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問訊(1)
再遠的路也有走到的時候,韶雅閣堪堪到了眼前。
杜晚晴待說什麼,裴鈺軒卻一把推開院門,回頭杜晚晴道:「進來說話。」
杜晚晴驚道:「三公子,這麼晚了,您……再入閨閣……怕有損您的清譽吧!」到底有些心虛,她後面幾個字簡直像是蚊子哼哼。
「杜姑娘還真是臨危不懼」,裴鈺軒似笑非笑,嘲諷地說:「你現在最好想清楚怎麼和我解釋今天的事情,要擔心清譽,也應該擔心你自己的清譽,不是我的。」
杜晚晴撞了一鼻子灰,心下恨恨想:「你倒是會逢場作戲,剛才在雨里多麼深情款款,差點連我也騙了,現在又這般冷酷無情,你是戲精嗎?」
面上卻謙卑地笑著說:「公子說得是,您請。」
二人進了黑漆漆的室內,晚晴待要點燈,想了一下,並未燃燭,而是借著月光搬過案幾前一個綉墩,請裴鈺軒坐下,低聲道:
「三公子大駕光臨,請恕晚晴招待不周。先請您在此小坐,晚晴去燒點熱水。」
「你平時都是自己燒熱水?」裴鈺軒見她沒有點燈,心內暗自贊她心細,又聽她說還要自己燒水,心裡倒有點同情她的處境,忍不住問道。
「是,早上我燒的水已經涼透了,幸好火爐還未熄滅,您稍等我燒壺熱水,您先喝一盞,壓壓寒氣。」晚晴恭恭敬敬回話。
語畢,便摸黑去找茶爐,鈺軒在她身後道:「這黑黢黢的,還燒什麼熱水?你先去換一下衣服吧,我到客堂等你。」
聽著這語氣沒那麼冷峻了,晚晴心內稍安,忙答道:「沒事,沒事,我先去……」
話還未說完,便阿嚏阿嚏連打了兩個噴嚏,回來的路上,雖然一直戴著裴鈺軒的斗笠,但身上也早已濕的透心涼,她身子一向不大好,顯然是受了寒。
裴鈺軒欲言又止,不再說話。看著她在漆黑一片中用火折將茶爐點著,一點點火焰將這夜劈開了一道亮光,雖然這亮光如此微弱,二人卻不用再在黑夜中相對。
爐火的微光中,裴鈺軒見她手腳麻利,似乎做熟了這些粗活,不由暗暗思忖道:這女孩子到底什麼來路?
看她一會絕頂聰明,一會嬌憨裝傻,陷阱敢跳,祠堂敢闖,禮法敢輕視,榮辱似也不驚,倒是個不容小覷的角色。
像她這樣的女孩子,自己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以前只當她是故家舊交,攀援富貴才到府上來,料想她和往常那些庸脂俗粉無異,誰料她初來便得父親歡心,父親是何等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卻和她相談甚歡,甚至枉顧禮法,帶她出門,此後也多次對她讚不絕口。
而她呢,卻始終安然自得,沒有借故託大。縱身處網罟之中,不辯不言,淡然自處,還能在他生日會中,以琴音相贈,又與他談古論今,暗合他的心事,這些,她到底是無意為之,還是別有用心?
夜闖祠堂,就是大男人也難免打顫,她一個弱女子,卻能孤身犯險,全身而退,這樣的謀略膽識,可真是令人訝異。
裴鈺軒正想得出神,卻見晚晴已將茶盞端至自己面前,柔聲道:「公子見諒,晚晴這裡沒有茶葉,只能以清水一杯相奉。您暖暖身子吧!」
那水熱氣騰騰,裊裊而起的水霧讓這間冰涼黑暗的屋子有了點溫度。
裴鈺軒見她面容憔悴,衣衫濕透,鬢髮上還有雨水未落,不由心軟了些,他用手接過茶盞,輕聲說:「你去換換衣衫吧,冷了會生病的。」
說完,便拿著那盞清水走到客堂去了。
晚晴愣了愣,用手撫了撫鬢髮,便摸黑走到衣櫥旁,剛要換衣,忽然「哐啷」一聲,嚇了她一跳。
鈺軒一個箭步沖了進來,扶住她的臂膀,焦急問道:「怎麼了?」
晚晴低低道:「不知是什麼掉在了地上。」
鈺軒點起火折一看,地上赫然橫躺著一把錚亮的銀剪刀——原來是從晚晴衣服內掉出來的。
鈺軒拿起這把剪刀,看到刀刃盡開,利刃在火光下發出寒光。
晚晴一臉歉意對她道:「是我身上帶的,剛才不小心掉出來了!」
鈺軒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心裡疑慮又起。
晚晴到底是女孩子家,見他這般盯著自己,不由羞赧地低下頭,哀求道:「要不公子先暫避一下?一會兒,晚晴絕不隱瞞,將所有事給公子一個交代。」
鈺軒這才注意道,晚晴身上僅穿著貼身的小衣,小衣早已濕透,她的身體雖尚未完全長成,卻已凹凸有致,頗為曼妙,鈺軒見此,一時竟有些呆了,半晌未動。
晚晴輕咳了一聲,鈺軒驚覺,不由臉上一紅,忙拱手道:「失禮了。」
便急急往前走,一不小心,打了一個趔趄,他扶了一下靠近自己的妝台,借著火折的微光,卻見銅鏡里,影影綽綽是晚晴淺顰低笑的模樣,那如凝脂般秀美的臉蛋浮上了一層淡淡紅暈,說不出的風情嫣然。
他的心一動,繃緊的弦似乎略鬆了松。
不一會,晚晴換了一身白色衣衫,又拿出一件薄披風,恭敬遞給裴鈺軒道:
「三公子,今夜叨擾您了,您的衣衫也濕透了,這是我爹爹的披風,上次我到貴府,恰逢刮大風,娘親讓我帶了來,您若不嫌棄,暫時先披一披吧。」
裴鈺軒見她這般,也不好再拒絕,便道:「好,多謝你了。」說完,便將披風接過來。
晚晴見他接受了自己的衣衫,心內略安,垂手站立在側。
