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相遇
卻說杜晚晴在花園被裴鈺軒無故戲弄了一番,心裡究竟有幾分不悅,只是自己客居在此,亦無法追究,只當他是惡作劇罷了。
想到此,又著實感激那柳公子給自己解圍,想那柳公子人才相貌雖遜於三公子,人品卻著實是好,看起來便是個老成的人。
她這麼一路胡思亂想,再一抬頭,卻見鳳台閣已到了眼前了。
她走進去,卻見院子里空無一人,廳堂里也靜悄悄的,只有一個丫頭打扮的女子背站在綺窗下,似有所思。
晚晴有些疑惑,不知裴鈺媚等人去了何處。
那丫頭聽到響聲,忙轉身,見是晚晴,這才不疾不徐地福了一福,道:「是杜姑娘吧,奴婢柳鶯兒見過姑娘。」
晚晴見那丫頭的相貌,卻吃了一大驚,因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只見她端端生得好,一張小小尖尖的如凝脂般的芙蓉面竟比畫里的美人還美上十分,一雙水汪汪大眼睛,輕巧柳葉眉,鼻樑高挺,薄薄櫻桃唇,似含嗔帶怨。
那肌膚猶如寒玉般光嫩,只是眼珠竟也是琥珀色的,一望過去似深不見底,仔細看,竟與剛才見到的裴三公子有一二分相似。
晚晴想,自來人家都說自己生得好,今日見了這姑娘,才知道什麼叫絕色佳人,這姑娘的顏色,竟把懷裡這束紅梅都比下去了,更遑論自己。
一時不敢受她的禮,又意識到自己獃獃盯著人家看不禮貌,忙還禮道:姑娘竟這般美貌,晚晴失禮了。
那丫頭輕聲笑道:「杜姑娘莫要這麼說,鶯兒只是個下人。您這麼說,折煞我了。」
杜晚晴好奇地問:「怎麼從未見姑娘在小姐房裡?」
柳鶯兒微微一笑,道:「我日常只在這閣子後面的綉坊里繡花,並不侍奉小姐起居,是以姑娘未見過我。姑娘手裡這花可是送給二小姐的?我來替您找瓶插上吧。」
晚晴聽她聲音宛如出谷黃鸝,婉轉動人,再兼著她婀娜的身姿,傾城的容貌,當真是第一流的人物,只是不知為何會屈居仆侍群中?
怪道古人說女子太美我見猶憐,這柳鶯兒的容貌連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她幾眼,更遑論男子?
她正想著,忽聽門外喧嘩,卻見裴鈺媚帶著珊瑚和琅玕進屋來,珊瑚老遠就說:
「杜姑娘回來啦,可想死我們小姐了。小姐日日念叨,念得我們耳朵都起繭子了。」
裴鈺媚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只嗔珊瑚道:「又胡說!」話雖這麼說,她卻不由自主快走了兩步,拉住了晚晴的手。
晚晴笑著對主僕幾人說:「我也想姐姐們呢。」說著,遞上梅花道:
「這是給二小姐的,我表哥家裡種了幾株梅花,這幾支還頗可看。不知二小姐是否喜歡?」
鈺媚知道她心裡惦記當日自己同她說的梅花一事,不由暗暗讚歎她心細,忙親手接過梅花,致謝道:「我自然是喜歡的。妹妹有心了。」
說著,又轉身吩咐丫頭道:「琅玕,你去把那個白鳳雙瓷耳瓶取出來,將這梅花插上。」
琅玕站那裡不動,搓著手道:「那個瓶珍貴……夫人說日常不讓拿出。」
鈺媚薄斥道:「讓你去便去,好好的東西只管收起來做什麼?」琅玕不敢回嘴,只好轉身去高閣上取瓶了。
晚晴笑對鈺媚道:「琅玕姑娘說的是,這幾束梅花確實無需那麼珍貴的瓷瓶。」
珊瑚過來挽著晚晴的胳膊道:「杜姑娘不用管,聽小姐的就行。你可不知道呢,這幾日你走了,都沒人講笑話給我們聽了,鵲喜的爹病了,她告假回家去了,今日我便侍奉姑娘吧。」
杜晚晴笑道:「怎敢勞煩珊瑚姐姐?我不用人侍奉的。」
鈺媚剛待要說話,卻見柳鶯兒走上前來,毛遂自薦說:「我今日無事,不如我來侍奉杜姑娘吧!」
一屋子人見她忽然插話,半日都沒言語。
過了一會兒,鈺媚方道:「你還是去綉坊歇著吧!夫人今日還問起你,要你注意身子。」
