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空白 心清白
天晴覺得很累、很倦,這種疲憊並不來自於被百般折磨的身體,儘管鞭子棍棒烙鐵她都已受盡。她就像一塊被用壞了的抹布,懸吊在空中,飄飄蕩蕩,要是努力用腳尖夠一下,應該可以踩到地面,但她不想白費這個力氣,這種徒勞並不會讓她好過多少。
一開始他們對她鞭笞火烤,她還覺得疼痛難當,幾乎忘記了之前已被張之煥射了一箭,周身的細胞都在拚命抵擋新的攻擊。但大約過了幾分鐘,也可能過了幾小時,她就變得沒有任何感覺了。
她從來沒受過這種虐待,不知道人人都是這樣,還是她奇特的身體構造在幫助她,不想讓她就這樣活活痛死。
她的神智似乎極力在催眠她,希望她能就這樣沉沉睡去,無知無覺,毫不痛苦……她也不能肯定,如果就這樣閉上眼,任由意識沉淪,她是否還能再醒過來。
如果醒不過來……
又怎麼樣呢?
爹已經死了,大表哥死了,花姣死了……
小融啊,早就恨她恨到巴不得她也死了吧……
至於其他人……他們如何想她,她已不在乎了。
這世上還在乎她的,又有誰呢?
攸寧姊?沒關係的,她還有師兄,他們互相安慰一下,很快就能振作起來,把她忘了……
阿赤烈?是啊,他外粗內細重感情,要知道她死了的話,肯定會難過得大哭一場吧……但他終究已經成了家,有妻兒、有族人,不會為她傷心很久的……
還有繼祖、芳婷……他們一個流離漂泊,一個身中怪毒,如果她沒出現的話,他們根本不必小小年紀就遭受這些無妄之災的,說不定沒了她這個千年難逢的掃把星,他們都能過得更好些……
已經沒人再挂念她、也沒人再需要她了。有生以來,天晴第一次這樣想——
其實死……也挺好的啊。
然而,意識的投降策略似乎進行得不那麼順利。她睡著了,卻是半夢半醒。
夢裡,她見到了雪綿,正陪小小的她一起堆著雪人。她還是那樣年輕,一襲素布衣裙,看上去卻比漫天雪花還要聖潔美麗。天晴有點驚慌,唯恐自己滿身血污會玷污了這幅畫面,可低頭審視,她的衣飾平整潔凈,如同剛剛被娘親洗濯晾曬過一般,散發著陽光的香味……
「天晴,你怎麼啦?」
抬頭時,小小的她不見了。只留雪綿坐在一邊的石凳上,望著她,聲音里半是憐愛,半是擔心。
「娘……娘,我好想你!」所有的懷念與悲傷一齊湧來,她踉蹌撲到雪綿懷中,「我覺得好辛苦,好辛苦……我好累,我、我已經撐不下去了……你……你能不能帶我走?」
「你要走么?」雪綿慢慢捧起她的臉,驚訝地看著她。
「嗯!」天晴忍住眼淚,用力點點頭,「爹和大表哥都走了,花姣……我最好的朋友,她也走了……就連如龍都……他們、他們都是因為我才……」
沒有她,朱棣照樣能得到寶藏,反叛稱帝;沒有她,爹就能在元寶山頤養天年,大表哥也能樂呵呵平平安安的日復一日;沒有她,無論花姣留在雲南還是代替果爾娜入王府,如今都依然活著;沒有她,如龍還無憂無慮,自由馳騁在呼倫貝爾的曠野……
想起了尤力的話,天晴道:「我留在這裡,只會禍害別人,根本沒有一點用……就讓我跟你走吧!我是跟你來的,也應該跟你走——對,這樣才對!」
「所以,對你來說,這個世上重要的,只有爹、大海、花姣和如龍而已;因為他們不在了,你對誰都不必再負責任了,是這樣嗎?」雪綿似乎並沒聽見她的自責,徑直問她。
