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未央宮中花月夕
翌日要拜見中宮,我便比劉徹早起了一個時辰,有宮人過來服侍我洗漱更衣,我還不習慣,又怕擾了劉徹清凈,便將人都打發出去了,自己坐在銅鏡前捯飭起來。
想起上次去見皇后的情景和辛竹說的話,以及這一年對她的了解,我知道今日去見她,她一定不會放過我,如今我尚未有冊封,就留宿帝寢,已然不合規矩,她若真要刁難我,理由都是現成的,都不用她費心思去編了,要怎麼辦才好呢?我仔細思忖了一番,又找不到解決的法子,心下不禁苦悶的緊。
忽覺有人在頭上侍弄,將我嚇了一跳,回過神來,一隻玉頭釵緩緩插入髻中,我欲要起身行禮,他將我按住,又拿起一把梳子幫我梳了起來。
他從鏡中看了我一眼,道:「在想什麼?」
我搖了搖頭,轉過身道:「陛下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沒你陪著,朕哪裡睡得著」他抬起我的下顎,在我唇上輕輕啄了一口:「今日無朝,你再陪我睡會兒吧。」
「不行呢,妾今日要去拜見皇后。」
他眉頭一緊,又笑了起來:「你要不提,朕差點還忘了朕這個皇后了。」
「陛下好大的忘性」我笑道,又扶他上榻:「現在還早,陛下再睡一會兒吧。」
他想了想,又說:「皇后那邊你也不必去了,朕待會就下召,免了你的請安。」
「這是為何?」我心下不解。
「皇后可不是善茬,你不怕她把你生吞活剝了?」
「皇后又不是豺狼虎豹,還能吃人不成。」我心下雖然害怕,可面上還得故作鎮靜,不可讓他一而再的為我壞了規矩。
劉徹連連擺手:「有些人可比野獸可怕,起碼野獸不會玩兒陰的,但是人會!」
我惶恐道:「妾知道陛下是為我好,可我若不去,便是我理虧,有理也變成沒理了。」
他思忖片刻,嘆了口氣,又道:「要去也行,朕陪你一起,不然朕不放心。」也不等我說話,起身喚了人進來更衣。
這樣也好,有劉徹在,總比我一個人去要好。
服侍他穿衣洗漱,梳頭束冠,又一起用了早膳,便一同去了椒房殿。劉徹沿路還讓人搬了兩盆花,一併帶了過去。
皇后一襲絳紫色螺紋深衣,頭頂一朵大紅牡丹,愈發襯得她人比花嬌,顯然對劉徹的到來很高興,但看了身後的我,面上的喜色陡然一下就消失了。見了禮后,又扶了劉徹去了上座,只留我在堂下。
見他們二人坐穩了,我方才跪下行禮:「妾拜見陛下皇后,長樂無極,千秋萬歲!」
「皇后謝禮,衛姬起」長御贊禮。
有劉徹在就是不一樣,我心下不禁感嘆,又起身規規矩矩的站著,微微垂首,目不斜視。
皇后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衛姬侍奉陛下辛苦,賜坐吧」
「謝皇后!」我依言,在下席入座。
皇後背書似的道:「能得陛下復寵是衛姬的福分,衛姬當惜福,謹守禮制,勤勉奉公,一要盡心侍奉陛下,二要和眾姐妹和睦相處,宮中姐妹不多,還盼衛姬能早日為陛下誕育子嗣,開枝散葉。」
「唯,妾遵皇后教誨。」我頷首。
她又對劉徹道:「陛下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劉徹示意內侍將那兩盆花搬過來,笑道:「朕見花房培育的牡丹極好,想著你喜歡,給你送兩盆過來!」
皇后睨了一眼,並無多大興緻,懶懶的道:「這未央宮的花兒如今是越來越多了,這牡丹開的再好,可到底還是比不上外面的野花招人喜歡。」
帝后說話,沒有我插嘴的份兒,我抬眼看了一眼劉徹,他又笑道:「宮裡頭的哪有什麼野花,皇后若是喜歡,改日朕去外頭給皇后摘兩朵回來便是。」
只瞧著皇後面上紅白一陣,剛拿到手裡的耳杯又扣了回去:「這宮裡說到底還是陛下做主,妾喜不喜歡不重要,只要陛下喜歡,野花也好,賤奴也好,還不是由得陛下往宮裡頭帶。」
她已經不是第一回罵我了,來時我便做好了準備,現在自然也不會在意,反倒是劉徹面色一沉,歪頭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就請皇後下召,衛姬服侍朕辛苦,朕要冊封她為美人。」
