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時節又逢君(1)
柳家的玫瑰茶、玫瑰餅、玫瑰花露在晉國的容城很是著名。
舉凡到了玫瑰成熟的季節,便有四方商賈來容城的新豐鎮上大批購進玫瑰原料。
柳家的老闆神龍不見首尾,極少出現在鎮上,凡事都是大掌柜柳忠林出面應酬。
柳家人本來都是異常低調且神秘的,不知為何,這些時日卻忽而人聲喧騰起來,只見家裡掛起了白幔白花,竟是辦喪事的模樣。
後來傳出是柳老闆的結髮妻子陷落京師,死於亂兵之中,故而請了法師招魂收魄做道場,又忙亂了些時日。
這些日子,出出進進都是柳老闆續娶的妻子何氏張羅,何氏已有六七個月身孕,卻從沒埋怨過苦累,一鎮上的人都稱她極是賢良,心裡未免對閉門不出的柳老闆多了幾分鄙薄。
還是何氏對人道夫君這些時日傷心過度,卧床不起,這才不能見客,眾人這才罷了。
這一日何氏正在上房核算賬目,忽然下人遞了一張名帖,何氏一看,失了顏色,忙對下人吩咐:「快去請老爺,有貴客上門來了。」
「什麼貴客?」柳泰成從門外進來,清癯瘦勁,面容帶幾分憔悴,頭髮已經白了大半:「不是說了嗎,什麼人我都不見。」
「夫君,是……裴三公子的名帖。」何氏心裡有些不自在,蹙眉回答夫君。
「你說什麼?」柳泰成面色一寒,大呼一聲,面目凄涼以手撐案道:
「他來這裡幹什麼?他們逼死了晴兒還不算,還要再來逼死我?也罷,我便把這命給他便罷了,這麼苟活於世,有什麼意思?」
「老爺,您怎麼這麼說?咱們的孩兒還沒出世……」何氏委屈地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對丈夫說:「杜家姐姐若是知道您這般消沉,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生的。」
「是啊,她那麼善良,她最不喜歡看人沉淪,她贊我是犁牛之子,可是晴兒,我根本不是。我只是一介凡夫罷了,根本沒能力保護你……」
他閉一閉眼睛,兩行清淚落下:「沒想到,你最終還是棄我而去,可是就算不棄我,我也負了你了,對不起晴兒,對不起……」
他的五官因為痛苦糾結在一起,何氏見此,不由心內苦澀不已,此時只好強打著精神勸道:
「夫君,裴氏兄弟在晉國姻親故舊甚多,咱們小商戶人家得罪不起,您還是去見見吧,裴三公子不會輕易來找您的,他可能是受杜家姐姐所託來捎什麼口信呢?」
「捎口信?對,對……你說得對」,柳泰成聽了妻子的話,恍然大悟一般,拔腿就要跑,因跑的過猛,又久病初愈,只覺額頭髮暈,以手扶額片刻,他又急急忙忙竄出去。
柳家大門外,一身深藍色長袍的裴鈺軒一臉冷漠地站在門外,他身邊跟著幾個黑衣勁奴,圍著一輛遮蓋的嚴嚴實實的馬車。
「裴公子光臨寒舍,有何指教?」柳泰成冷若冰霜,兀立在門外,似乎並沒有請他進去的意思。
「柳兄,內子想要見見你,有幾句話要當面向你說。」裴鈺軒出乎意料地收起了冷臉,客客氣氣道。
「你的妻子?」柳泰成心內暗恨,「你害死了晴兒,自己反倒妻妾滿堂,和安樂郡主和離了才幾日,你又續上了弦?」
「不錯,內子有幾句話要當面和你說。煩請你開一下大門,讓我們進去咱們再說話。」
此處是晉國同吳越邊界,但仍在晉國境內,當日柳泰成怕晚晴身份不好出晉國國境,故而一直以來都在此處停駐,日積月累也便在此安家了。
柳泰成摸不透他的想法,手一揮,大門徐徐打開。裴鈺軒親自將馬車駛進了庭院,幾個勁仆都在門口外逡巡等候。
柳泰成命人將大門關上,剛待要說話,忽聽得馬車上一個最是熟悉溫柔不過的聲音想起:「柳大哥……」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個聲音,這個魂牽夢繞的聲音是……是……,踉踉蹌蹌衝到馬車前,他結結巴巴道:「晴……晴兒……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車門打開,面罩黑紗著一身黑色長袍的女子被鈺軒扶下車來,還未站穩,柳泰成便撲上去,將那女子面紗揭開,一張清露芙蓉的面容堪堪露出,明眸皓齒,顏色如花,不是晚晴又是誰?
