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語(2)
卻說青萍和珊瑚一出門便向晚晴道謝,晚晴便和她倆開玩笑說:「兩位姐姐,現在可滿意了?」
二人眉開眼笑,一左一右夾著她,都親熱地拉著她的手,道:「好姑娘,你的好我們忘不了。」
晚晴深深看了珊瑚一眼,珊瑚紅了臉,不覺低了頭。
卻聽青萍嘀咕道:「這一連幾天都沒吃飯,笑模樣這一年都快沒見了。今兒今兒真是難得……」
說罷,又對晚晴哽咽道:「杜姑娘,今日真是多謝您了。您稍等一下,我去廚房給你們做些點心。」
晚晴忙搖頭說不要客氣。
珊瑚輕輕拽了拽她的衣袖,說道:「姑娘等著吃好吃的吧,青萍一手好廚藝呢。」接著又對青萍道:「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二人待要走時,珊瑚見晚晴孤零零站在那兒進退兩難的樣子,便笑著對她說:「姑娘,我給你拿本書,你坐著看啊,我給你再倒杯茶。」
晚晴對她無奈的說道:「我說不來,你們硬逼著我來;來了,你們又不理我。」
「哎呀我的好姑娘,你快坐下看書」,珊瑚巧舌如簧,「廚房那腌臢地你也不能進不是?」
「好,可我自己坐在外間不妥,勞駕你拿盞燈,我去這門外石凳坐著吧。」晚晴笑道。
珊瑚也不勉強她,便隨手從外間書架抽了一冊書,拿了一盞燈籠,對晚晴道:
「好,都聽你的吩咐,走吧,咱們外面石凳上坐。對了,青萍,你去給杜姑娘拿個軟墊,晚上有風,別凍著姑娘了。」
晚晴輕輕捏了珊瑚一把,悄言道:「無事獻殷勤,姐姐的心真是難測呢。」
珊瑚笑得和一朵花似的。
晚晴見珊瑚給她拿出的竟是一本《漢書》,有點哭笑不得。她向來看史書只當故事看,閑了只愛看詩詞傳奇,此時卻也只好借著燈籠微暗的光翻了幾頁,誰料卻越看越有感觸,不覺看得出了神。
「杜姑娘好雅緻,竟沒看到我過來嗎?」不知何時,鈺軒竟坐到了她身邊的石凳上,調侃她道。
「喔,失禮了三公子」,晚晴這才看到他,忙放下書,剛待要站起身,被鈺軒用扇子虛虛攔住,笑道:
「好啦杜姑娘,我發現你對有些人一點不拘禮,對我,你的禮儀似乎越來越多了?」
晚晴心想,你這脾氣誰敢對你不尊敬啊,我不惹你。嘴上卻客氣道:
「三公子說笑了。不知二小姐去哪裡了?我去看看吧。」她不準備接鈺軒的話,也不想陪他坐著,只想迅速遁逃。
鈺軒順手拿起她看的那本書,隨口對她道:「媚兒去廚房了。這是什麼書你看的這般入神?」
晚晴有點尷尬,低聲對他道:「珊瑚從您書架上拿的,實在對不住的很,沒經過您的同意。二小姐怎得也去了廚房?那我也去看看吧。」
說完,便又想離開。
鈺軒抬起眼來打量她,略帶譏諷地問她道:「怎麼,杜姑娘覺得和在下無話可說?不是說剛才的琴音是賀儀嗎,難道不是杜姑娘心聲?」
晚晴一愣,笑著掩飾道:「這……公子說笑了。」想了想,又說:「不瞞公子,我剛才看的是《景十三王傳》」。
「好啊,有什麼心得嗎?」鈺軒望著她,順手將書合在了石凳上。
晚晴看著他的臉色頗有些蒼白憔悴,眼神中雖滿是桀驁之氣,卻又有一絲寂寞遊盪其中。
她猶豫了一下,望著他道:「心得不敢,可是看漢景帝的十四個兒子,除武帝外,其他的得善終者少,死於非命者多,不禁唏噓感慨,生於皇室,潑天富貴之下,竟大多不能保首領以沒,實在令人感慨。
史家只說這是漢家皇帝刻薄寡恩之故,可是這通篇讀下來,諸王荒謬者多,所謂『驕淫失道』、『沈溺放恣』,便是他們的寫照了;
可是再想想,這又怪得了這些諸侯王嗎?景帝時發生的七國之亂,導致朝廷對藩王防範甚嚴,尤其是武帝一朝,藩王更是被限制的死死的,他們動輒得罪,削藩去國,甚至棄市殺頭,都是常事。
生於天地之間,身為帝王之子,擁有世間最尊貴的身份,可是朝廷畏你如虎,防你如賊,你不但理想抱負實現不了,反而還要被圈養起來,日夜受人監視。
甚至那些污名臟名,別人避之不及,你為了避嫌,還不得不迎面而上,就為了讓朝廷安心。
坐於朝堂的父兄,明明與你是這世間最親近的血緣,卻因為權勢富貴,形同水火。
這怎得不讓人唏噓?