手上的茶水不禁抖了一下,我心下一驚,劉徹來之前並未跟我說過此事。
皇後面上亦是震驚,指著我道:「你要封這個賤奴為美人?」
「皇后說話自重」劉徹微怒。
「你要我自重?」皇後起身道:「你在宮外寵幸一個下賤伶人,隨隨便便往宮裡帶也就算了,現在還讓她住到帝寢,你可曾自重過?」
我沒想到皇後會這般公然辱罵天子,心中惶恐不已,周圍也無人敢勸,又害怕他們因此吵起來,也不顧規矩,忙起身跪下道:「皇后息怒,此事與陛下無關,是妾的錯,妾……」
「當然是你的錯!」皇后打斷我,隨手拿了一隻耳杯砸了過來,正好摔在我面前的几案上。
杯子碎了一地,裡頭的茶水濺了一些在我手上,驚的我立刻匍匐在地上不敢說話。
「你幹什麼?」劉徹起身怒斥:「你是皇后,此般行徑和外頭的市井潑婦有什麼區別?」
「市井潑婦又如何?」皇后絲毫不懼,又指著我道:「有本事你就廢了我,去立那個賤婢為後啊!」
劉徹怒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以為朕不敢么?」
聽他們二人吵架,我心頭冷汗直冒,從未想過皇後會這般不給劉徹顏面,心下有些後悔讓劉徹陪我來了,這要是傳出去,只怕又要生出許多事端,心知不能讓他們再吵了,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其他法子,索性往地上一倒,假裝暈死過去。
果然劉徹見狀,也顧不上再和皇后吵架了,忙跑了過來,喚了我幾聲,見我沒有反應,抱起我就出了椒房殿。
感受著他此刻焦急的樣子,我心中暗自歡喜,既出了椒房殿,解了當前的困局,心下也鬆了口氣,也不敢再欺瞞他了,忙睜眼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
他眉頭緊促,看了我一眼,先是一怔,似乎明白過來,眉頭漸漸舒展開了,又將我放了下來:「朕都不知道你的膽子有這麼大,欺君的事你也敢做!」
「妾有罪!」我忙跪下請罪,雖然知道他不會責罰我,但樣子也還是要做一做的。
他伸了一隻手出來,笑道:「起來罷!」
我低頭莞爾,一手搭了上去。
回首看了一眼身後的椒房殿,往日里便聽人說過皇后刁蠻擅妒的個性,後宮諸人對她是又敬又怕,大多都不喜她,我總以為她是皇后,只是對後宮諸人如此,卻不想她竟敢公然挑釁皇帝的威嚴,到底是太皇太后最疼愛的外孫女,大長公主竇太主的親女兒,背後有人撐腰,還是不一樣的。
對於這次帝后的大吵,皇帝顯然是已經習以為常,並未放在心上,每日里除了去宣室殿處理政務,剩下的時間幾乎都在溫室殿,與我寸步不離,或是聽我撫琴弄歌,或是與我對棋博弈,或是教我讀書寫字。
這其中我最喜歡的就是讀書寫字,以前沒有這樣的機會,現在有了,我便也格外的珍惜,我也並非是想學劉徹那樣滿腹經綸,博古通今,但多學些東西,多懂一些道理總是沒錯的。好在劉徹也好為人師,對於那些他知道而我一無所知的事,他總能滔滔不絕,也很用心的教我。
不過幾日下來,我便被人推到風口浪尖上,宮裡上上下下都傳著我的流言,說我出身卑賤的有,說我狐媚惑主的也有,更有甚者還說我離間帝后等等,然而劉徹並不理會,我也不大出門,所以也並不在意。
現下我最關心的還是張騫出使西域一事,經過這幾日和劉徹耳濡目染,我已經知道張騫此行是任重道遠。三月下旬,籌備了一年多的張騫,終於帶著一百多人的使團從長安出發,橫穿匈奴大漠,結交西域的大月氏等國,一起聯合起來,抗擊匈奴。
站在未央宮的高台上,看著眼前壯景,層巒疊嶂,煙霧繚繞,想起那個瘦瘦的高個子,我心中無限感慨,漫漫長路,還要過匈奴那一關,有多少未知的苦難在等著他,他卻義無反顧的踏上征途,不畏苦難,不懼艱險,我是由衷欽佩於他,如果此行能順利完成,那麼將是大漢歷史上一座偉大的豐碑。
我雙手合十,對神明祈願:妾將日日為諸君祈福祝禱,願諸君能早日完成陛下的使命,平安歸來!