裴鈺軒見她並不坐下,嘆了口氣,將心頭那股火壓了壓,說道:「到茶爐邊坐吧,這裡有風。」
晚晴垂手道:「謹聽公子吩咐。」
二人坐定,裴鈺軒低聲問道:「現在你說說吧,大半夜不睡覺,跑到我們裴氏祠堂去做什麼?」
「公子不要誤會,我沒有惡意,只是心中有點疑慮,想去求證一下。」晚晴一臉誠懇,那臉上看不出半絲遮掩的痕迹。
裴鈺軒聽這話,楞了一下,用手撫著茶杯,他直直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裴某願聞其詳。」
「不管公子信或不信,晚晴是將公子當做……朋友的。」晚晴沒頭沒腦的一句,見裴鈺軒一味看著她,眼中尚存狐疑,又解釋道:
「那日,在您生日會上獻上了一曲《高山流水》,自是尋覓知音之意,您沒有拒絕,我以為公子是接受了晚晴的示好。」
裴鈺軒半抬起下頜,上下打量著她,並不打算回話。
她只好繼續解釋道:「裴府處處都是眼睛,我為公子彈的那首曲子保證一個時辰不到就會傳到有心人耳朵里。」
「哼,你若說那是你示好,倒也罷了,可是之前遺簪的事情出來,我派人去找你,你拒不開門,不是態度很果決么?」
裴鈺軒用手握著茶杯,眉一挑,不以為然道:「我當杜姑娘是看淡世事的高人哪。」
杜晚晴嘆了口氣,斂眉低首道:「我那時並不想拖累其他人。因事出突然,我當時尚未釐清事實。」
「怎麼,現在你釐清了?」
「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去祠堂。我去了祠堂,便想清楚了前因後果。」
晚晴倒是毫不隱瞞,言語之間爽利至極,並不藏著掖著。
裴鈺軒的好奇心再一次被激發起來,眼前這個看起來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年輕女孩子,此時卻像一個足智多謀的政客,一時讓人琢磨不透。
他放下茶杯,不動聲色地對她說:「你說說吧,……最好能自圓其說。」
晚晴笑一笑,望著裴鈺軒緩緩道:「我家裡每到中秋,便會空出一個位子,那位子上不坐人,只放一盞清茶,茶杯是一個汝窯杯盞。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白色的描著金絲線的汝窯盞。」
「喔,那是在紀念什麼人嗎?」裴鈺軒忍不住問道。
「應該是吧,不過我爹爹從來沒說過。人家中秋賞月,一大家子安享團圓,我家一到中秋,無論我娘做了多少好菜,我爹就只對著那個汝窯的杯盞發獃。
小時候,我不懂事,老覺得就是那個杯盞害得我家不能好好過中秋,有一次,我就偷偷去把它打碎了……,」
看著裴鈺軒眼中的同情和驚訝,晚晴苦笑一下,垂下眼帘,一副雲淡風輕模樣,可那微蹙的眉頭卻出賣了她的心:
「結果為這事,我爹差點打死我……,真的是發瘋一般打我,要不是我娘拿著刀對著自己的脖頸,我爹可能會打死我……」
「杜大人身為讀書人,怎麼會……這般殘暴?」裴鈺軒驚訝地問。
「是啊,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後來我娘帶著我去了我姨母家,整整住了三個月,住得我姨爹的臉都不好看了,我爹爹也沒來接我們。
直到那天,下起了大雪。漫天的雪花把道路都封了,人人都要開始準備過年了,我爹才帶著一大捧梅花來接我們。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動爹爹心愛的東西,但也不樂意單獨和他相處。我只是假裝特別愛讀書的樣子,天天坐在書房讀書,還好,書也不是那麼難讀,書中自有黃金屋嘛!」
晚晴自嘲道,「這也是我討好我爹的法子吧!果然,我爹就很歡喜,自此後,便很寶貝我了,還時常感慨我不是男兒。
你看,長輩們就是這麼奇怪,他們用自己的方式愛你,卻從來不問,你到底喜歡不喜歡這個方方……」。
說到這裡,晚晴的眼睛上蒙了一層水霧。
裴鈺軒聽了她這番話后,心中似乎被什麼輕輕撥動了心弦,他有一剎那的愣神,眸子中閃出溫柔的光,望向晚晴的眼神終於不再那麼犀利。
不過也就那麼一剎那,他便立刻恢復了清醒,冷言道:「你可別感懷,咱們今天還沒切入正題呢。」
「可不是嘛」,晚晴假裝撫了撫鬢髮,其實偷偷擦了一下眼睛:
「我還沒給公子交代呢。其實還是那個汝窯杯,可笑的是,我將它摔碎了,我爹又弄來一個,還是汝窯杯,不過這次卻是個青色的杯子,描著同樣的圖案,中秋時那杯子照例冷冰冰地坐一個位子,斟滿了酒,我爹雖不再發獃,卻也時常愣神。」
「那杯子上描的花色」,晚晴忽而抬頭盯著鈺軒,輕聲問:「三公子猜猜,會和什麼地方的相似?」
「和什麼地方的相似?」裴鈺軒饒有興趣地問道。
「和你裴家祠堂供奉的一塊無名牌位背後的花紋相似。」杜晚晴感慨萬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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