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有氣(二)
此後王香月邊講邊解,帶著天晴繼續一處處巡遊,告訴她哪裡去得,哪裡去不得,穿過前宮門就是王爺辦政務的存心殿、承運殿,再往南就是宗廟,內廷女眷無論如何不能亂闖亂跑,免得撞見外男……天晴半聽半不聽,心想管你那麼多規矩,我又不真跟這裡住一輩子,臉上卻一副肅然表情,不時點頭應是。
轉過一處飛檐六角亭,忽見兩個小孩正在庭中玩耍,服飾打扮顯然也是王孫貴胄,一個看著同世子年紀相若,另一個卻要小得多了,估摸至多也就四五歲,小臉雪白軟軟的一團,煞是可愛。
年長的那個正在指點他拉弓盤馬的功架,卻滿臉不奈神色,不停戟指戳點「扎步不夠穩!」、「肩膀要放鬆!」、「左手握那麼緊幹嘛?」回顧間瞥見她們一行人,便停了說話,昂然立直站定,像似在等她們過來打招呼。王香月不負所望,施施上前道:「問二公子安。問三公子安。」
原來他就是二公子啊。既然排行第二,當然年紀比世子要小,可卻硬生生比哥哥高出半頭來。要論長相,他無疑是更漂亮的那一個。真真面如傅粉,唇若塗朱,青絲靛染,眉月刀裁。要給他梳個頭髮換身衣服,說是美少女都有大把人信。就是拿鼻孔看人的毛病……需要好好改一改。
「嗯~」那二公子淡淡應了一聲,並沒有要回禮的意思。天晴頗覺奇怪,他對於王香月的態度,怎麼比貴為世子的哥哥還要倨傲?還沒想明白,只見他把頭一歪,拿下巴指指天晴:「你誰啊?」
那副囂張神氣實在惹人討厭,天晴本不想搭理這小屁孩,王香月卻搶先替她回道:「二公子,這是雲南沐侯府獻來王府的苗女果氏,今天剛剛才到。果氏,來向二公子見禮。」
我?跟這個破孩子見禮?天晴滿滿不服,卻也違抗不得,「哦」了一聲,剛想上前,只聽他道:「既然要獻,怎不挑個好看的來?沐春那傢伙送這麼個醜八怪,當父王收破爛的么?」
說這小子討厭還真不冤枉他!天晴嘿了一聲,介面道:「本來我也想不通,苗疆美女如雲的,王爺怎偏生選了我?今天知道了——原來家裡有個小霸王,小小的年紀,都會貪花好色了,要選個好看的進府,以後不知惹出什麼丟人事嘞~」
二公子朱高煦被她一戳,當即暴跳如雷:「你、你瞎說八道什麼!王氏、黃儼,你們給我掌她的嘴!把她打得她媽都不認識,醜八怪變醜百怪、丑千怪、丑萬怪!」
黃儼慌忙道:「二、二公子息怒,果氏初來乍到不懂規矩,二公子莫與她計較。她畢竟是殿下指名進的府,眼下連殿下的面都沒見著呢!要就給打得毀了容,那如何……如何同殿下交代呀?」
哼!拿了雞毛當令箭,小小一個蠻夷下女,本公子還弄不死你么?朱高煦烏珠一轉,已經有了主意,高聲道:「父王還沒見過她嗎?」
「殿下應該再和朱將軍他們議事,還未從承運殿回來呢。」
「怎麼沒有?我剛才分明見到父王了,就在西苑飛瀑那裡。」
聽他一說,王香月和黃總管都是一凜,不敢耽擱,立刻和兩位公子告了禮,領著天晴便往西苑去,彷彿只要果氏受了王爺接見,那就算交過了差,這燙手山芋再也不必捧手上了。
路上王香月一改先前矜持端淑,狠狠點了天晴兩下心口:「你是吃了炮仗么!怎能跟二公子回嘴?在這王府里,對二公子須得比對世子更小心,要想保住你這條小命,好好記清楚!」
見她眼露寒光,大有怯意,天晴雖仍舊不以為然,但還是收斂了些許。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這次點頭稱是,倒有三分誠心。
話說那臭小子怎麼就這麼厲害了?難不成後面要當皇帝的是他啊?