她說話的當口,那眼神一直望著他處,並未有片刻落在柳鶯兒身上。
柳鶯兒聽聞此語,臉色一黯,便不再說話,只向鈺媚福了一福,又深深望了一眼晚晴,低低道:「那奴婢先告辭了。」這才從側門出去了。
晚晴暗自納罕,心想這姑娘如此貌美,怎麼看著二小姐房裡的人都這般對她?自己剛才還未謝謝她,日後定要補上才是。
又過了幾日,裴府才終於聘來了一位老先生,教裴鈺媚和杜晚晴習字讀書。這先生是個極老的老學究,鬍子倒有半尺長,日常在課堂上經常忍不住打瞌睡,講得卻是《女論語》。
晚晴自來怕讀這些書,因而在課上也不甚聽,時常在書下覆著一本詩集或是《傳奇》看,那老先生分明看見,只當看不見。
裴鈺媚卻規規矩矩坐著,雖也有忍不了的時候,然而儀態端莊,即使假寐也坐得筆直。
這一點晚晴倒是由衷佩服,因為她自己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她是那種瞌睡了就要睡得東倒西歪的人。
有一次在課上她竟然睡蒙了,一頭撞到了學案上,撲通一聲,把先生嚇了一大跳,手裡的書都跌落到了地上。
鈺媚在旁笑得不能自抑,那老先生卻仍能做到不動聲色,若無其事地撿起書,繼續講解《學作》、《事夫》兩章。
晚晴見他這般寬待自己,倒有幾分羞赧之色,忙擦了擦嘴角的涎水,豎起耳朵聽了幾句,誰料就聽了這幾句,她又忍不住發起牢騷來,悄悄皺眉對鈺媚說:
「聽這說法,這女子嫁人,分明是賣去夫家了,不但得從曉到旦的幹活,還要順事公婆丈夫,撫育子女,這些且不說,這些書一味只說孝順公婆,那自家的父母怎麼辦?誰來照顧他們?」
鈺媚忍不住調笑道:「妹妹這必是想到自己了吧,杜叔父可捨得你嫁出去?不如便嫁與我三哥,咱們裴杜兩家是世交,日後讓三哥替你為父母養老。」
晚晴聽鈺媚這麼一說,不知怎的竟羞紅了臉,低聲道:「怎麼連二小姐也說起這瘋話了?晴兒再不理你了。」
說畢,以手遮面,只覺面上一片赤紅。
鈺媚還打趣她道:「你看你臉都紅了,必是心裡有鬼吧。我給你支個招,我三哥字寫得好,不如你……」
話還未完,便聽那老先生忍無可忍地咳嗽了兩聲,二人忙端正坐姿,晚晴停止了睡覺偉業,繼續看手裡的《傳奇》,鈺媚卻含笑坐得筆直。
這日晚間,晚晴回屋后,只覺得睡不著,鵲喜卻早已鼾聲震天。
她便悄悄起身去旁邊的花園走走,卻見那晚月亮正圓,花園的花開得極盛,微風輕拂,一陣陣花香濃郁,令人心曠神怡。
她想起前人所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由痴了,反覆吟誦了幾遍,誦到最後,不由嘆息一聲。
忽聽地杏樹下有人笑道:「小丫頭竟學起人嘆氣來了?」再一看,恰是那日遇見的裴鈺軒。
裴鈺軒依然是一身白衣,長身玉立,雙鬢如裁,說不出的倜儻風流,手裡卻拿著一個小巧的白瓷描金高腳酒壺,戲謔道:「既是心有愁緒,何不借酒澆愁?」
晚晴猛地見了他,又驚又喜,款款行禮道:「不敢,三公子還沒安寢嗎?」
鈺軒掃了她一眼,笑著反問道:「當然,你看我像安寢的樣子嗎?」
晚晴心裡有些惱他輕薄,便正色道:「如此,那晚晴不敢攪擾三公子雅興,這就告辭了。」
裴鈺軒看她又做出這副模樣,不由想起自己聽到的那些關於她的傳聞,忍不住逗她道:
「小丫頭脾氣還挺大,聽說你在課上常常打瞌睡,看閑書?」
晚晴聽言心中好生不喜,噘嘴說:「誰說的?那先生講得極好,我……我每次都認真聆聽。」
「喔,你還是聆聽呀?看來真是認真的很了……」鈺軒慢騰騰飲了一口酒,揶揄道:「那你能告訴我《女誡》第一則是什麼?」
「卑弱第一。……」晚晴低下頭,打著馬虎眼,心想先生都不管,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哼!
