信他,他卻也和其他人一樣是個登徒子,還被他佔了便宜,心下表覺得委屈,眼淚就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好,好」他有些慌了,又站了起來:「是我不好,我不碰你,你別哭了!」
他叫我別哭,我反倒哭的厲害,看著眼前的人衣冠楚楚,卻道貌岸然,又不禁惱火,還是二姐說的好,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我真不是故意的」他急忙跟我解釋:「我方才就是看你長好看,所以才情不自禁的親了你,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別的意思是什麼意思?你親我又是什麼意思?」我瞪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不看他,多看他兩眼定又叫他騙了。
「親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別的意思……」他頓了頓:「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你騙人」我罵道:「你就是不懷好意的大騙子,登徒子!」
「行,行,行」他連聲討擾:「你罵我可以,但你別哭了,你腳上有傷,能不能先坐下來?」
難為他還能想起我腳上的傷,我心中的怒氣也漸漸淡了,強忍著止了淚,又怕他又像剛才那樣,也不敢坐了。
他自己後退了兩步,又道:「你別怕,你自己過來坐,我不碰你,也不坐了。」
我腳掌心實在是疼的厲害,見他退的遠了,不會亂來,這才撿了地上的鞋襪,跛足過去坐在石頭上,背對著他,把鞋襪穿了起來,看著腳上包紮傷口的帕子,又道:「今日多謝公子,時候不早,我得回去了。」說完,我一隻腳穿了鞋襪,一腳趿著鞋,又起身去拿衣裳。
「你的腳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他說著,又過來給我幫忙。
「不用了」我急忙將他推開,腳下沒站穩,險些反把自己推倒。
他手快扶了我一把,又道:「站都站不穩,再拿這麼重的東西怎麼回去?」
「阿姐」不遠處的衛青喚了我一聲,打斷了我們,一路跑過來,看我狼狽的模樣,一臉憂心:「阿姐,你怎麼了?」又見我面上有淚:「誰把你弄哭了?」
我還未答話,衛青就看著男子道:「是你把我阿姐弄哭的?」
「我不是故意……」
他的話還沒說完,衛青上去就打了他一拳。
我大驚,忙去拉扯衛青:「你幹什麼?」
「誰准你欺負我姐的」即便比他矮上一個頭,衛青也絲毫不懼他。
「好了」我呵斥衛青,又去看他。許是沒有料到衛青會動手打他,他一臉的不可思議。我忙將衛青護在身後,賠禮道歉:「對不起,我弟弟年幼不懂事,他也是為了護著我,你別怪他!」說完,我掏出手帕遞給他。
衛青年紀雖小,卻是習武之人,這一拳下去,他嘴角已經打出了血跡。他吐了一口吐沫,又接了我遞過去的帕子,擦了擦嘴,面色凝重的問道:「他是你弟弟?」
「嗯嗯」我點頭:「你怎麼樣?要不要緊?」
「我沒事」他面上稍稍緩和:「算了,能有這樣的弟弟護著你,我也放心。」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勉強笑了笑。
「阿姐,他是誰呀?」衛青又道,明顯還沒有消氣。
「你不認識的」我拉著衛青繼續道:「方才我弄傷了腳,他替我包紮,他沒有欺負我,你錯怪他了。」
「那你怎麼哭了?」衛青不解。
「是個誤會」我回答衛青,又看著他笑了笑。
他似乎也對這個解釋甚為滿意,直朝我點頭。
「好了,我們回去吧」我又對衛青道。
衛青看了一眼我的腳:「我背你回去吧。」
「不用,我可以的,你去把衣服拿著」我回身,又對男子道:「今日多謝公子,子夫告辭!」說完也不等他答話,扶著衛青一瘸一拐就往家走。
「三天後我們再見」他在後面喊了一聲。
我面上微紅,回身看了他一眼,並未答話。
「他是誰呀!」衛青小心翼翼的扶著我道。
我搖了搖頭,想起方才他替我包紮的那一幕,我不禁笑了起來,又問衛青:「你怎麼來了?」
「二姐看你一直沒有回,所以讓我過來看看。」
我摸了摸他的頭,道:「隨隨便便就動手打人,以後可不許再這麼魯莽了!」
「他若再敢欺負你,我還打!」衛青又道。
「那你也要先問清楚了呀,要是打錯了人,人家追究起來怎麼辦?這些人我們得罪不起的!」
衛青不服:「阿姐,明明就是他把你弄哭的,你還要護著他!」
「我都說了是誤會嘛!」
「之前那個姓霍的小子欺負二姐,二姐也說是誤會,後來呢?」
我不料衛青會把這件事和二姐聯繫在一起,回頭看了一眼,那人早就消失了,他不肯告知他的真實身份,三日之約,我要來么?
①出自《詩經豳風七月》
②出自《詩經衛風淇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