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悔

無悔

因為身份敏感,朱棣大軍進駐龍江驛時,阿赤烈和火耳這些蒙古騎士就被留在了城外,一直待到脫兒火察、安楚、忽剌班胡、克貢魯台等三衛其他頭人也趕到了京郊,才從從容容一併進京受賞。

時隔多年,這還是阿赤烈第一次見到天晴著回女裝。

「阿晴,太久沒見你女兒裝扮了,我都快認不出你啦!」阿赤烈笑著打趣她。「你這樣可真好看!要是你阿爹他能……呃……」他悻悻住了口。

天晴笑了笑,並不覺得爹會喜歡這樣子的自己。他眼裡的幸福,必定不是只要富貴加身就行了。

「都是陰差陽錯罷了。」她搖了搖頭,微微聳肩,說了句阿赤烈不太懂的話。

「嗯?差錯,什麼差錯?」

「各種各樣的差錯。要不是這些差錯,或許一開始……」有些酸澀的回憶忽然翻騰,天晴低了低聲音,「我娘都不會把我生下來吧……」

尤力告訴過她,他和娘並不熟,但可以肯定她未婚,連穩定的男朋友都說不上有,是一位事業要強又有進取心的現代女性,怎麼看,她都不太可能在二十一世紀的香港因為意外懷孕而選擇未婚生子做單親媽媽的。

「這怎麼會呢!」阿赤烈是信仰薩滿教的古代人,當然無法想象「墮胎」這種事。「你是她的女兒,她是你的阿媽啊,不生你生誰呢?哦!」他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定是說要是她阿媽沒遇到她阿爹,肯定就活不下來了,自然也沒法再生她。「還好啊!還好你阿爹救了她,讓她生下了你。」

因為這個阿晴所說的「差錯」,她降生,長大,和他相遇,先幫了貝根,如今又幫著部里那麼多人都受了新皇帝的賞賜,兀良哈衛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年年苦捱寒冬了——一切都變得更好了。既然這樣,那「差錯」又怎麼能算「差錯」呢?

阿赤烈眼中的溫柔暖而熟悉,烘得天晴心裡洋洋,一瞬忘了方才的悵然,不禁笑起:「到底是自己當額赤格的人了,講話都像在哄女兒了~」

他與吉雅的長女娜仁已經半歲了。當時吉雅放心不下丈夫,挺著大肚子也硬要隨軍,她和攸寧不得不一道為吉雅接生。小小軟軟的粉團,於戰火中嘩然降臨,向這個人世大聲宣告著她的到來。

這些年裡,天晴見證過太多死亡,這弱小而堅強的生命因此尤為驚心動魄。

緣起緣滅,如此難期;輪迴六道,蘊未終焉。

起碼等待著小娜仁的,是一個相對和平而安穩的未來……

她看似狼狽可笑的掙扎,並不是徒勞無功的,她確實有保護住什麼。

正是這樣的想法支撐著她,能讓她聊感安慰。

「阿晴,不論你是做游醫,還是做皇妃,我都希望、只希望,你能遵照你的心意,開心快樂地活。」

他曾對她說過這樣的期許。當時的他只盼她能隨自己浪跡天涯,塞上牧馬;如今六年轉瞬而過,他與她都不再是原來的阿赤烈同徐天晴。但即便對她戀心已滅,他卻依然盼她一如往初,一笑起來星光盛天,銀音落地,一生平安喜樂再無波難。她的丈夫已經是當今天子,他一定能保護她一輩子幸福周全的,不是嗎?

她這樣的好女子,值應如此的。

「我會的。」天晴鄭重朝他點了下頭,笑卻堅定。

「會遵照我的心意,開心快樂地活。」

金陵城破的當天,反抗無果的徐輝祖就被羈押往詔獄。待朱棣即位登基,又將他放回了大功坊魏國公府,囚禁宅中,命禁軍層層看管,同時追封徐增壽為武陽侯,謚號「忠愍」。一年後,加授徐景昌欽承父業推誠守正武臣勛號、特進榮祿大夫、右柱國,進封定國公,子孫世襲——此乃后話。