「晴兒,晴兒,你沒死,原來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柳泰成不管不顧地撥開裴鈺軒,伸開雙臂便將晚晴抱入懷裡。
晚晴心中百感交集,便也輕輕拍了怕他的背,淚水溢滿了眼眶。
「住手!」裴鈺軒見此景大怒至極,正待要將柳泰成拉開,恰好何氏扶著肚子出來,正正看到這一幕,也驚得花容失色,磕磕絆絆問鈺軒道:
「這是……這是杜家……杜小姐?」
裴鈺軒臉色鐵青,點了點頭。
晚晴見何氏出來,忙忙將柳泰成推開,低聲抽泣道:「柳大哥,這些年,你……和嫂嫂……過得還好嗎?」
柳泰成語無倫次道:「好,好,我看到了那圖影,晴兒,我只當你,我當你……」
他說不下去,那淚水止不住噴薄而出。
晚晴見此也心酸不已,她強抑著自己的情感,含淚對柳泰成笑道:「是了,我是死裡逃生從宮裡逃出來了,柳大哥,我沒事了,你放心……」
「沒事就好,晴兒,我只要你活著……謝謝神佛菩薩……」說著,他又要抖抖索索去摸晚晴的臉,卻被裴鈺軒一條手臂伸過來擋住,將晚晴攬在自己身旁,黑著臉說道:
「柳兄,抱歉,內子身子不好,不能久站,能不能借寶地暫歇一歇?」
柳泰成見裴鈺軒這般,頓時愣住,這才想起他剛才便說是帶妻子來此拜訪。看來他們倆人已經結為夫婦了。
他苦笑著想,也是,晴兒能從宮裡全身而退,必還是借了他裴家的力,不然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從兵荒馬亂中脫身?
自己究竟勢單力薄,幫不了她。想到此,他的心內一片凄涼,胡亂拭了把眼淚,勉強笑道:
「是我失禮了,二位請到客堂飲茶。」
「杜家姐姐,原來你還健在,好,好啊」,何氏抹著眼淚對晚晴道:
「夫君為了你的事情,難過得茶飯不思,瘦得脫了形,現在好了,夫君,你終於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她淚汪汪的望著柳泰成,柳泰成卻沒看她,一味只盯著晚晴。
晚晴見此景忙對何氏道:「是了,您是何家嫂嫂吧?謝謝您和柳大哥這般深情厚誼。往日晚晴給你們添麻煩了。」說著,便對何氏福了一福。
何氏的笑容僵在臉上,還未來得及說話,卻見鈺軒也對她拱手道:「內子之事,有勞賢伉儷,多謝了!」
「賢弟客氣了。」柳泰成終究是男人,最早反應過來,見妻子還站在原地未曾動,便小聲道:
「有勞你去安排茶飯,招待貴賓吧!」何氏聽見丈夫這般說,便只好點點頭,吩咐下人去操持。
一時諸人分主客在廳堂內坐下。
晚晴見柳泰成這幾年白髮新添,皺紋亦增,望向自己滿面欣喜的模樣,不由心內酸楚,她起身走到柳泰成面前,顧不得諸人在場,哽咽道:
「柳大哥,您的大恩大德我杜晚晴今生無以為報,今日便給您叩三個頭吧!」說必,也不顧柳泰成阻攔,便跪倒在地,納頭拜倒在地。
孰料裴鈺軒見晚晴向泰成跪拜,自己竟也走上前來跪地對柳泰成道:
「我們夫婦一體,內子欠你的,也是我欠的。柳兄,多謝你當日幫我們照顧岳父岳母,替他們養老送終。
日後,你有任何要求,我裴氏一族必定竭盡所能,儘力滿足你。」
眾人見他竟降尊紆貴,也跪倒在泰成面前,都驚呆了。還是晚晴淚眼朦朧推他道:「你做什麼?快起來,不要讓柳大哥為難。」
柳泰成正在扶晚晴起身,聽見裴鈺軒如此這般,不由唇邊露出一縷笑容,直起身子,他平靜向在自己面前跪著的裴鈺軒問道:「賢弟此話當真?」
「正是,柳兄要官要錢,儘管開口,我裴鈺軒絕不說一個不字,這原是我們夫婦欠你的。」
他將「夫婦」二字咬得極重,眼中卻帶著一絲輕蔑之意。
「好好,賢弟請起」,柳泰成向他頷首:我柳泰成既不要官,也不要錢,我只想和晴兒單獨待二個時辰,可以嗎?