「重要的、重要的……責任……」天晴微微垂下眼睫思索,淚珠就這樣滴落到地上,但她並沒有繼續哭泣,也顧不上把臉上的水痕擦乾,抬起頭來衝口而出,「有的!還有葉士聰!他因為我才遇到了危險,他還在六百年後等著我……我應該回去救他的,這也是我的責任!」
「張之煥這樣子對你,你不救葉士聰,也沒人會怪你的。」雪綿輕輕撫著她的頭頂,眼中脈脈,無限體諒。
「不,不對,士聰他是無辜的!士聰他……」想起離開時他看她的眼神,失落之外,更多的是安心,彷彿在對她說「你快逃!我不要緊」,天晴用力搖了搖頭,「他的命運不是歷史,是未來,還沒有被定論,我不能就這樣扔下他不管!」
她的反應似乎並不令杜雪綿意外。她欣慰地微笑,望著天晴的眼中愛意盈盈。
「這才像是我的女兒啊。既然你還有事要做,那娘就不能帶你走啦。」她從石凳上站了起來。
「回去吧,天晴。」
……
吳三是王軍的一名小校,以他的軍銜,很少會有什麼重要任務分配給他。這次也不例外,他不過奉令去給石堡那邊的兄弟們帶個話,關於明天的撤退。
和門口的守衛交代了一下,因吳三有軍令在身,他們麻利便替他開了門。吳三走進堡內,徑直上了二層。
關老六和田利正坐在那兒邊喝著小酒,邊天南地北聊著家常。軍中嚴禁飲酒,要是被大人們看到了這副閑適樣子,一頓軍法是難逃的。當然,吳三不會主動去告發。他們幾個都是金壇人,家鄉產好酒,這酒水也是他們從來填援的同鄉那兒偷偷勻過來的。其實眼下這情勢,他也焦心得很,恨不得灌幾口黃湯壯壯膽。如今燕軍勢如破竹,萬一沒過兩天真變了天,換了皇上,對他們這群人,新皇帝會怎樣處置呢?
但現在就開始考慮這些,未免嫌太早了點。他們身在沙場,每日腦袋掛在褲腰上——別說以後了,誰知明日是個什麼光景?多活一天是一天,以他的身份,東思西想也沒什麼用,還是先把上頭的命令帶到再說了。
「老關,老田,你們倒適意啊!怎麼?張大人是著你們來喝酒扯皮的?」吳三故意板著臉道。
「老吳啊?」關老六早就招呼過外面兄弟,知道能上來的必不是外人,丟了水革囊,笑嘻嘻迎了過來,「除了扯皮,還有啥好做?那小娘細皮嫩肉的,哪經得起啥大刑?這都快一天了,要再不閑一閑,可不弄死了她。」
吳三的目光向牢欄里偏了偏。臨時搭起來的刑房,可用的工具當然不比京中詔獄那麼完備,但對付一個女人家是綽綽有餘的了。只見她雙手被鐵鏈向上拉著,整個人掛在石頂下,腦袋無力地垂靠在右肩。衣服上斑斑血漬,已經看不出原來的色樣。
借著石牢內尚算得明亮的燈火,吳三望向她的臉。雖然已被折磨得蒼白無色,唇破皮皴,但她的神情卻像個安然睡著的孩子,呼吸起伏均勻,密密的睫毛隨之微微顫動,如同正在做著一個甜美的夢。
看著怪可憐的。吳三不知怎地想起了遠在家中的幺妹。
「把她放下來吧……傷成這樣,又跑不了。」
田利擺擺手,神秘道:「不成,你別被她樣子騙啦!這位可是名動京師的妖女,聽說還會好多妖術妖法,張大人千叮萬囑,一個手指頭都不能鬆綁的。」
妖女?吳三有些想起來了,有傳說盛大帥對上燕王,每回剛剛佔到點便宜,這妖女就作法興風,吹得全軍找不著北。兩軍交戰過後,除了收俘虜,燕軍還會撿一些他們的傷員回去,聽說就是用來給她煉妖結陣的,也不知道那些人如今都怎麼樣了……
吳三越想越瘮得慌,身上頓時起了麻麻一層雞皮疙瘩,獃獃地看著天晴。
「對了老吳,你來做什麼的?上面讓你跟咱們交班?」關老六突然插話,打斷了他的浮想。
差點忘了正經事!