「常天晴……」

天晴眼前的形象,和記憶中意氣風發的大義兄實在無法對攏。好像一夜之間,他老了有二十歲,鬚髮灰蜷,身形佝僂;曾經精光熠熠的雙眼,蒙塵般再無一點神采。

「義兄……周王已經把前因後果都說了,三哥他……」說起了徐增壽,天晴忍不住哽了一哽,「義兄回京時,徐三哥就已經出事了……義兄不知道他的計劃,所以沒能阻止得了他,對么?」

「……我知道的。」徐輝祖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早在出發的時候,我就已猜到他會這麼做了……」

這是最最保險的方法,只有徐家兄弟兩相對立各為其主,才能保證無論誰勝誰負,徐家都萬無一失。只是,他徐輝祖做他的忠君良臣,就是死了,萬古流芳;卻教親弟弟身受屠戮,背負罵名,他還不得不順承著上意,跟著一起屠,一起罵……

三弟一早就下定了決心,為此才故意出言激怒朱允炆。只有天下皆知他為朱棣而死,他的目的才能達成——他的付出將得到肯定,他的家人將得保萬全。

「他怎麼這樣傻?你怎麼能這樣傻!」天晴未想到真相竟是這樣,「就算不信朱棣,不信我,也不至於如此的啊!為什麼不給自己留退路?為什麼非要做到這種地步?!」她自虐般徒手拍打著長案,沖他質問叫喊,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怪徐輝祖、徐增壽,還是在自責。

「他沒有退路……三弟罪犯謀逆,要是活到現在,或許可以加官進爵封妻蔭子,卻再保不住爹的忠義之名……從他做決定的那一刻,已經準備一死了。是我——是我一直說,爹不能白死,爹身後清譽重於泰山。害死他的人,實則是我,是我……」徐輝祖囁嚅道。

「義兄……三哥……」

天晴再也忍捺不住,掩面哭泣出聲。

徐輝祖默默望向她。她這樣悲傷,應是真心的吧……可他,又何必在乎呢?

真心,假意,早都已不重要了……

「……常繼祖他們,朱棣,預備怎樣處置呢。」

天晴蒙他一問,淚眼中目光微曳。「陛下已下了旨意……繼祖和母親胡氏,都將遷往雲南長居。此後,沐侯府會好好照顧他們……」

「照顧」,便是監視了。想來,這不會是常天晴的本意。

「呵……你曾說過,任誰都斗不贏天意,當時我還道那是你的託詞,如今……我算是明白了。」徐輝祖站在窗前,語聲縹緲,迎風欲碎。

「我們全都是輸家啊……常天晴。」

她返身而出時,耳邊隱隱約又傳來他的聲音:「你,該會好好照顧妙琳景昌他們吧……」天晴心跳一滯,回頭看去,徐輝祖依然面向窗外,不言不動。陽光勻致澆灑於他的身上,彷彿要讓他融化在這初秋的晨曦里。

「嗯,只要是我能做的……」

胸口舊傷忽而作痛,天晴不敢再看他,逃一般地離開了。

「……那徐輝祖得陛下如此厚待,居然仍不知感念!至今還在胡言亂語,污指陛下不說,還謬稱中山王爺當初是受了陛下設計才遇害,簡直離奇荒唐!」會同館的議事廳里,華遠執回報的聲音義憤填膺地縈繞,好像背負了不白之冤的人是他一樣。如今他被朱棣擢為大理寺丞,此前剛同天晴一道,去大功坊試圖說降徐輝祖。天晴好壞還得了徐輝祖一些客氣臉色,被專門接待,而他,就因為舊時白蓮教人的身份,反受了徐輝祖好一番冷嘲熱諷。

「呵,確實離奇。」朱棣聲言朗朗,「中山王早在洪武十八年就因背疽舊傷薨逝,那年之後,誰還在朝堂之上、邊塞重鎮見過其矯矯雄姿?又怎能在洪武三十二年遇害?先帝還曾御制碑文,贊其以智勇之姿,負柱石之任,追封王銜,謚號武寧,贈三世皆王爵。什麼遣賊謀害,翁婿反目,不過是讓帝受了奸臣蒙蔽,異想天開,硬潑在朕身上的污水。中山王長女乃是朕的結髮妻子,由先帝欽定,即便她不在了,中山王依舊是朕的泰山嶽丈,朕豈能那般不忠不孝,與半父為敵?別人不明就裡倒罷,這徐輝祖竟也這樣愚蠢糊塗,看來真是心志瘋迷,不足為用了。」

