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客(2)
程方興見晚晴垂首不語,誤會了她的意思,只當她不敢發聲,故而抬高聲音,沖著客堂之外,錚錚言道:
「莫怕,晴兒,有我護著你,若是有人仗勢欺你,你只管跟我說,我程方興偏是個不怕死的……」
晚晴聽了他的話,只覺五味雜陳,又是愧疚,又是欣慰,含淚答道:
「五哥,確實是……是我自願的,軒郎他……浪子回頭了,……我信他……」
她這番話語氣雖輕,卻也果決。
程方興的目光如箭般落在她身上,盤旋良久,見她雖略有不安,但神態卻漸漸恢復安然,這才知道原來她真的與裴鈺軒和好了。
既然二人和好,那他再勸也無用,只得長嘆一聲道:「晴兒,你最終還是落到他裴家手裡了……」
「五哥……」晚晴既羞且愧,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二人相對而立,似乎隔著一層無形的網。
許久,還是程方興打破了僵局,聲音變得疏遠而客套:「好,只要你幸福,我們祝福你!」
晚晴的淚滴下來,程方興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放到案桌上:
「這是我們兄弟幾個給杜大人和杜夫人的奠儀,你收下,替兩位老人家做場法事吧,告辭了!」說畢,站起身轉身就要走。
晚晴知他還是責怪自己,不由顫聲在他身後喊了句:「五哥……」
一語未終,淚如傾盆。
程方興回頭,只見她一身素白衣衫,身子抖得像是風雨中的一株山茶花,只覺亘在胸中那股子氣莫名消減了幾分,想她一個弱女子又如何能抵抗這權勢熏天的裴家勢力?
再說她父母已逝,未婚夫再娶,他們這幾箇舊時夥伴雖然想幫她,可是各人也都成家立業了,誰能顧得了她一輩子?
裴鈺軒是世家子弟,和她有多年的情分,若真是誠心待她,也不是不行,不過姓裴的是有妻室的人,想及此,他語重心長對晚晴道:
「晴兒,不是五哥責怪你,實在是……這消息突然地很。不過……」
看了哭得梨花帶雨般的晚晴,他頓了頓,放緩了語氣:
「裴鈺軒進士出身,又在刑部多年,頗有政聲,號稱能吏,得了不少清譽。
可是晴兒,他畢竟已有妻室,你是怎麼打算的?你可不能……讓杜伯父他們在地下不安哪……」
晚晴不敢抬頭看他,只是紅著臉低聲答道:「是,五哥說的是,不過……他說他會和離,給我一個名分的。」
程方興聽她這般說,只好打住話頭,本不想再追問此事,可看了一眼晚晴瘦削憔悴的面龐,到底還是忍不住,又問道:
「那他前陣子鬧得不大像,聽說是風月場上的常客,現在可都改了?」
晚晴點了點頭。
「好,都改了便罷,不改,五哥替你收拾他。」程方興沖她道:「你轉告他,日後他若薄待了你,我程方興必將他狗腿打折……」
說著,便大踏步往門外走,待走到門檻處,又回頭對晚晴叮嚀道:
「自己多長點心,宮裡那邊也得想好退路,不要人家說幾句甜言蜜語,就被哄得不知道怎生好了,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晚晴感動得熱淚直流,只是一味點頭,哽咽地說不出話。許久,方抽噎道:「好,謝謝五哥,我會小心的,您放心……」
「有什麼事,打發人到驍騎營找我,我不在的話,還是找老徐給我帶話。」
程方興調轉身子,紅著眼睛扔下一句話,便大踏步離開了。
晚晴的心痛得抽起來。
對著程方興遠去的背影,她腳下一軟,跪倒在地上,只覺喉嚨中一股甜腥。
想起程方興剛才說的話,她心裡猶如扎了一根巨刺,痛徹心扉。
這次和裴鈺軒的複合,她押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若是押錯了,必是以命相償——
對於她自己來說,賠上性命倒也無妨,反正她對這世間早已看淡。但是像五哥這般愛護自己的人,到時又會如何想?
如果終究要辜負,她寧願人負己,不願己負人。
這一世,負了柳泰成也便罷了,若連程方興、馮子高一幫朋友都辜負了,那自己又該拿什麼償還?