「咳咳,我來傳話。明天午時過後,平將軍就要和何將軍一起撤離,到時以三聲炮響為信號,全軍拔寨。巳正前後,我會再帶隊里幾個人來,先一起把物事整整好。」吳三拿下巴點了點天晴,「欽犯這個樣子,也走不了路了,要把她給押上車子。」
「唔……看樣子這裡是守不住啦。」田利道。
「還用說嘛!軍糧都被燕王截了,好在現在是夏天,林子里摘些果子撈點魚兒,總歸餓不死人。可到底這麼多張嘴呢,看著頭皮都麻,平將軍準是要去別處籌糧了。」關老六道。
「嘿嘿……幸好我們有門路啊,如今還能加個餐~」田利晃蕩著水囊,擠眉弄眼。「老吳,你要不要也來點?這也是糧食,填填肚皮也好啊。」許是擔心吳三回頭告狀,他殷勤遞上了自己那一袋。
吳三擺擺手。他膽子一向小,想想就罷了,可不願意冒險受軍棍。再看看天晴,忽然想到一則,吳三脫口而出:「這女娃要是真會妖法,就是糧食應該也能變得出吧?」
田利自己灌了一口,嘀嘀咕咕道:「這誰知道啊~就是能,也肯定不會替我們這幫對頭做法啦!張大人說只要弄不死,什麼手段都用上,這小娘們卻愣是一個字都不吐,硬氣得很嘞~」
這話倒讓關老六清醒了幾分,臉上忽然現出驚疑神色,目光也一下子聚斂住,直直看向另外兩人。
「剛剛你傳軍令,這妖女可就在旁邊!萬一她是假寐,後面施妖法逃掉了,豈不是叫軍機外泄?我們三個腦袋可都要搬家了!」
田利一聽,也警覺起來:「沒錯!」這事要傳到上頭耳朵里,可不是一頓棍子能揭過的了。他端詳了一番天晴昏睡的樣子,半分不像假裝的,但心裡還是拿捏不準,「應該……是真昏過去了吧!要用什麼法子才……」
關老六想到就做,輕輕開了門,躡步走進牢室,就著包布拿起一邊燒紅的烙鐵,對準天晴伸直高舉的小臂,猛地一燙。
皮膚「嘶——」地發出了輕聲,灼熱的肉焦味隨即飄散開來。而天晴的表情卻連最細微的振動都分毫不見,還是像方才那樣恬然。一旁的吳三卻看得心中一顫,大有幾分不忍。
「連眼皮都不動一下,真是昏得挺沉的。」田利放心之下,又有些疑慮,「還有的氣么?」
「有~」關老六徹底寬下心神,將烙鐵棍子往旁邊「哐當」一丟,大搖大擺走出牢房,繼續坐下喝起酒來。
「下面地室是不是還存著一些舊甲胄啥的?我去清點一下,明天好一道帶了走。」吳三突然說。
「咍!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能有啥好的?指不定平將軍還嫌負累,明天一把火就燒了,你閑費那個力氣幹嘛?」田利勸道。
吳三沒有理會,甩下一句「別光顧喝酒,給這女娃子也喝點水」,便走了下去。
「嘁!不過就一個小旗,還真把自己當頭蒜了,呸——」關老六暗暗對他啐了一口。
……
朱棣順著赤烽引領的路線潛行而入。在離大營估摸還有四五里的地方,他就下馬步行,身邊只帶了一人一犬,就是為了儘可能地不要驚動敵兵。赤烽也極是乖巧,這些年它常與天晴相伴,性情越來越聰明馴順,所以朱棣「出獵」才放心將它帶來,以便在山林樹叢間更快發現鎖定敵蹤。
彷彿能領會他的一切意圖,這一次赤烽的搜尋較往常更加輕手輕腳,不叫一聲,讓口中含塞的嚼子都顯得全然多餘。若是發現了什麼,它就回頭看看他,呼呼喘氣,示意離目標已越來越近了。朱棣不禁想,可能因為連它也知道,這次的任務和她有關吧。
沒花多大力氣,他就找到了目的地。朱棣定睛一眺,那是一座約兩三丈高的石堡,看著久有年頭,像是由過去在這裡結寨的人留下的碉堡改造而來,確實很適合被用作囚牢或倉庫。這裡靠近營地東沿,門口守衛稀疏,也就三四人而已。不過這也正常,一座光禿禿的石堡,易守難攻,若里三層外三層嚴兵把守,反而顯得古怪了。
既然她被關在這裡,沒有被「請」進營帳,說明他們應該沒有從她這裡問出什麼來,可能她還得受些皮肉之苦。朝廷對付叛軍的手段……光想想朱棣就覺得寒意自脊背上竄,忍不住怨恨她平時油滑,怎麼到了關鍵時刻反剛烈起來了!就是先騙騙他們,躲過眼前災劫也好啊,她不是最會騙人了么?