「正是!正是!臣也糊塗了。中山王爺為先帝心腹重臣,統百萬之師,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櫛風沐雨,功爵苦辛,追封之典,豈可不舉乎?」華遠執正愁這事不知道怎麼圓,得朱棣點撥,立刻了悟門道。「智勇之姿,柱石之任」、「櫛風沐雨,功爵苦辛」,都是以前先帝給中山王封勛時就賜過的褒讚,此時拿過來用,也毫無違和。

碑文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再做一塊換上不就是了么!百年之後,誰還記得中山王到底是靖難前還是后薨的?

華遠執難題得解,又自覺摸到了陛下的心意,必能和眾人一齊將事情辦得漂亮,大悅龍懷;連諷刺他的徐輝祖都已被陛下判了「死刑」,從此「不足為用」,真是多喜臨門,不禁沾沾自得。

他一告退,朱棣便瞥向旁邊。

「幹什麼一言不發?朕還以為,你多少會替你義兄說幾句好話呢。」朱棣同意天晴去做說客,心中卻根本不信她真能勸得徐輝祖低頭,除了再給妙紜的親弟弟一次機會,更多還是出於「看又被罵了吧!只有我待你最好」的私心。

天晴卻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道:「陛下的心意想必早決。臣勸而無功,無話可說。」

朱棣正感沒趣,馬雲這時來報,翰林院楊榮前來請意覲見。楊子榮當日攔路諫言,因機智善斷受了朱棣的賞識,目前雖然仍只官居七品編修,卻受朱棣賜名楊榮,賦予在六部皆可行走監察的許可權,顯然日後將大作重用。

朱棣宣見后,楊榮端正步入,行過了禮,便將工部重建宮城之事一一而稟,隨後又道:「……陛下開元聖號,禮部那邊也已擬了備選,恭請鈞鑒。」說著將奏表交由馬雲呈上。

朱棣一振展開,天晴在旁粗粗一瞥,只見其上逐列寫著「乾嘉」、「咸順」、「隆慶」、「大正」的字樣,方才的倦氣都被一掃而空,幾乎要笑出來。別的也就算了,這「大正」是幾個意思?都快趕上陳友諒的「大義」了,也不知是哪個這馬屁精提的,以為投其所好,卻是拍在馬腳上。

朱棣雖然無恥,可不瘋更不傻。什麼「順天應人「、」「靖難安亂」的鬼話,不過拿來做做牌坊。自己都不信,又怎會指望別人當真。

果然,朱棣似笑非笑哼了一聲,將最後那列撇在一旁,定睛看著餘下三個,正沉吟間,目光突然轉向她。

「你怎麼看?」

天晴一愣,很快回道:「臣妾婦人愚見,如何說得出什麼門道?但凡陛下治下,大明永享太平、百姓樂業安居,想來叫什麼年號都沒關係。」

朱棣微微一笑。

「永享太平、樂業安居。好。」

年號既定,楊榮又諛詞洋洋讚頌一番,也和華遠執一樣如獲至寶地告出了。天晴又覺疲累,正想向朱棣告退,他卻留住了她,斟酌了一下措辭,開口道——

「這次靖難你功高勞苦,可卻不能名耀汗青,畢竟……」說到這裡,朱棣的眉端微蹙,似在隱隱惋惜著什麼。

「陛下是以天命得的江山,臣不過躬逢其盛,錦上添花而已,不管是誰,都是如此認為的。」天晴平淡地把話尾續上,彷彿他說的事完全與己無關。「臣一介女流,並無封王拜相的野心。陛下不必顧忌這些瑣節,臣對此毫無怨言。」

「可這樣,對你確實不公平。你的付出、功勞,從此都要記在別人的名下了。」朱棣道。

「現在世子他們都已成了皇子。無論大皇子、二皇子,都需要一些功績抬升名望,這原所應當。況且大皇子守城艱辛、二皇子搏殺奮勇,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功勞,就是多添一點,也沒什麼不妥當……」

「什麼餿主意!」明明他也不希望她在意,可聽她親口說出,朱棣卻感氣惱——這什麼意思?反正你不稀罕、用不著,誰誰都拿去分了吧,是么!「他們兩個才多大,你是想要世人笑話,這江山朕不是靠女人、卻是靠小孩子打下的嗎?!」

天晴眨了眨眼,不明白好端端為什麼他發起火來。那畢竟是他的親兒子,就算她的說法會有些僭越,也應不至於到能激怒他的地步;還是說身份一變,連對著自己的親骨肉,皇帝架子都要開始端起來了呢?