到了西苑,只見假山飛瀑旁,五六人圍成一簇,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後,進兩步退三步,進得極慢,退倒飛快。天晴踮足張望,仍舊看不清所以,又覺他們練功跳舞全都不像,便問王香月:「那些人在幹嘛呀?」
突然聽到一聲長吠,聲如雷滾。王香月他們無不周身一震。
「在餵食殿下的獵犬。」說完這句,王香月皺了皺眉,提足返身便走,似是不想多呆一刻。天晴見狀,只得拾步跟上。
恰恰此時,人群忽然發出一聲尖呼,潮堤潰散般地她們湧來。
「大膽下奴,豈可驚嚇了兩位娘娘?還不快上去、上去把赤烽拉住了!」黃儼手裡麈尾亂搖,一腳踏出半身護在兩人跟前,一腳又踩在側后,彷彿隨時準備轉身就跑,一旁的天晴忍不住憋笑——這王府里的人怎麼全大驚小怪的?
再一回頭,這次天晴終於看清,他們之前圍著的是一頭赤紅虎皮紋的大獒,光看那光鑒毛色,便知是稀有上等品種。獒犬本就高大,這隻的體型更是彪壯非常,快趕上一頭獅子,加之方頭闊腮,滿口獠牙森然,大有一副「誰靠近我就撕了他!」的兇狠氣魄。此時它晃著頭頸里的項圈鐵鎖,正唾涎橫飛地對著眾人低吼,看意思,是對今天吃食不滿意,不想回籠子里。
王香月心裡叫苦,這頭赤烽是王爺的愛寵,卻是出名的惡犬,光是被它咬傷咬殘的餵食小廝,一隻手都數不過來。都說狗仗人勢,赤烽便是知道自己身後誰撐腰,尋常下仆,哪裡有它一成金貴?是故狗眼看人,動輒發飆,也只有對著王爺,這畜生才會像貓咪一樣乖馴聽話。
偏偏王爺又不可能親自照料它吃喝拉撒,這份險活累活便落到了一眾僕役身上。打不過訓不得,每日帶它散步溜圈,從來都是卸鎖容易上鎖難。今天顯然它心情不好,不願回窩,眾人無法強逼,只能繼續拿肉引它,卻也不合它歡心。
見它張牙舞爪蓄勢待發的模樣,王香月等人都雙腿打顫,巴不得退避一舍,心裡卻又知它見人畏逃會追得更急,一時僵在原地,只恨自己怎麼偏偏此時來了這個是非地。唯有天晴嘻嘻一笑,跨前一步。
赤烽見來了個不怕死的,又輕蔑又惱怒,皺起鼻子,低吼更沉。王香月驚懼不已,想拉住天晴,卻生生不敢上前,只得失聲喊道:「果氏、你快回來……」
天晴哪裡會聽,又大大咧咧進了一尺。此時赤烽早已按捺不住,後肢騰地蹬起,毛尾直豎,喉頭咕咚一聲悶響,眼看就要撲將上來撕咬。黃儼和王香月都大呼不好,想到先前見過的那些血淋場面,蒙住了眼幾乎不敢再看。
天晴卻突然半蹲伏地,雙眼直視向面前的巨獒,不知是從鼻腔還是哪裡,發出一陣陣古怪的吐息聲。赤烽見狀,拱起腰背,呲牙咧嘴,喉間的低吼轉成狂吠,血紅雙眼似要射出流火。王香月已不知應該怎麼辦,叫她逃,肯定逃不掉赤烽一頓撕扯,叫她停,難道就能活命?一時唇齒彷彿冰結。
天晴不逃也不停,手掌前撐,半跪著膝行一步,仍是直望赤烽,坦坦堂堂。赤烽佇在原地,依舊吼叫,卻不知為何也不敢上前。
正兩相僵持著,天晴奄忽仰頭,「嗷嗚——」一記嗥嚎,聲音劈金斷玉,如滿月時的山狼。眾人都聽得心頭一顫,再看赤烽,似是被震傻了,彷彿一尊石雕,連吠叫聲都凝固住。
天晴迅速轉頭,又往前一衝,朝它逼近一步。突然間,高頭大馬的赤烽竟如一隻嚇破膽的兔子,全身發抖,嗚嗚咿咿後退不迭,縮成了牆角的一團大毛球。
此刻眾人受到的震撼已經無法用驚訝來概括——赤烽自從出娘胎被王爺一手帶大,就是在王爺的皮鞭竹棍面前,也只是乖順,從未見它怕過;今日這苗女一沒手打二沒腳踹,就學了一聲狼叫,竟讓它畏縮成這副模樣!這、這是什麼狼?!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處於風暴中心的天晴卻渾不在意,隨手拿起散在四周的一塊生肉,放於掌心,遞到赤烽面前。王香月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赤烽或是不巧中了邪了,這果氏不趁機快逃,還去招惹它,是非要被咬掉一隻手掌才罷休嗎?!