雖說她天賦異稟,挨打了肯定也痛啊!
可眼下畢竟不是究算這個的時候。朱棣轉頭叮囑了朱能兩句,後者依令領著赤烽望哨。朱棣略揉了揉那身泥濘臟污的官軍制服,踉踉蹌蹌便向東營門走去。
「什麼人?」門口的弓箭□□立刻上下齊刷刷對向他。
「自己人!右金六的!我右金六的李狗兒!」
朱棣一副慌張的模樣,摸了三次才從懷裡掏出了牌子:「白、白天不巧碰上了逆賊的大部隊,只能把馬放了誘敵,剛剛才找到了路回來……」
夜色昏暗,兜鍪下也看不清臉面,可這腰牌卻是不會作假的。王軍上下都知道何將軍點了小隊,從天亮起,每隔一個半時辰就出營查探一次敵人動向,之前確實有同袍不巧對上了燕軍,沒能跑成的。
「是右營金隊的啊,要不要叫他們出來認認?」門兵甲謹慎,轉頭向旁邊詢意。
「嘁!你還真怕是叛軍冒充的?就這麼孤零零一個人,送我們營里來幹什麼?當下酒菜么?」門兵乙說歸說,終歸也怕擔了干係,還是拿下巴甩了甩旁邊,「石堡門口瘦瘦高高的那個,該就是右金六的,叫他來認好了。」
這黑漆麻東的誰看得清啊……那瘦高個兒阿先被叫了來,就著營寨門口的火炬做出一副端詳的樣子,心裡腹誹。「那個、應該是的吧。」看輪廓差不多,他跟李狗兒同隊不同旗,就知道有這麼個人,也不怎麼熟,這時忍不住心裡埋怨那兩個門兵。要說實話吧,他們必要再把頭兒從夢裡叫起來認人,真抓住姦細那還好說,要是李狗兒本人,他還不給頭兒罵死!
門兵乙幾個本也覺得找人專門來認脫隊回營的斥候很無稽,得了他一句肯定,更加沒有負擔,
開門就放了朱棣進來。
朱棣向阿先抱了抱拳,沙啞著聲音道:「有勞啦!其他兄弟們,都回來了么?」
「沒收到消息。」阿先看了看他身上的爛皮甲破內襖,想他這一路連滾帶爬回來,必也是經歷了一場惡戰,指不定一旗的其他人都沒了。到底是一個隊出來的,心裡也同情這狗兒,便好心道:「我記得石堡里還有一些舊甲胄,你等我給你取一件出來,你帶回帳子去吧!」
朱棣暗呼大幸,點點頭道了聲謝,跟著他往石堡走去。
「你就在這兒……呃!」
阿先剛回頭想給他指示,只感到脖子一刺,茫茫再無知覺,整個人倒軟下來。朱棣右手往襟內一靠,左臂箭步跨上去攬住了他:「兄弟!你怎麼啦?」門口另外兩個守衛見狀也聚了過來:「出了什麼事?怎麼了?」
朱棣借著阿先身體的掩護,自他肩頭悄無聲息地探出一根細竹吹管,對著兩人一人一下。
「嗯?」
「唔!」
眼看二人登時站立不穩,就要躺倒,朱棣鬆了手臂,讓阿先順勢滑下,趁機上去一把扶住了另二人,將他們分別定靠在牆上,遠遠一看身形,竟比剛才站崗的樣子還要穩紮幾分。又從左邊那個昏暈的守衛腰間取下鑰匙,打開牢門,把阿先給丟進了門裡。夜色深濃,這裡只一把高掛在堡頭的火炬照明,他又做得悄無聲息,竟一點都沒引起附近人注意。
本來這樣的蝦兵蟹將,就是一刀一個殺了,他連眉毛都不會抬一下,但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救人,最忌刀光劍影打草驚蛇,也只能先拿劉齊望的元寶失魂針將就用了。