「小孩子、大孩子,少年人、青年人,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天晴輕輕一笑,「陛下忘了嗎?如今天下都已為陛下所御,何況史官手中的筆呢?」

她望向他,眼中如雪地般一片清白。朱棣心中一動,原有的那點火氣,頃刻都熄了。

「總之……朕不會虧待了你。」朱棣停了一頓,道,「朕決定立你為後。」

出乎朱棣的預料,此刻天晴的表情既不驚訝也不慌張,只繼續看著他,好像他剛才什麼都沒說一樣。

他有些惱然。

「你聾了嗎?」

「嗯?」天晴似有些恍惚。「臣剛才……沒聽清楚,陛下說什麼?」

「朕決定立你為後!」

這一次,她的眼睛緩緩睜大,壓抑著明顯越來越快的呼吸,終於出現了他意料之中的反應。

和先帝突然宣布晉封她為玉牒寶冊的王次妃時一樣。

「陛下,這是何必?!」

「既不能留虛名,總要留些實惠。雖然你沒自覺,但你終究是個女人,像你說的,拜相封侯是不可能了。朕能給你最大的官,也只有在這後宮里。你總不會想去搶陳未的位子當什麼尚宮吧!口口聲聲稱臣啊臣的,難道假的么?」

「臣……」天晴只覺得這一切太過荒謬,情不自禁已開了口,「為陛下效力並不需要什麼官職。我從來沒想過做官,無論虛名實權,都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麼?」朱棣倏忽立起,「迄今為止,朕已全部都按你的意思做了。現在你的命、你的前途,都不是你一個人的。常天晴,你別太過分!你是尚惦記著那些財寶,還是另有所圖?」

「陛下,臣什麼都不用,只要……陛下開恩,賜臣一所庵院,令臣有地自處,餘生能夠修心養性,已是感激不盡。」天晴半鞠下身,低頭道。「似京郊的積善庵就可以。」

「你想要出家修行?」朱棣怫然,「你說會一直為朕盡忠效力,這才幾天,就想食言了?」

「臣不會食言。」天晴繼續低首道,「只要陛下有需,一聲令下,臣定將赴湯蹈火,鞠躬盡瘁,就和以前一樣,任憑陛下驅策!」

「我這輩子應該是不會嫁人了……」

想起她曾這樣說過——原來那次她居然沒有說謊,今次也沒有食言。

就算孤獨終老,她都不願嫁給他、陪伴他。

哪怕他給予的,是天下女子最尊貴高崇的位分。

此時朱棣心中湧上的不是憤怒,甚至不是羞辱,是極度失望后連難過都覺得無力的空虛感,胸口被什麼生生掏走了一片,令他的語氣都蒼白得毫無情緒。

「朕能驅策你到幾時……你早都想好了吧,準備什麼時候走。」

天晴知道他新登帝位,不安全感自然比先前更甚。「陛下又說笑了。臣又不是鳥,難道還能說飛就飛了么?」

朱棣看她一眼,轉過了頭,冷冷道:「你若想,當然能。」

上天入地,飛鳥投林。

一旦離開,此生此世,讓人再尋不見。

這不就是你的打算么?

「臣絕不敢造次……除非陛下需要臣走,否則臣不會走。只是,中宮之位豈同兒戲?用它來約束臣,大可不必,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就因為非同兒戲,所以才要你做。如果妙紜還在,當然輪不到你,可朕馬上要立太子,熾兒必須要有嫡母,倘若中宮空懸,這儲位他如何坐得安穩?接下來獎褒功臣,少不得又有女子要進宮來。泱泱後宮一旦有人歪了心思,明爭暗鬥還會牽扯到軍中和朝堂,難道朕每天還要費神操心這些破事么?」

「陛下說的確實在理。」如果他只是為了找個管家,問題倒很好解決。「眼下宮殿營建還需數月時間,在這之前,世子、三公子和王府內眷們應該都能到京中了。依臣之見,不如讓王香月王娘娘……」