夜色漸漸涌了上來,天地間變得晦暗不明。
等紫蝶攙她回房時,鈺軒早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晚晴知道剛才她和程方興的對話,必將一字不漏的被彙報給裴鈺軒,是以也不多說,只是不停哭泣。
鈺軒攬著她的肩,哄她道:「好了,不哭了,再哭,夫君我的腿就要被打折了……」
晚晴哇地一聲哭出來,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條帕子都絞濕了。她伏在他懷裡,哀哀地說:
「五哥生氣了,他該生氣……本來就是我不孝,我錯了……」
「傻瓜,你沒有錯,他這麼說也是擔心你」,鈺軒輕撫晚晴的發,用手指替她擦拭眼淚,溫柔地說: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日後他見了咱們夫婦情比金堅,自然也會替你高興的。」
「五哥肯定是埋怨我不顧禮儀,竟敢在父母喪儀期間和你……這點我是錯了……」晚晴泣道:「我之前便覺得不妥,這事怪我……」
「胡說,要怪也是怪我啊,怎麼能怪你呢?」
鈺軒明知程方興必不會有千里眼窺見二人的私事,只是晚晴心中對此事有愧,才會胡亂猜想,可此時卻也不好解釋,只是愛憐地輕撫她的背,開解她道:
「民間也有父母喪事畢3個月內辦喜事的習俗,咱們並不算違禮。
再說我倆是真心相愛的,岳父母只會替咱們高興,怎麼會埋怨我們呢?好啦,不哭了,再哭眼睛都哭腫了!」
晚晴聽他這麼說,這才漸漸止住哭聲,仰臉含淚問他道:「軒郎,五哥他日後真的會原諒我嗎?」
「當然會」,鈺軒心裡有些不舒坦,但很快便釋然了。
因為他知道晚晴對程方興一向敬重有加,而且程方興人品端方,在驍騎營很受那幫士兵的敬重,這樣的人在哪裡都是棟樑之才,自己未來也許還需要藉助其力來解救晚晴。所以他和言對晚晴道:
「不是臨走時他還讓你有事找他嘛,今天他只是一時接受不了這個消息罷了,過一陣子想開了便好了,再說了」,
鈺軒故意用手去撐她的腰肢,調笑說:「他不是還說要給你撐腰嗎?你看你現在腰桿多硬呀……」
晚晴知他故意逗自己,也不忍拂了他的意,便將臉埋在他懷裡,許久,才幽幽道:
「軒郎,你可不要再負了我,不然五哥他們……他們定會看輕我的……」
「傻瓜」,鈺軒將唇點過她光潔的額頭,輕聲道:「我這輩子就算辜負天地祖先,也不會辜負你的……」
「天地祖先怎可辜負?」晚晴皺起眉,大大不滿道:「軒郎,背良心的事情也不能做的……」
「好好好我的小祖宗」,鈺軒憐愛地說:「都聽你的,你天天在旁監督著我好不好?」
晚晴點一點頭。
太陽早落下山了,屋裡的寒意籠上來,晚晴忍不住往鈺軒懷裡躲了躲。鈺軒將她攬得更緊一些,只是他們誰都沒說話。
二人知道,回宮的日子馬上就要來臨了,眼前這短暫的幸福,很快便會終結。
暫別
晚晴跪在父母的靈前。
她已經足足跪了一個時辰,天上的雪花飄落下來,寒風夾著雨雪從門外飄進來,她跪在蒲團上,早已身體麻木,但心裡的痛苦未曾減少一絲一毫。
醉生夢死,她是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這詞的意思。
其實比起一本正經面對人生這些苦痛,醉生夢死反而是最好的,這種逃避方式簡單而有效,短時間內能沖淡一切悲苦之事,人生這麼苦,為何不能沖淡一些苦呢?
晚晴覺得自己這段日子過得便有些醉生夢死了,她不能細想,不能思考,不能考慮前程,也不能回顧往事,否則便要頭痛欲裂,滿目蒼茫,心碎心傷。
梁國夫人府,這兩個月成了她的避難所,也是她逃避現實的世外桃源。在這裡,什麼都化為烏有了,所有的痛苦消解了,喪親之痛也稀釋了,未來前景的隱憂也掩在了幕後。
在這裡,她萬事仰仗著裴鈺軒,哪怕他哪都不讓她去——其實她也不想去哪兒,在這裡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吃就吃,想鬧就鬧,甚至於,想咬他一口就咬他一口。
其實她不但想咬他,還想咬自己,生活將她折磨的鮮血淋漓,她已經痛到麻木,偶爾,她會想到以痛止痛。
但她試著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咬得血順著雪白的臂膀流下來,被鈺軒看到,大發雷霆不說,還將家裡的刀具、剪刀之類尖銳的物事都收了起來。
她那幾日一直神情恍惚,過了許久才緩過來。
不過這所謂的緩,也只是暫時麻痹自己罷了。自那日程方興來了后,她的痛楚又被血淋淋揭開來,自那以後,她再也沒笑過一次。
但她也沒有哭過一次。
因為鈺軒看得緊,她甚至連獨自流淚哭泣的時間都沒有。
今日好容易鈺軒被裴家的人請了回去,說是裴時有事吩咐,鈺軒只好暫時放下晚晴獨自回府了。
晚晴在他走後不到一刻鐘就跪到佛堂里去了,那裡有她父母的靈位。
仆侍們誰勸她也不聽,在她足足跪了一個時辰之後,她的身子已經凍僵了,因她執意不肯關上佛堂之門,加之佛堂內沒有炭火,屋子裡如同冰一般寒冷。
晚晴大病初癒之人,眼看著就要抗不過去,紫蝶實在無法,只好派人去向鈺軒稟報此事。
侍從到達裴府時,裴鈺軒正在和父親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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