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服2

馴服2

聽皇上這般說,晚晴只得敷衍道:「不是的,皇上天資英庭,……龍鳳之姿,臣妾……好生……仰慕……」

說出這幾個字,晚晴只覺腔子中有萬千芒刺刮過,雖未見血跡,卻痛徹心扉,這幾個字,在喉中滾了幾滾,才艱難地迸出來。

「仰慕……仰慕……」皇上咀嚼著這幾個字,只覺如鯁在喉,良久,方陰森冷笑道:

「好,好,仰慕也罷了,總比什麼都沒有,只把朕當傻子強!

你能熬得過黑牢,朕還是有幾分欽佩你。且你到現在為止,再怎麼忤逆朕,倒也沒想過取了朕的命去,朕還得謝謝你……」

說到這裡,皇上苦笑一聲,青筋交錯盤恆的手抬起來,無力地指著空蕩蕩的宮室,對晚晴蒼涼道:

「你看看,這偌大的後宮里,全是朕的女人,可惜個個都是章台柳,朕風光時,自然跟著朕,等朕落敗時,又攀折在他人手了。

說到底,她們根本不是愛朕這個人,他們愛的是朕身下坐的這把龍椅……」

皇上說到這裡,忽然劇烈咳嗽起來,他一面咳,一面泄憤般用力拍打龍椅上高昂著的猙獰兇猛的龍頭,一遍遍重複著說:

「她們愛的是權勢,愛的是坐在著龍椅上的人,誰坐上這龍椅她們就依附誰……

晚晴見堂堂一代帝王,不知為何忽然這般反常脆弱,只覺心內有一絲觸動,她輕啟朱唇,滿含同情地呼了聲:「皇上……」

「這麼多年來,只有你,你和皇后……」皇上說到這裡,微微抬了抬眼帘,掃了一眼晚晴,那瞬間,晚晴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絲淚影,接著又聽他道:

「你們對朕還有幾分真心。至少你們不會眼睜睜看朕死……

琉璃,朕知道你其實早已和那裴三離心離德,可是怪朕的私心作祟,竟逼得你……走了回頭路……」皇上略低了低頭,帶著幾分薄薄的悔意,感慨道:

「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朕的緣故啊!朕一生磊落光明,怎會一時耳軟,聽信那景清之言,拿自己心儀的女人去做制衡臣子的籌碼……陸氏,你原諒朕嗎?」

晚晴聽皇上這般罕見的對自己剖心瀝膽,竟有了幾分自我反省的意思,只覺心內之事如大潮洶湧,一時將她的思緒砍伐的七零八落,感激,憤恨,不甘,怨尤,乃至一絲絲的力挽狂瀾的僥倖,攀爬上心頭。

最後,仰仗著頭腦中最後那絲清明,她強抑著內心的種種不安,輕泣道:

「皇上,都是臣妾肆意妄為,才惹得您生氣,一切都是臣妾的錯。

而今,臣妾只願陛下能保重龍體,國家的千萬子民只有在您的庇佑下才能得到安寧。皇上,往者已矣,請您珍重前行……」

「好,好,現在唯一不盼著朕死,不盼著朕死了急著做太后太妃的,偌大的後宮,竟然只有坐了朕黑牢的杜晚晴了。

宮裡的那些女人,朕給名分地位,給富貴榮華,到頭來還是背叛朕,而你,朕不但什麼也沒給你,反倒差點要了你的命,朕有對不住你的地方……」

果然,杜晚晴這番話說得皇上大為感動,他第一次喊出「杜晚晴」的名字,認認真真地看著眼前這難得溫柔順從的小女人,眼中閃出一絲溫柔的光,他伸出手,將晚晴從地上拉起來,置入懷中,摩挲著她的臉頰,柔聲說:

「從前的事朕都不追究了,只要你從此之後安分守己,好好的守著朕,陪侍朕左右,朕許你作貴妃,你可歡喜?」

見她似乎還在猶豫,皇上將臂膀一緊,哈哈一笑,又哄她道:

「你放心,朕答應你,從今往後,朕就只寵幸你一人,再不納新人了,朕年紀大了,也倦了,身邊,是要有個貼心的人了……」

說到這裡,他的心一沉,那股不詳的預感又籠罩了上來。——

他的身子不知還能撐多久,前方的戰事也是一敗塗地,死亡和潰敗,哪個會先來,他也說不清,但眼前這女子,品行高潔,值得信任,他希望未來的人生乃至死後的世界,都能得她來陪伴——

晚晴聽他這番話,心中卻是另一番想法。

此時,她的恐懼固然煙消雲散,而寒意卻漸漸升上來。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怪不得皇帝都自稱寡人,原來到了最後,他們真的都成了形單影隻一個人,縱然有滔天的富貴地位加持,因那真心的缺失,最終還是落得孤零零一個人。

到了最後時刻,皇上尋溫暖,尋歸宿,尋慰藉,不去找那些和他同床共枕、共享富貴的妻妾妃嬪,反倒找到自己這個幾次差點命喪他手的女官頭上了,豈不是可笑?

