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德堂
晚晴回家后,向父母稟報了裴時贈送玉佩與酒之事。
杜老爺臉上陰晴不定,未曾言語,似乎不但不喜,反而有些怨恨之意。
晚晴見爹爹這般反應,略略有些驚訝,但也沒有作聲,只是聽到娘親安慰她沒事時,她不知為何忽然心裡有點委屈,那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一家人悶悶吃了晚飯,便安歇了。
卧房內,杜氏夫婦一起說起今日之事。
寧夫人在燈下拿著那玉佩仔細查看了一番,道:「果然是件好東西,只是這麼重的禮,咱們如何還回去?上次拿他們那支金步搖已經過意不去了。」
杜大人倒不在意,只冷冷說:「他裴家欠我們杜家的,只怕還不止這些區區小物事,你放心拿著吧!」
說到這裡,他眼圈略有點紅,恨恨道:「若不是為了咱們晴兒,我恨不得這輩子都……」
寧夫人忙忙阻斷丈夫的話,嘆著氣數落道:「既是把孩子送到他裴府了,你就別再糾結過去的事情了。哎,說到底你這倔脾氣,到底還是不能改。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現今他任吏部侍郎,這吏部詮選天下的官吏,你往日常說想外放一任地方官,只怕到時還要求到他。」
杜大人嗤嗤冷笑數聲,不屑道:「哼,我犯不著去求他,而今咱們女兒到了快出閣的年紀,我也不想再去地方任職了,別耽誤了孩子的終身大事。」
寧夫人笑道:「我看這孩子還懵懵懂懂,不大懂呢。」
杜大人聽到說起女兒,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慢騰騰地說:「不懂最好,我還捨不得女兒嫁出去呢。」
寧夫人嗔他道:「你看你,有你這麼當爹的么?」
「先別調笑了,我給你說個正經事,」杜大人想了想,忽對夫人道:
「晴兒這性子不夠穩重,又嬌養慣了,日後出了閣怎麼應對那一大家子妯娌婆媳?
我這幾年想過多次了,咱就這一個閨女,若是日後我還能有所進益,就招贅一個女婿進門吧!」
寧夫人長嘆一聲道:「我何嘗捨得她出門子?只是這世間好男兒誰願意做贅婿?若招個不成器的,又是禍害。
你看看你那些太學生里,有沒有出身寒素些的,才華好的,倒該看取一些了。」
杜大人沉吟半晌,方道:「這世道兵荒馬亂的,能讀得起書的哪有什麼寒素人家的子弟?都是些富貴家公子哥在太學挂名罷了。
若是前幾年,這學生里還頗有幾個成器的,可惜那時咱們晴兒又太小……,現如今惡俗又起,大家戶公子哥連太學也不進了,鎮日家鬥雞走狗,不成體統。
略成器的,也都投了軍營,畢竟軍功起家快……」
「那你當時還非要阻攔著程參軍家那孩子,我說那孩子心眼實,對咱晴兒又好,你就是不撒口……」
寧夫人不由埋怨起丈夫來。
「婦人之見……他程家歷代都是武職,且大多在邊關上任職,你想讓咱們晴兒成親后守活寡?」
杜大人搖著頭說:「總得讓咱閨女在京城找戶人家才好。」
寧夫人聽他這麼說,心裡一動,試探問道:「若說在京城,那裴家不是……」
杜大人一聽這話,斷然喝止道:「休要胡說!……」
寧夫人臉色一黯,只得打住話頭。
杜大人見夫人這樣,又覺得不安,便撫慰她道:
「要我說啊,此事不急。近來,有人在我面前提了幾次戶部牛侍郎的小兒子,聽說是極忠厚老實的一個孩子,雖是妾室所生,但他門第清白,倒也罷了。」
寧夫人聽了這話,方才轉嗔為喜道:「當真?不過他牛家官位顯赫,怎捨得讓兒子入贅?」
杜大人拈鬚對夫人笑道:
「你這又是婦人之見了,咱們也未必就得讓人入贅來,只要他單門獨戶過日子,讓晴兒不受公婆拘束,豈不也好?想他牛家兒子眾多,他又是最小的,只怕是一成親便要分家的。」
寧夫人指著丈夫說:「你這老東西算盤打得倒是如意……」
說到這裡夫婦二人都呵呵笑了起來。
二人又說了半晌,杜大人道:「我看晴兒還小,要我說等到明年開春再說也不遲。」
寧夫人急急對丈夫說:「我知道你是捨不得,但這事拖不得,你既起了意,那趕緊的去找人打聽打聽他家裡到底什麼情況,咱們也早有個準備。孩子不小了,這事你得上心。」
杜老爺沉吟不語,似還在思索。
住了兩日,晚晴說要回裴府去,寧夫人道:「你先別急著走,你表嫂聽說有孕數月了,咱們也該去看看,我想咱娘倆就下個月初去趟伯勞鎮吧。」
晚晴道:「好,那女兒給裴家說。」母女二人又絮叨了一會兒方分手。