朱棣一路走來都在注意周圍。巡視的兵卒經過不久,照理他起碼有一盞茶的時間,可兩個守衛若被發現都在打盹兒,瞬間就能暴露了他,實在耽誤不得,閃身便竄進了石堡。
一層的光線微暗,隱隱能聽到有人聲。朱棣順著聲音走上石階,在迴旋處隱好身形,拿出一面小小銅鏡照探。只見二層稍遠處的平台坐著兩名兵士,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打屁。一旁的牢間里,一個身影輕輕飄在半空,如同一片小小的落葉,在昏黃的炬光中微微擺盪。
「徐天晴!」
朱棣心內驚呼一聲,旋即如離弦之箭疾沖了過去。田利和關老六還來不及辨清眼前的影子究竟是人是鬼,就感到口鼻被什麼捂住,緊接著喉間一涼。下一秒,溫暖的液體伴隨著轉瞬即逝的疼痛,焐熱了領襟,成為他們在這一世里最後的記憶感受……
若早知酒精的遲滯會讓自己這般輕易送命,怕他倆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喝酒的了。
朱棣有些慌亂地撤下了鎖枷,打開牢門,解開鐐銬,把天晴放了下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她的傷勢還是嚴重得超出了想象。
她的衣襖至少有十幾處被鞭子抽裂開來,卻看不見一寸外露的皮肉,因為大塊的血痂覆住了所有的肌膚……手上腳上,戴過鐐銬的地方已變成深深的紫紅色,讓人無從分辨究竟是血跡還是淤痕,彷彿被鐵爪用力鉗過,直到幾乎捏碎骨頭才鬆脫開來……他試圖抱起她,才發現她背上的傷還滲著血水,血肉都和破碎的布片黏連在一起,手臂上似受過熱鐵烙燙,皮膚已經剝落……所謂滿目瘡痍,根本無法形容其萬一。若這些都是剛才兩個人所為,他只恨讓他們死得太痛快了些!
他不敢去想象她究竟經歷了什麼,更不明白為什麼她的傷口看上去都如此觸目,毫無一處有要癒合的趨勢。懷中的她心跳虛弱,奄奄昏迷,顯然這樣比清醒要好受得多。但他必須叫醒她,他要告訴她——你會沒事的,我會救你出去,我知道你很辛苦,可你必須再堅持一下!不能就這麼睡過去!你聽到嗎?天晴!
然而她的狀況實在太過慘烈,以至於朱棣開口想叫她的名字,竟發現自己的聲音哽住,喊不出來。作為替代,眼眶中卻奇異地有什麼東西越來越滿,幾乎沖盈而出,他拚命才把它們鎮壓回去……
當務之急,一定要讓她先醒過來才可以!
「娘……」她在他的懷裡低低□□了一句。
朱棣長舒了一口氣。還好,能說夢話,就證明人還有意識,那她總會好轉的……
「士聰……」她又喃喃出了一個名字。
這不是她第一次在夢中呼喚那個男人,但這一次,朱棣只有慶幸,全無半分怒意。只要你能活下去,愛喊誰的名字都無所謂了……
「朱棣……」
他呆住。
以前她也曾叫過他的名字,可沒有一次稱得上認真誠懇,當然更不可能懷有感情。最後的結果,不是招他恨,就是惹他惱。而現在,她卻在夢中把它喊了出來,溫柔而親切。他一度懷疑自己是聽錯了,直到她又叫了一遍……
「朱棣……」
莫非是她知道自己來了,已經醒了嗎?
