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有氣(一)
此去數千里,天晴與花姣一路除了觀風賞景就是閑聊瞎扯,對彼此間的了解可謂突飛猛進。
天晴原來只知花姣是沈氏一族來雲南后與當地人通婚所生的後裔,這時才釐清了他們的家族關係。她本以為沈昂和花姣、芳婷該是同父異母的兄妹;實則沈昂是花姣的大堂兄,芳婷倒確是她唯一的嫡親妹妹。
按照輩分,他們幾個都是雲南沈氏的第四代移民。一般大家族繁衍到這個代數,人丁總是相當興旺的;同處一地,親族之間唇齒為靠,走動頻繁,關係也很緊密。不過自從父母雙雙過世后,花姣就和小妹相依為命,感情自然也比其他異母兄弟堂表姐妹什麼更深厚多得多。
「就是因為你們爹娘都不在了,沈昂這個族兄才擺的一副大家長派頭。大家族什麼真不容易啊……我們徐家就簡單多了,現在就我和爹兩個人,唔……」天晴說著說著,有點提不起勁。
這一路舟車顛沛,她倒不怕苦,就怕爹擔心,為此走之前早早遣了一羽花鴿,給爹報平安,說路上有些耽擱,中秋是爽約了,年一定回去過。本想著爹定會在回信時噓寒問暖一番,不料那隻跟著移動坐標辛辛苦苦找到她的鳥兒,只帶回來了八個字。
「不回就罷,信要常寫。」
這麼冷淡,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兒啊?
真枉費她在現代還那麼挂念他!
抵達河北時,已是十月。苗家衣裳單薄,花姣本想勸天晴換上厚重漢服,好抵禦北地寒涼,天晴卻說不怕,還說既然是苗女,一見面總該有個苗女樣子,不然更加騙不過王爺了。花姣見她一副「做戲就要做足」的架勢,又好笑又無語。
又行了兩日半,終於到達北平。
趕車從人遞上路引,馬車剛過了平則門,眼前突然刷刷出現兩排人牆,中間為首那人白面無須,手執拂塵,一身紅袍,向著車門工整行禮。「奴婢黃儼,總領燕王府內務,受王娘娘命,前來迎果姑娘入府。」
「迎我?」天晴眨巴眨巴眼睛,下了車子,「你們怎麼知道不是昨天不是明天,偏偏今天我會來?」
「自姑娘從滇東出發,從南到北各個驛站都有報信通傳。前日里我們就接到了大同府來的消息,算算姑娘這兩天應該會到北平了。從昨兒起,奴婢等卯牌時候就在城門恭候著了。」
哎這就是通訊落後的壞處了。「卯時?那不就是白等了一天!都怪果爾娜走得慢吞吞的,勞諸位受累了。」天晴抱歉道。
「哪裡的話。果姑娘是沐侯爺送來的人,豈能怠慢?白等無妨,沒接著才是大事呢!」黃儼笑吟吟道,伸手向著備好的大轎一引,「請果姑娘上轎,由奴婢帶路罷。」
北平城民豐物阜,市廛熙熙,大路兩旁酒肆商號林立。時已入冬,吃食皮草店鋪里吆喝聲不斷,更烘托得一片熱鬧繁華。大概天晴心理作用,和大寧一比,隱隱覺得此地已然有些首府氣象了。
花姣把她從小窗邊拉了過來:「別再看了。你看得到轎外頭,外面人自然也看得到你。你沒見那黃總管不停回頭,幾次張嘴,就是想讓你把窗戶合上嗎?」天晴天生有和人快熟的本事,加之路上兩個月相處,花姣私下和她說起話來,已經很隨便了。
「看我就看我咯,我有什麼不能見人的?」天晴一臉費解。
「你自己是能見人,可跟在黃總管後面,城裡人人都知道你是燕王府的女眷,是王爺的女人,那就變得不能見人啦!」
「哎……做他的女人,更不能見人的事還在後頭呢~」天晴眯著眼睛,意味深長搖了搖頭。
她總愛故弄玄虛,莫名其妙的。花姣又好氣又好笑,不想接她的話,伸出手「啪」一下關上了車窗。
又行了有三四刻時間,天晴悶得忍不住,聽車外聲音漸悄,想著應該來到了一段僻靜道路,向花姣小聲說句「這裡總沒人看我了」,閃電般掀窗一望——眼前朱牆高築,青瓦琉璃,光彩威嚴,一塊懸在橫中的匾額上,「廣智門」三個大字金漆耀目。
天晴心中大喜「總算到了!坐得我屁股都疼」,環顧四周光景,突然長長喊了一聲:「停轎——」