晚晴一直惦記著鵲喜給的方子,故而還未到裴府,她便下車來,打發福子先回去,福子自幼對小姐言聽計從,也沒有多說,便駕車回去了。
晚晴信步在街上走了走,恰見一間名叫「修德堂」的生藥鋪,屋宇高大,裝潢富麗,裡面熙熙攘攘滿是抓藥的人,便走了進去。
一進去便有小夥計迎上來,問道:「姑娘抓藥還是看病?」
晚晴道:「小哥能幫我看看方子么?」
那小夥計忙說:「當然可以,姑娘請稍候。」說著便打開藥方,仔細看了看那方子,方道:「姑娘可是有親人重病在身嗎?」
晚晴道:「是一個……遠房親戚病了。」
那夥計聽她這樣講,便快言快語說道:「是了,這就是拿著人蔘吊著病人一口氣罷了。若是富貴人家也還罷了,若是窮苦人家,這醫家心也太黑了,分明是必死的症,何必又要花錢延這幾個時辰?」
晚晴聽他這樣說,忙小心翼翼地問:「難道這病人定是救不好了?」
那夥計又看了看方子,方才點頭道:「可不是,這就是拿錢吊著命的事了。」
晚晴小聲道:「果真如此,這醫家果然心黑了,這家子正準備賣掉小女兒呢。……」
話還未完,卻聽到旁邊有一人朗聲道:「是誰要賣掉自家女兒?」
晚晴轉身一看,卻是那日在裴府見到的柳泰成,依然著一身藍衫,體態魁梧,器宇軒昂。
夥計叫了聲「二公子」,柳泰成揮手讓他去做事,笑著對晚晴說:
「在下柳泰成,上次生受姑娘的梅花了。」
晚晴這才知道原來他是這家鋪子的少東,忙笑問道:「柳公子好。那梅花後來開得可還好?」
柳泰成笑著說:「足足開了半月有餘呢,滿屋子都是香氣,一直想當面向姑娘道謝。」
晚晴聽他這麼說,歡喜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柳公子喜歡便好。」
柳泰成又問:「姑娘此次來可是家裡人病了,來抓藥?」
晚晴忙答道:「不是我自己,是裴府一個丫頭的父親,得了重病,醫家開了藥房子,只說這方子能救命,誰料卻是吊命的,那家子卻準備賣女兒了。」
柳泰成一聽,便說道:「這樣的話,你先別急,我再找個行家替你看看」,說著便向櫃里喊道:「林掌柜,你出來一下。」
一個長須紅面的老人從內堂走出,拱手叫了聲「二公子」,泰成簡單給他說了一下情況。
林掌柜便接過藥方子,看了良久,方慢慢地說:「恕小老兒直言,這種吊命的方子本不該開,開了也無用,無非是白花錢。」
柳泰成聽他這麼說,便點了點頭,看向晚晴,卻見晚晴略想了想,說道:「如此多謝兩位了,那我回去如實給那姑娘說吧。」
柳泰成先讓林掌柜去忙,又特特將晚晴帶到旁邊一間待客室中,緩緩問道:「剛才杜姑娘所說的丫頭,想必與你情誼頗深吧。」
晚晴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柳泰成思忖片刻,便說道:「姑娘不知,這種生死關頭,病人和家屬都是最聽醫生的話,所謂病急亂投醫嘛,什麼法子都得試試的,咱們雖覺得沒什麼用,但病人家屬並不會這麼想。
不如這樣吧,我替你把葯配齊,應該也能延遲個幾天的命,你讓那人拿回去試試吧。這樣就算救不了老的,還能救小的嘛。」
晚晴連忙擺手道:「不行不行,這葯過於昂貴了,我絕不敢拿的」,說著,一抹紅暈爬到她臉上,她低首吞吞吐吐道:
「公子不知,我……我身上並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醫藥費……醫藥費,我付不起的……。」
柳泰成見她這般坦誠,反倒心內一動,溫厚地問她道:「如此,咱們便看著一個小姑娘跳了火坑嗎?」
晚晴被他這麼一說,心裡也有些掙扎,不知究竟該不該抓這幾付葯,一時有些猶豫不決。
她抬頭看了一眼泰成,卻見他正雙目炯炯地望著自己,不由那臉紅得更徹,
柳泰成見她這般局促不安的樣子,也不忍再為難她,便站起身溫言道:
「姑娘放心,我們開生藥鋪的,若沒顆仁心怎麼行?橫豎是救人一命,也算是柳家積了功德,姑娘略坐一坐,我去吩咐夥計把葯抓齊。」
說著便起身向外走,晚晴見他起身,情急之下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那纖縴手指無意中觸到了泰成的手,二人都如同觸電般閃躲開。
此時連柳泰成也不禁紅了面,而晚晴更是羞怯不已,忙忙將手收回,尷尬地撫弄著裙帶,許久方低聲道:
「柳公子,我知道您是好心,不過這筆銀子絕非小數目,若能救命,咱們自然要盡全力,不然,便只虛耗銀兩有什麼用處?