自己曾被他逼得頭撞香案,血濺佛堂;

也曾被他關入黑牢,整整幾十天沒有見一絲光亮,差點得了失心瘋;

他憑什麼就這麼自信自己能陪在他身邊?憑他手裡的權勢?憑他九五至尊的地位?

可這些,恰恰是自己從一開始就不在意。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她杜晚晴從來未曾愛過李亞子,也未曾愛過皇上,他的人,他的權勢,她統統都不愛,昨日不愛,今日不愛,未來,更加不會愛。

想及此,她反倒心中略安,佯裝出一份又驚又怯的模樣,低低道:「只怕柳貴妃……對臣妾多有誤會……容不得臣妾……」

「她?她不過是個奴才罷了,朕給她臉,她才有臉」,聽她這麼說,皇上毫不在意,擺擺手道:「你不用擔心她,你只說你樂不樂意?」

晚晴的心撲通撲通跳了幾跳,這樣就好辦了,她抬起頭時,一片笑靨如花,只撒嬌道:

「皇上,臣妾現在就在您身邊了,您還問臣妾這個……」

她故意未將話說完,皇上見她臉上顯出几絲紅,便只當她害羞,心裡不由有了幾分喜悅,打量著她,笑著問道:

「怎麼了?又害羞了?」說著,便俯身將她撈起攬在自己懷裡,親昵地問。

晚晴這次再未掙脫,只是半倚在他身上,低眉順眼地說:「皇上,臣妾只要侍奉在您和皇後身邊,無論什麼名位都無妨。

可是,皇后……獨居姚華宮,十分冷清……臣妾這段時間想去照顧她……」

她故意還稱裴鈺媚為皇后,只當還不知鈺媚已經被廢,說完這番話她偷偷打量皇上的神情,皇上聽了她的話,將手放在她白膩的脖頸上摩挲不止,徐徐道:

「你不忘舊恩,朕倒是頗欣賞你這一點。哎,朕的皇后,若是像你這般機警過人,又怎會被人陷害?」

晚晴聽他這般說,不由抬了頭看他,卻見他的眼神里竟然迅速劃過一抹狠戾,她立刻讀懂了他的心意,他明知道裴后被人陷害,卻並不准備放過裴家,帝王心涼薄至此!枉顧剛才自己還有片刻同情他。

既然如此,她只好壓在心頭的那番話,軟言道:

「後宮自來是名利紛爭之地,皇後娘娘御下不嚴,被人鑽了空子,皇上有心開脫她,臣妾心裡都知道。

只是現在皇後娘娘奄奄待斃,臣妾和她主僕一場,還是想再去陪陪她,請皇上恩准。」

「去吧……」皇上見她終於什麼也沒說,也不由如釋重負,溫和地說:

「你以前問朕討要金棋盤,朕一直沒應你,前幾日著人給你打了一副,回頭你去朱公公那裡取吧。

只是你這性子得改改了,若不是當日你在牢里向朕上書請罪,朕這次便不想恕你了。

……記著,日後,不可再當眾參預朝政,否則就算朕再寵著你,也總得有個界限,朕不想讓人說朕待寵妃是非不分,你明白嗎?」

晚晴一聽,自己竟然還有一份請罪的摺子遞了上來,是誰替她遞的呢?估計多半是鈺軒,因唯有他能模仿自己的筆跡,別人絕不會模仿,可是他是何時替自己遞上的摺子呢?

這摺子必是通過了郭謙之的手遞上的,那遞摺子之時,鈺軒一定已經知道了裴氏巫蠱案了,可能是為了怕她也被牽連,是以不得不替她上了一道請罪折。

可他們都不告訴她,她竟然是今日才知道,怪不得,怪不得,她說皇上一直都想赦免她,卻遲遲不肯下旨意,本以為柳鶯兒在作祟,現在才知道柳鶯兒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那依她的能力未必能左右這件事。

想到此,晚晴點了點頭,向皇上笑了笑,只要允許她去姚華宮陪伴皇后,她的勝算多了一份,她的笑容便格外絢麗起來,像是春末盛開的薔薇花,耀眼而明亮。

看得皇上心一動,本已放開了她的手,又再次環繞上她裊娜的腰身,她還在愣怔中,皇上已經將唇壓在她鮮花般的櫻唇上。

晚晴知道他出征前例行是禁絕房事的,所以篤定他也不會有什麼過激行為,但即便這樣,她也有種抑制不住的噁心,本能地拿手想要推卻又不敢推,只能假裝不諳情.事般僵直著身體,將唇抿得死死的。