這邊正絞著手絹急怒心焦,那邊的赤烽卻輕輕叫了一聲,討好般仰了仰脖子,伸出舌頭,把天晴手裡的吃食連同肉沫都舔了個乾淨,文靜順從得簡直像個待嫁閨秀。
天晴大笑,拍拍雙手,潦草卻溫柔地揉著它的頭頂下巴,讚賞不停:「好狗狗,乖~乖~」赤烽則諂媚地貼上臉去,在她手掌里哼出高一聲第一聲的愜意嗚鳴,尾巴搖晃得快要斷掉。
此刻眾人受到的震撼已經無法用驚訝來概括2.0——居然,居然出現了第二個能馴服赤烽的人類!並且,只用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你、你怎麼……」王香月兀自驚呼。
「它叫赤烽是吧?以後它都不會亂咬人了。要是它再亂髮脾氣,只管叫我,我來治它~」
「嚯!這就是那位新來的苗家娘娘?好大的口氣啊!」
不知何時,眾人身邊已站了一個武將模樣的大鬍子,正是朱能。此人驍勇善戰,功勛無數,一向被燕王倚為心腹,甚至賜予了王府出入不避這樣的特權。加上他武人心性,豪爽粗獷,時間一久,更不太顧忌什麼措辭禮儀了。
朱能追隨王爺多年,熟知自己主子的秉性脾氣,對他破天荒指了個女人進府這樣的事,雖然不甚在意,多少難免好奇。今日聞名不如見面,這苗女果然不是個普通人!光能馴服赤烽這一條,就稱得上是個奇女子了。
天晴原本應聲望去,第一眼瞧見的自是朱能,目光倏轉,卻不由在他旁邊那人身上停駐下來。僅憑衣冠打扮、風度氣勢來推斷,他一定是燕王朱棣本人沒跑了。
原先聽花姣描述,加上已有了解,按照她心裡的預期,這人應當面貌不堪、形容猥瑣、見之可嘔,但眼前的事實似乎與之有點出入。
他約摸三十多年紀,身姿高偉挺拔,眉目濃烈深邃,整張臉如同被雕刻出來一般比例工整,線條分明,五官也端正到上下左右挑不出一點毛病。若不是因為他盯著她的眼神實在冷冽懾人,她幾乎會認為他是好看的。
「好久不見殿下,可還清健啊?果爾娜伊朵,以後請多指教了。」天晴起身走近,笑著伸出右手,掌心側攤,一副等人來握的架勢。見朱棣站著不動,恍然般「哦~」了一聲,把沾滿肉碎的指掌在衣裙上用力擦了擦,接著手又向他探了出去,還舉得更高了些。
「果氏,你這是做什麼?」有外男在場,王香月半掩在黃儼身後,輕輕訝道。
「嗯?這是我們那兒的禮儀,兩人正式見面的時候,右手要像這樣握一握,以示未攜帶武器,以後會友善洽睦,好好相處。」
「噢喲娘娘,我們中原可沒有這樣的禮儀,倒是講求男女授受不親。這麼握手法,不大合適啊。」朱能大笑道。
「啊?睡都能睡在一起,手卻不能握?你們中原人可真夠怪的~」
眾人面色各異,相同點是沒一個好看。連花姣都心跳突突,俏臉發白,不停在想:「這丫頭到底搞什麼鬼?要做什麼怪?」
她不知道,天晴上來就不走尋常路,是因為接下來她還要做很多更鬼更怪的事,必須讓這位王爺對「果爾娜伊朵」奇峰突起的畫風先有個心理準備才行。
朱棣看了一眼她油膩發亮的手掌,五色叮噹的衣飾,並沒有要回應她「友好」的意思,只淺淺淡淡向王香月丟了句:「這什麼打扮,帶她去把衣服換好。」便撇下她們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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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天晴的王府歷險記要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