「便沒有下文了?」鈺軒等了半天,見晚晴眼睛虛虛看著自己身側,竟不再說話,忍不住問道。
晚晴噗嗤笑道:「不是沒下文,是……我對這事存疑。」
「喔,你存疑?」裴鈺軒心想,這小姑娘還真是有趣,每次都語出驚人。
「對呀,這作者曹大家自己出身高門大族,飽讀經史,續寫《漢書》,為鄧太后師,地位尊榮何等顯赫,她這樣學識淵博的女子,卻教女人卑弱,我是不信的。」
「你不信?那你想怎樣?」鈺軒存心要逗她。
「我想女子若也能博覽群經,胸懷丘壑,這一世不嫁人又如何?前朝先賢宋若昭先生,便終生未嫁,以學問立身,也是一條道路,晚晴欽佩的很,便要立志做那樣的女子。」
晚晴今日不知為何,信口開河,說到興奮處,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說了半天,卻忽然想起這是對著裴鈺軒,忙止住聲,羞怯道:
「三公子見諒,晚晴……孟浪了。」
裴鈺軒聽了她這一大通宏論,不由眯起眼,饒有興趣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才一臉狡黠地說:
「你現在才意識到自己孟浪,也是晚了……我可都聽到了。」
晚晴臉刷地紅透,她深恨自己不莊重,被人小看了去,可是今晚不知怎麼了,就如失魂一般,明明之前還惱他的,可誰知一見了他,那話竟滔滔來了,止都止不住。
她欲言又止,半日方囁嚅道:「那,那三公子……不會告訴別人吧?」
裴鈺軒手撫樹榦,斜倚在杏樹上,此時已喝得半醉,今晚本來心情沉重,喝了一晚悶酒,誰料來了杜晚晴,不知怎得這小姑娘竟讓自己心情大好了起來,他笑著說:「難說啊……畢竟我今晚喝了這麼多酒。」
晚晴又急又慌,微微往前一步,哀求他道:「三公子千萬別說,若傳到我爹爹那裡,定要責罰我了。」
鈺軒見她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心中更樂,便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道:「嗯嗯,傳到杜大人那裡去,必是不行的。」
說著,煞有介事的看了看晚晴,身子半傾,放低聲音對她道:「你放心,我保證這話傳不出裴府去。」
晚晴見他一再繞圈子,急得了不得,小聲嘟囔道:「就是在裴府也不能傳哪,若被裴大人和周夫人知道了,我怎麼辦?」
「是呀,那到底怎麼辦呢?……」裴鈺軒不緊不慢,舉起酒壺又呷了口酒,這才嘆息道:「說來這事果然難辦的很,畢竟我這人說話一向口無遮攔。」
「那……那三公子……也太不遵守禮法了。」晚晴情急之下,口不擇言道。
裴鈺軒奇道:「我怎得又不守禮?」
晚晴心虛地說:「先師孔子分明說……非禮勿言,非禮勿聽……」
鈺軒這下沒忍住,一口酒全噴了出來,他故作驚訝地問晚晴:「喔,那若是這麼說的話,杜姑娘可是有非禮言行了?」
晚晴躲一跺腳,臉漲的通紅,咬牙道:「三公子怎得這般……晚晴……晚晴……」
鈺軒哈哈大笑,說:「原來杜姑娘也有詞窮的時候……罷了,你替我綉個香囊,我便替你遮過這一回。」
說著,湊近晚晴身旁,深嗅了一口,緩緩說:「你身上這香倒是別緻,可是桂花?那就做個桂花香囊給我吧。」說完,便又大笑兩聲,徑自離去了。
眼見著月明如洗,一樹飛花亂舞,晚晴心咚咚跳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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