「徐天晴!徐天晴!」他急聲喚她,用最輕的力道拍她的臉,生怕多用了一分勁,就會把她打死了似的。
她還是不醒。
「徐天晴!你醒一醒,徐天晴!」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加了一些力度。
這次她終於睜開了眼,待看清他時,臉上卻仍是一副茫然如在夢中的表情。
朱棣這才想起,自己如今裝扮成被本軍俘虜問話的那個斥候的樣子,不過也只能糊弄到黑夜裡不近看看不出的程度罷了,胡亂拿袖子把臉上的妝抹了掉。
「是我,朱棣。」
她的瞳孔幾乎要隨著眼眶一起張大。
「你怎麼會在這裡?!」天晴極力穩固住依然飄散的神智,抓住他的衣襟質問。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忍一忍,我馬上帶你出去!」
「三聲炮響!」她沒頭沒腦地丟出一句,「傳令各軍,以三聲炮響為號,發動總……」
這話似乎將她勉強支撐的氣力統統耗盡,她的眼帘又無力地垂落下來,整個人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朱棣真怕這會變成她的臨終遺言,連忙探了探她的鼻息,好在依然勻穩……他不敢再浪費時間,徑直抱起了她,踢開牢門走了出來。
吳三在地下室清點好了軍品,準備上來看看情況。怎知剛踏上二樓,就和他們撞了個正著。
他第一反應,是其他兩人要把天晴轉移到別間,可待看清抱著她那人的臉,就要驚叫起來:「燕、燕……」一個「王」字還沒說出口,朱棣一手把天晴摟住,一手已用腰側劍鞘將他打翻在地。正想抽出利刃,給他一個了斷,不知為何,耳邊卻飄來她曾說過的話。
「再輕再小,終歸是一條性命,能不取就不取了……」
想到如果她醒來,問起自己是怎麼被救出的……再看看吳三仰望著他已然被驚傻了的表情,朱棣只能嘆一口氣,把他敲暈。又扯下他的外袍,輕輕把天晴遍體鱗傷的周身蓋住,頭臉罩住。
「砰!」
「噗——」
「什麼聲音?」
「誰在營中放旗花??」
四周暗夜中突然飛出連珠火箭,流星一樣落在了營門裡。伴隨一起的,還有一連串的爆炸聲。
平安的軍令是無論如何據門死守,不得出擊,可今日星月暗淡,在裡面根本看不清外面敵人幾何。門兵正派人去請示上意,軍中忽而鑼聲大作,緊接著「走水了!」、「敵襲啊!」、「又來了!他們來了!」的喊叫此起彼伏,人吼馬嘶不絕於耳。大批正休息的將士不知是何情況,紛紛操起兵器從帳中奔了出來,夜巡部隊也向幾處著火的地方分頭支援,有幾隊為求速度還策馬在營間賓士。混亂中,誰也沒注意到有一騎黑馬從一處炸塌的寨柵邊躍了出去。
「殿下!」等候多時的朱能低聲呼喚他。
「行了,撤。」
沿著林徑剛走出一里,尤力已帶隊來接應。
「殿下時機算得可真准,快趕上道衍大師了!」尤力見朱棣懷裡靠著一人,便知必是天晴,心中大定,也有心情說幾句好話調節氣氛了。可朱棣卻毫無喜色,只吩咐尤力小心把天晴接住,讓他換馬。
要最快回營,當然是一人一馬,但天晴的情況根本不容她隻身騎馬。朱棣選了自己步履最穩捷的那匹碧玉紫騮,把天晴要過來放在鞍前坐穩,用自己的披風將她完全遮好,讓她的頭枕在他的肩胛。一手執馬韁,一手輕輕環扣她的腰身,雙臂如同護欄一般圈固著她,好保證她一路顛簸也不至於摔下,就這樣一直趕到能換乘馬車的開闊平路。
天晴的意識依然沉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可能流了太多血,她覺得冷……但很快地,一股熱烈的溫暖從背後覆住了她的全身。她的身體本能地向那裡靠了靠,試圖接近那份暖意的源流。感覺到她細微的動勢,朱棣不由將她攏得更緊了一些。
你可千萬別給我死了。
徐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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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會死啦人家有主角光環嘛咔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