黃儼豈敢輕慢?急急下馬,小步跑了過來:「果姑娘有什麼吩咐么?」
「沒什麼了不起的吩咐,就是吧——」天晴搖了搖帘子,跳了下來,「這裡朝向不是王府正門吧?我這人從來不走後門的,黃總管和大夥能不能辛苦一下,再繞路走一段?」說罷伸手朝反向一指。
黃儼大汗:「果姑娘,這不是繞路的事兒。王府正門端禮門,等閑是不讓人走的。廣智門已近在眼前了,王娘娘正在裡頭等著接您呢!那兒離姑娘住的院子也近些。」
「等閑不讓人走是什麼意思?」天晴皺了皺眉,脆聲道,「那等閑讓狗走嗎?我不怕做小狗,偏要從正門進如何?」
黃儼聞言臉上一青。其他下人聽她言語莽撞,都忍不住低低暗笑。直到被黃總管一瞪,方才停了下來。
黃儼滿心不樂,心道這次別碰上了個難纏的主,但見天晴一臉天真(無知),睜著大眼睛似一意等他回答,也只能當作她出身蠻鄉,不懂規矩,便耐下性子循循勸道:「按咱們這裡的規矩,正門只有帶著聖旨的天使進得最多,要不然便是領軍出征這樣大事。連王爺平常回府,都走邊門。果姑娘是女子,馬上要變成王府的內眷,又不是來登門造訪的,必要從旁的門進才合適。姑娘剛來,不知道門道是自然的;可奴婢在王府當了快二十年的差,要是再弄錯,只怕要被殿下好一通責罰了。懇請果姑娘幫一幫忙,勿教奴婢為難啊。」
乖覺如黃儼,迎親納妃這等喜事也要開儀門這樣的話當然不會說,省得這位苗部獻姬多想。可他言辭謙謙,天晴倒也受用,抬手一揮:「好,那我就破例走一回後門吧!黃總管特地來接我,是我來這城裡遇見的第一個朋友,我總不能害你為難。來走吧走吧~」說完又鑽回轎中。
黃儼沒料到這麼簡單就說動了她,還被她稱為「朋友」,呆了一呆,又怕她變卦,旋即嚷道:「都還愣著幹什麼?快送果姑娘玉駕進府啊!」
說是說等著接她,然而直到過了三道大門,換了軟轎,沿青石板路上彎彎曲曲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天晴才在一座堂屋中見到了那位王氏娘娘。此時她正在分派府中女官,交待細務,一張端麗的臉上頗見威嚴,看到天晴走進行禮,笑了一笑,道:「你就是果氏妹妹了吧?」
天晴先鄭重點頭,瞬間表情又化開:「我叫果爾娜伊朵,這位姐姐叫什麼名字呀?」
「我的名字?」王氏大皺秀眉,雖說這果氏是蠻女,可到底也是沐府送來的人,怎麼如此唐突無禮。
「這位便是奴婢跟姑娘提過的王娘娘了。」怕她一來就得罪貴人,又惹風波,黃儼趕忙從旁打圓。
「我知道,我知道。」天晴頻頻點頭,「可娘娘、娘娘的,總感覺把人叫老了幾歲,和這般年輕貌美的姐姐不合稱嘛。」
有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王氏在府中代理中饋多年,眾人只知敬她畏她,誰敢當面評說她的容貌?至於王爺開口誇讚,更是從來不可能有的事。今天這小苗女初來乍到,就贊她美麗,神情語態,全然由衷而發,引得王氏陡生幾分歡喜,隨口柔聲應了她:「我叫香月,家裡人都喚我月娘。」
「香月,香月,香似花,美如月,真是好襯姐姐的名字呢!以後我便叫你月姐姐吧~」說著撲上挽住了她的手。
天晴自來熟的本事可謂獨步天下,和人稱姐道妹攀交情從來不帶客氣,此刻眼中滿滿的親熱仰慕,轟轟烈烈。
王香月原也是大家閨秀,哪裡見過這種情勢,不好意思翻臉甩開,只能僵住道:「稱呼什麼都是小事。以後你就住在長興閣里,起居也都在這內廷中。待安置好箱籠行李,我便帶你四處轉轉,免得日後你懵懵懂懂,亂走亂撞,不小心踩了雷池。」
天晴正求之不得,忙和花姣放好了東西,跟著王香月、黃儼他們參觀起了燕王府。
沿游廊朝中庭方向行出一段,就見一個華服少年端步走來,身後跟著幾名內監宮婢,身旁還陪著一位與天晴年紀相若的少女,與眾人迎面相遇。