況這家子本窮,即便病人去了,其餘人還要過活。若柳公子執意要幫忙,不如派一位老成的醫生,再去瞧瞧那病人,將事情原委說清楚,那家子知道了,自然也不會再賣兒賣女了。」
柳泰成靜靜聽完她的建議,覺得她年齡不大卻理事井井有條,不禁對她刮目相看,略思索了一下,他頷首應道:「也好,那我便派林掌柜幫忙走一趟。」
晚晴道:「那多謝您了。我說的那位姑娘叫雀喜,回去我告訴她,讓她到鋪子來找林掌柜吧。」
說著,又從頭上拔下一根紅寶石裹金簪子,怯生生遞給泰成道:
「我知道大夫上門價格不菲,只是我暫時手頭不便,這個簪子是娘親去年生辰時所贈……我先放在您這裡……作押,日後,……再來和您相換。」
她忐忑不安地說完,又看了看這寶石簪子,那頂端寶石黯淡,簪子是金裹銀的,實在也不值什麼錢,不免深覺不安,又擔心他不收,自己難堪,故而低下頭只絞著自己襦裙上的青絲帶,心裡卻七上八下。
柳泰成見她這般怯生生的模樣,憐惜之心頓生,低聲道:
「無妨無妨,既然姑娘執意放下簪子,也好,我便先收著。什麼時候姑娘手頭方便了,再到鋪子里來找我。
若是在鋪子里找不到我,你告訴夥計一聲,他們自然會通知我。」說著便將那簪子細心放入衣袖內。
晚晴低低應了聲:「好。」
二人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晚晴便告辭出門,柳泰成也不好挽留,便送她到門口,隨口道:
「姑娘那日贈送的梅花,後來開謝了,我便以此為引,釀了梅花醉,再到梅花開時便可開壇暢飲了,到時,姑娘可願給杜伯父帶上一壺?」
晚晴聽他繞了半天,開始只當他說要請自己喝,及至後來,卻聽說是給爹爹喝,不禁回首對他莞爾一笑,脆生生應道:「好,如此多謝柳公子了。」
柳泰成忽見她這一笑,猶如流風回雪,婉轉風流,心裡竟抑制不住怦怦跳了起來,一時未醒過神來,站在那裡愣怔了許久。
還是小夥計走上前來,笑著提醒說:「二公子醒醒,人家姑娘走了半天啦。」
柳泰成這才忽然驚醒道:「哎呀,我怎麼讓她一個姑娘家自己回去了?這街上可是亂的很。」
說完,三步並作兩步也往街上趕去了,卻哪裡還有晚晴的身影?
他只好沮喪地回到店鋪,又忽想起幾日後便是裴鈺軒生辰,到時或可在裴家家眷中見她一面,想至此,又不禁笑了起來。
允兒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笑著說:「公子剛才還說釀的是什麼梅花醉,依小的看,您這分明釀的是桃花醉嘛……」
說得店鋪里的夥計都笑起來,連一向板著臉的林掌柜也不禁搖了搖頭,微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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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二真是又溫和又有愛心,如果現實中見到這樣的人,果斷選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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