可是朝廷這麼做錯了嗎?漢初幾次大亂均因藩王作亂,一旦亂起,生靈塗炭,流血漂杵,朝廷防範於未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卻見鈺軒臉上表情多變,若有所思,聽到最後,他笑了笑,意味深長道:
「杜姑娘好見地啊,你這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可真是深得中庸之道。」
晚晴既說了這番話,後面的話便不再藏掖,她笑了笑道:
「公子這話晚晴可不敢苟同,我怎得就各打五十大板了,只是人處的位置不同,看問題的角度就不同,但是無論在什麼環境下,都會有潔身自好、卓爾不群的人,比如河間獻王劉德。」
裴鈺軒聞及此,不由嘴角微挑,眸色漸深,玩味道:「河間獻王?」
「不錯,正是他。要論處境險惡,誰能比得過他呢?他的生母栗姬本來能做漢景帝的皇后,卻在宮內鬥爭中失敗,憂死。
同母兄長為前太子劉榮,被廢后死於非命。按理他這一支,已經一敗塗地,可是史傳他『修學好古,實事求是』,一心攻讀學問,傳播前朝典籍。
朝廷對他最後的評論便是『身端行治,溫仁恭儉』,他的爵位傳至漢末而不衰,自己的美名也得以傳之後世。
三公子,晚晴覺得,這樣的人,真是值得欽佩。古人云: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想來真是至理名言,古人誠不我欺哉!」
「哈哈哈」,鈺軒見她的臉上還帶著三分稚氣,竟然一下能說出這麼一番大道理,不由愣了愣,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鈺媚他們都跑出來,驚訝地望著二人,鈺軒指著晚晴對鈺媚道:
「二妹,你這次找的這個伴讀,可真是不錯啊!杜姑娘博古通今,在下佩服的很!來,青萍奉茶,我親自敬杜姑娘一杯。」
晚晴臉紅道:「公子這般打趣晚晴,晚晴深感不安。」
「公子,咱們吃宵夜了,您不如敬杜姑娘一杯酒,好過敬茶哪。」珊瑚笑著對鈺軒道,同時暗暗給晚晴使眼色。
晚晴知道她想讓裴鈺軒吃點飯食,卻又將此事推給她,此時卻也不好貿然推卻,無奈只好咬牙道:
「公子,要不,略討您一杯水酒?」
「薄酒粗劣,不堪奉客,杜姑娘如不嫌棄,便請上座。」
鈺軒知道丫頭們的意思,心想這一伙人都想把這姑娘推到前台陪他演戲,也真是難為她了,便順水推舟,給了她一個面子。
晚晴當然不肯上座,她坐在鈺媚下手,低眉斂目,看起來最是嫻靜不過,清麗的面容在燭光映襯下,顯出幾分嬌媚。
鈺軒坐在上席,暗暗打量她,有點不敢相信剛才還口若懸河地談古論今的她,現在卻又靜若處子,如一泓秋水,淡然無波。
她今日的一切舉止與當日自己在桃花下見的那個嬌憨的小姑娘已截然不同了,看來人世間最促人成長的莫過於挫折。
想及此,鈺軒便起身敬了她一盞酒,她波瀾不驚的喝了;
鈺媚也和她喝了一杯,珊瑚和青萍也都吵著來敬她,眼見她幾盞酒下來,已經臉色酡紅,醉眼迷離,身子不停往前傾。
鈺媚用胳膊攬住她的身子,又笑罵丫頭們說:「小蹄子們,差不多就行了,你們欺負晴兒老實,就這般灌她,晴兒,咱們回去了。」
晚晴搖搖擺擺站起來,同鈺軒告別,鈺軒第一次萌發出想要約她繼續坐坐的心,但也深知此時夜已過半,她女孩子家不能久留,便故作淡然道:
「好,不過你喝盞粥壓一壓,不然酒上來了,晚上會難受的。」
青萍笑道:「是了是了,是我疏忽了,來來,姑娘喝盞桂花粥,這桂花啊,最是香甜不過了。」
晚晴已然微醺,便順口道:「是嗎?我也最愛桂花了,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是不是啊,姐姐?」
她對著鈺媚嬌笑,那笑容猶如春日裡初綻的第一縷迎春花,溫雅靈動,花香四溢。
這笑容竟映得鈺軒眼前一亮,心想,奇怪了,之前怎麼沒發現這姑娘如此美貌動人?大概之前一直把她當成小孩子看待,未曾關注過吧。
他這邊想著,那邊卻見鈺媚食指微屈,輕輕撫過晚晴的臉,笑道:「好啦好啦,你看看這些小蹄子們你灌成什麼樣了?到現在了還背什麼詩啊,快點喝粥。」
說著,拿起碗盞來親自遞給她。
鈺軒見二人舉止這般親近,不由又呆了一呆。
在他心目中,自己這個妹妹自來冷淡,從來未對任何人假以辭色,即使對她娘親也沒見多麼親熱,為何這姑娘才來數月,便已和她熟稔到這個程度?
難道,僅僅只是這姑娘能說會道?
他想起晚晴剛才說的那番話,不由心生疑慮,剛才那番話,她究竟是臨時起意還是別有用心?
若是別有用心,那她又是如何生了這番心的,難道她也在暗中關注他?
裴鈺軒還在思索,晚晴卻三口兩口將粥喝下,再一次站起身向他告辭,鈺媚挽著她,她半倚在鈺媚身上,對鈺軒嫣然一笑道:
「三公子,您說我的字寫得丑,那我拜您為師如何?聽媚姐姐說,您的字是當世佳品……」
見她這般光明正大地吹捧,鈺軒倒也沒反感,只是笑笑道:「好啊,你寫了我幫你看一下。」
眼見一行人迤邐而行,走入拐角便不見了,鈺軒嘴角牽了牽,自言自語道:「有趣……」
正送客回來的青萍驚訝道:「公子說什麼有趣?」
鈺軒不理她,拿起石凳上那本漢書,翻了翻,低聲自嘲道:「還真是好才華,我看了這麼多遍,怎麼沒看出這麼多大道理?」
青萍還在那裡絮絮道:「公子,二小姐吩咐了,明天就帶大夫來給您看病,您今日早些歇下吧,太晚了。」
鈺軒擺了擺手,令她退下。此時他滿腦子裡都是晚晴今晚這些不同尋常的舉動。她到底是有心的,還是無心的?她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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