天晴看當中那少年,年紀應該十二三歲,微胖的小圓臉紅潤白凈,有著如同墨筆勾畫出般的修眉細目,明明沒有笑,嘴角卻帶著自然微翹的弧度,如一彎溫柔的新月,兩頰還帶著一對小淺渦。遠遠望去,整個人宛如一尊小菩薩。
王香月屈身向他行禮:「問世子安。」
世子也向她回禮:「王娘娘午安。」站在王香月側后的天晴身著異服叮噹作響,實在很難注意不到,但那世子只掃了一眼,目光便克制地收了回去,好像怕看得多了,天上就會劈下一道雷似的,天晴不由心裡好笑。
這位世子並不在意她的到來,似乎覺得還是自己的事更著急要緊得多,道了禮后便帶隨從們往東面去了。
走過幾步,感到身後有人正盯著自己,天晴回頭循望——是世子身邊的那個少女。光看她衣著,就知絕非侍婢使女之流,眉目間的氣韻超然,更有一份高貴端嚴。
「跟著世子的那位姑娘……是郡主娘娘嗎?年紀該和我一般大吧,哇——咱們王爺可真是少年英雄,龍精虎猛呀~」
「你——」王香月未料這苗女頑劣至斯,大庭廣眾也不避忌,言辭粗俗不堪,忙低了聲音道,「那是王妃娘娘的義女瑛兒姑娘!父母雙亡,接入王府時還不記事,王妃甚是疼愛,所受資待,跟郡主亦不差什麼。」又補上一句提醒,「你可少去招惹了她!」
天晴望去,那瑛兒眸中清光濟濟,表情冷冷淡淡的殊無笑意,和當初遇到的花姣頗有些類似。見她看著自己,瑛兒收目轉頭,隨世子走遠了。天晴這時才想及王香月剛剛所說,忽起疑訝,拉下她的手,問道:「王妃娘娘?月姐姐你不是王妃嗎?」
這才一眨眼的功夫,她又開始狂語胡言,王香月又驚又亂,直斥道:「無禮!我怎麼能是王妃?還不快住了嘴!」
見她臉色,天晴咂了咂舌,道:「我這就住嘴,月姐姐別生這麼大氣嘛~果爾娜初來王府,自然是什麼都不懂,見到月姐姐的相貌氣度,總以為定是王妃娘娘不錯了,這才想岔了,還請月姐姐別見怪,能多多指點,孜孜教導於我~」天晴又滿口阿諛,一時讓王香月覺得這蠻鄉丫頭總算還有幾分可取。
看她神情稍松,天晴接著問:「月姐姐~再同我說說吧,這王府里還有什麼規矩呀?住著哪些貴人?免得我不懂事,逢人亂講話,又闖出了禍來。」
能知道問,孺子還可教。王香月嘆了口氣,稍清喉嚨,道:「咱們的王妃是徐氏娘娘,薨逝已有三年,殿下緬懷敬愛,無意另立繼妃。我與王府內宮其他女眷,包括你在內,都是殿下的側室。這節大大要緊,你可搞清楚了?」
天晴當然清楚。西平侯府也是王朝老牌貴族,王府人員的基本概況她早通過花姣通過沐侯夫人了解過了,但現在的她是鄉下傻白甜,自然是越蠢萌越安全。
老實人說好話,那才是真好嘛!
見天晴虛心應是,王香月又道:「你剛剛遇見的世子爺,今年已到十三歲,剛搬去了外院起居,今日應該是回來搬些書冊物事的。其他貴人,像瑛兒姑娘、徐王妃嫡生的二公子、三公子等,如今都分住在內宮諸閣。平日里,你記得就安分待在自己房中,除非殿下召見,切忌四處亂跑。否則無論不小心衝撞冒犯了誰,你可都擔待不起的,明白了沒?」
天晴順著她話音慢悠悠點點頭,心道:哎那位徐王妃也是個可憐的,年紀這麼輕就走了,榮華富貴再享不到……也難怪她,自己這頭辛辛苦苦生孩子養孩子,丈夫卻在那頭噼里啪啦討小妾娶新歡,換作是我,也要活活給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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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四王爺是真的來了!保真!(doge)
本書的一些人物設定與史料記錄有所不同,後期都會逐一解釋;如果有愛考據的小可愛,在沒到解釋章節之前可能會覺得怪,作者這廂先給看官寶寶們賠禮啦~!m`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