就在她如受酷刑一般坐立不安時,皇上卻抬起了頭,附在她耳上道:「別辜負朕。」

她點頭如搗蒜,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與皇上的距離,嘴上卻一派真摯說道:

「皇上,您一定要保重身體,戰場上瞬息萬變,臣妾只盼著您能早日凱旋歸來。」

「好」,皇上點了點頭,握著她的手,深深道:「朕答應你。」

她出皇上寢殿時,背上的汗將衣衫全部濕透了,今日又險險過了一關,還好皇上同意了她去照顧裴后,只要她能奉旨去照顧裴后,那裴家就又有了喘息之機,之後去柳鶯兒那裡談,她便有了底氣。

皇上第二日便出征去了,她暫時未去姚華宮,因和柳鶯兒這一仗,是硬仗,若是輸了,便是死路一條,到時難免會連累裴家,是以她先回坤寧宮的懷玉殿歇了兩晚,到了第三日,她便穿戴整齊,求見柳鶯兒。

這世間有一種奇怪的悖論,叫「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柳鶯兒被皇上口頭封了后,闔宮也以皇后之稱稱呼她,實際上她早已失掉了皇上的寵幸。

皇上早就不在她的宮殿留宿了,雖說承恩殿的美人妖艷狐媚纏住了皇上,但是皇上有時也留宿其他宮人那裡,只是不到柳鶯兒這裡來罷了。

巫蠱一案之後,皇上更是避她如虎,恨不得繞著她走,她唯一能做的,竟然是為皇上斂財。

所有皇上做不了、不好做、難以開口的賦稅都由她手裡的大印蓋上章,然後流通出去。

皇上當她是傀儡。

淑妃當她是棋子。

後宮當她是笑話。

晚晴回來兩天便弄清楚了真實情況。她看著早已經瘡痍一片的坤寧宮,竟然不害怕,施施然打開懷玉殿的大門,殿里連個鬼影都不見,此時,紫蝶已經跟著鵲喜出了宮,她身邊沒人侍奉。

按理柳皇后執掌後宮,理應由她派人來侍奉晚晴。

可是柳后聽她回來后皇上對她甚為親密,極念舊情,還一回來就賜她金棋盤以示恩寵,柳鶯兒未免又氣又妒,憎惡她尚且不及,又怎會替她派人來侍奉?

唯有朱良聽說晚晴回來,喜極而泣,摸著黑來尋她,一見她就抱著她嚎啕大哭了一場。告訴她淑妃去世后,仇鮮失寵,朱公公重得聖心,晚晴為此也欣慰不已,二人又說了好一番話,這才分開。

第三日一大早,晚晴梳洗完畢,徑直往顯德宮走去。

「娘娘,我來了。我來替軒郎求一條活路。」

晚晴靜靜地站在顯德宮內,這宮殿裝飾地極盡奢華,中庭是一片艷紅的顏色,刺得人的眼睛生疼,猛地一看,宛若歡場的絕望而嗜血的紅,宮殿內門限以黃銅襄飾,並塗上金粉。

殿內壁上竟然鑲嵌了藍田玉壁、明珠、翠羽等奇珍,其富麗奢侈,令人咋舌。

在這般豪奢的宮殿里,晚晴只覺萬般不適,這分明是黃金打造的一座金絲籠,籠中人困在裡面,出不去,外面觀看的人,卻咬牙切齒恨這裡徒費民脂民膏,兼帶著恨著金絲雀,妖媚惑主,九死難贖其罪。

柳皇后從鑲嵌著白玉的階梯下拾階而下,大紅的朝衣猶如晚霞般鋪滿了整個殿宇,她眉頭微皺,一雙美眸靈動,白皙光滑的臉頰猶冷玉般,散著魅惑的光。

晚晴見她這般豐艷,忽想起宮內傳她保持容顏的那些令人聳人聽聞的傳說,不由忙忙低下頭去,強忍著胃部不適,施禮道:

「娘娘,奴婢百死莫贖,願以命抵命,救軒郎出生天。」

柳皇后見她的表情,知她心意,便將朝服一撩,順勢坐在白玉石階上,靜靜道:「杜姑娘,你數年來一直沒有變化,雖然表面恭維我,實際骨子裡一直沒瞧得起我,是么?」

晚晴一愣,抬起頭,沒說話,只是跪坐在地上,柳皇后未開言,她不能起來。

「你讓我開脫你的軒郎,你說,我為什麼要救他呢?他樂意與你同生共死,你便和他一起去死便是,也好成全一段生死相依的佳話,何必又要來我這裡展示你們的奮不顧身,願意為對方捨棄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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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度過了史上最繁忙的一周,直到今天才能還上上周的舊債,感謝小天使們的一路追隨,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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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重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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