張騫一走,劉徹心頭大石也落下了,能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就是張騫自己的事了,他在未央宮逗留了兩日,便帶著我去了上林苑。
上林苑乃先秦舊址,劉徹喜好遊獵,遂在此基礎上進行擴建,修山開河,興建宮室苑囿,廣植花草林木,豢養百獸,將其打造成皇家園林。
初到此處,我便被上林苑的景緻吸引,與未央宮的壯麗華美不通,上林苑佔地遼闊,廣袤無垠,置身其中,彷彿能將天地間的自然風光盡收眼底,奇花異木,山林飛走,每天都不一樣,更難能可貴的是,此處天大地大,可以不受宮規禮教的約束,可要比在未央宮自由的多。
上林苑的五祚行宮,以數白畝枝繁葉茂,鬱郁蒼蒼的楓林著稱,銜接著長楊行宮的數百畝婀娜多姿的垂楊,風景一枝獨秀,別是一般天地。此外宮中還有一株古老的梧桐樹,鍾靈毓秀,直指蒼天,遮蔭蔽日,是炎炎夏日,避暑納涼的大好去處。
劉徹帶著我在五祚宮裡裡外外走了一遍,最後停在了這棵梧桐樹下:「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①以後你就安心在這裡住著,服侍你的宮人朕都安排好了,你想要什麼就跟他們說,別拘著。」
「那陛下呢?」我下意識的去拉他的衣袖,心中有些害怕他又像之前把我扔在永巷那樣扔在此處。
他執起我的手,溫和一笑:「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聽他這麼說,我轉憂為喜,低頭淺笑。
「朕已經讓公孫賀去請你的家人明天過來」他又道:「明天你就可以見到他們了。」
「可以么?」我有些驚訝,儘管我很想家,可這幾日在未央宮,我已經處在風口浪尖之上,根本就不敢再跟他提,聽他這樣說,我還有些不敢確定。
他幫我理了理被微風撩起的青絲:「這裡又不是未央宮,沒那麼多規矩,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我疑惑道:「妾從未和陛下說過,陛下怎麼知道我想見他們?」
「沒說么?」他挑眉,低下頭靠近我道:「你可知你昨夜入夢,喚的是誰?」
裊裊清風拂面而來,尤自帶了些許春意,他的臉離我極近,只要我稍稍踮腳,就可以很輕易的輕吻到他,但此刻在外面,我顯然是不敢的。
他說我昨夜入夢,我一點印象沒有,但他如此說,隱約可以猜到和我家裡人有關,我紅著臉,略帶尷尬的笑了笑:「我喚的…不是陛下么?」
他朝我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道了一句「衛青啊」就轉身去了寢殿,不再理我。
稍愣了一會兒,我實在想不起到底做了什麼夢,搖了搖頭,也跟著他進了寢殿。
註釋:
①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出自《詩經大雅卷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