「你……你……」裴鈺軒怒極,騰地從地上站起,盯著柳泰成,似要生吞活剝了他,礙於晚晴,他終究還是未發作,只是將頭扭到一邊。
何氏也囁嚅向泰成道:「夫君,杜家姐姐已嫁做人婦,你怎能?怎能單獨和她在一起?」
柳泰成傲然站立,恍若未聞,只死死盯住臉色鐵青的裴鈺軒,等他一句話。
晚晴見此,對裴何二人道:「既然柳大哥有此心愿,還請兩位成全。
你們放心,柳大哥是志誠君子,我相信柳大哥的人品。剛好我也有幾句話要和柳大哥說,柳夫人,軒郎,拜託你們了。」
說完,她躬身對二人鄭重施禮。
鈺軒心內一萬個不願,上前攜她手道:「晴兒,我,我陪你……」
何氏自然也不樂意,卻不敢說。
她偷偷覷著眼睛看夫君,卻見夫君一雙眼睛全在晚晴身上,那眼中閃著的愛戀、歡喜是自己從未見過的,她的心中只覺苦澀至極,摸著已經隆起的肚子,她的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
晚晴見她這般委屈,又看了一眼滿面怒容的鈺軒,推開他的手,強自鎮靜道:
「軒郎,你放心,我和柳大哥只是有幾句話要私下說,而今柳大哥已經娶妻生子,我絕不會破壞他的家庭,這點也請柳夫人放心。」
她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毫無半絲扭捏作態,只是一片坦然之情。
是以裴柳二人再不願,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柳泰成帶她去了后圓一間靜室之中。
這間靜室頗是雅緻,四面都是綺窗,推開窗子,便是無邊無際的玫瑰花海,此時正值玫瑰花開的季節,一陣陣花香撲面而來,伴隨著清風徐徐,一時讓晚晴恍若隔世之感。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晚晴紅著眼睛,望著泰成消瘦憔悴的面容,心中猶如刀割一般,只覺又是愧又是痛。
「晴兒,這所玫瑰園,你可喜歡嗎?」柳泰成在她身邊安坐,感傷地說:「我當日曾許你,要給你種大片大片的玫瑰花海,你不是最愛玫瑰花嗎?」
「柳大哥,我很喜歡,謝謝你。可是……」晚晴的淚水溢出來,勉強笑道:
「『滿目空山相望遠,不如惜取眼前人。』大哥,何家嫂嫂賢德,又和你青梅竹馬,此時還懷著你的寶寶,請你珍惜她吧。」
「對不起,晴兒,還是我負了你,我……我著了裴家的道,那時,岳父母病重,我日夜侍奉在旁,後來二老還是去世了。
我心內傷痛不止,便去酒館買醉,等我醒來時,我醒來時,卻見,見何氏在我身邊睡著。
我大驚失色,問她怎麼會在此,她說是有人在吳越找到她,說會將她送到我這裡來,她一聽我的名字,便跟著人來了,到了酒館,果然見到了我。
她和我打招呼,誰料我那酒里下了葯,一直抱著她叫你的名字,後來……終於釀成了大錯……晴兒,對不住,對不住……」
他淚如泉湧,懊惱得捶打自己的胸膛。
晚晴靠近他,握住他的手,含淚道:「大哥,要說錯,全是晴兒的錯。若不是因為我,您怎會半生坎坷,抑鬱至今?
我此生便是傾盡所有,也沒辦法報答您的恩德。只盼著有來世,我當牛做馬,報答您的恩德。」
說著,那淚簌簌而下,打濕了衣襟。
「晴兒,不哭,不哭,是我的錯,是我沒本事沒呢你,讓你受了那麼多的苦……」柳泰成手忙腳亂給她拭淚,自己的淚卻也滾滾而落。
二人抱頭慟哭不止,只覺心中無限悲痛,卻又無從說起。
這慘烈凄楚的哭聲傳到內堂,裴鈺軒和何氏都失了顏色,鈺軒怒極,便要起身,還是何氏攔著他,輕聲道:
「裴公子,就讓相公和杜小姐說幾句體己話吧,他們日後要再見面,可就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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