「她不姓徐!」

朱棣的打斷並不高聲,但內含的深然語意仍將天晴震得一凜。

她幾乎忘了,這個她借來的姓氏,對於他們父子有著怎樣的意義。

他的皇后,只能姓徐。

「你願意也得做,不願意也得做。這件事,朕沒在和你商量!」

「臣……遵旨。」

天晴在朱棣拂袖留下的涼風裡,怔怔發獃。

回顧自己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扮演別人——齊望師兄、果爾娜伊朵、沈智、瑛兒,甚至士聰的遠房表妹……現在不過多了一個徐妙紜,又有什麼關係呢?

或許這樣才是對的。欠她的借她的,一次都還給她吧!

等一切結束,「徐天晴」就可以真真正正地被堙埋,清白白無牽挂……

再不虧負任何事。

任何人。

……

是夜,碧空澄澈,半月呈輝星斗縱橫。修建了一半的內城樓上,一枚單薄頎長的身影孑然而立,寬大的袖口被風吹得列列作響。然而就在這片凄寂的轟鳴里,他似乎奇迹般地聽到了腳步聲,不早不遲地回過頭來。

天晴恍惚地望向他,開口欲言,卻如被風嗆住似地,發不出聲響。

對方低眉垂目,躬身行禮道:「皇後娘娘……」

聽到這句稱呼,天晴如夢醒般露出苦笑的神情:「你已經知道了……」她躊躇片刻,幽幽嘆了口氣,「你也不要笑話我啦!還是叫我的名字吧,阿力老師。」

自從多年前那次在櫟樹林罵了他,人前不論,人後天晴一直對他恭恭敬敬,不直呼其名,卻以「老師」相稱。

按尤力猜想,可能她是想以此沖刷那句「死太監裝什麼人生導師」帶來的愧疚感。這姑娘真是個很奇怪的人,時而犀利刻薄,時而卻單純綿軟,如同變幻不定的雲,大概正因為這樣,才讓人那麼想抓住吧。

尤力舒展眉眼,半是順從半是理解,輕聲喚道:「天晴……」

天晴靜靜走到他身旁,並肩而立,順著他先前眼光之所指,抬頭望向遠方。

遙遙似能聽見琴歌婉轉而來,燈河璀璨,是分明屬於這一世的人間煙火。

她突然開口。

「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很美?這個世界,這個國度,這裡的人和他們所創造的現實……是不是都很美?」

從前,每次當她飛臨俯瞰的時候,她就會這麼覺得。她甚至幻想,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時而垂目觀照祂的造化萬千時,必也是一樣的心情。

光怪陸離,卻曼妙得不可方物,連祂亦無法再複製一次的傑作。

誰會忍心毀滅她呢?

「嗯,是啊,很美。」

和天晴不同,對尤力而言,那並不是一種可視化的美,而是一種平靜、一種熨帖,一種由無聲秩序所帶來的安全感。只有在這看似無聊的「按部就班」里,他才能想象、才能假定,即便他看不見,他所重視和牽挂的人仍都好好地在那裡,被既定的秩序所守護著,認真而幸福地生活,創造著屬於他們的無限可能。

天晴低聲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對,還是錯。」

「希望是對的吧……」尤力知道她指的是朱棣的決定,微微頓了頓,語調漸沉。

「我曾勸過朱棣,王香月是更合適的人選,但是……」

「或許——這樣反而才對呢?」尤力轉過身來看著她,溫和地笑了一笑,「歷史上的徐皇后應該也確有其人,如今既然挑了你做,那就只能是你了啊!天晴。」

「如果我問你她的結局,你應該不知道吧?」天晴小嘆了口氣,「畢竟一個深宮女子,不管做了什麼事,都不可能似鄭和那樣有名的。」

「你這是在羨慕我嗎?」尤力苦笑著問。

「算是吧。起碼你有參照,有路標,怎麼走都不怕迷路。」

「做你認為對的事就好了,天晴。」尤力道,「沒有路標的話,那就靠自己的雙腳來走吧!我會一直做你的夥伴,直到最後……」說話間,他的眼睛中似晃過一絲愁翳。

天晴沒有放過。「你知道皇后的結局的……但不太好,是不是?」她頓了頓,「朱棣後來薄待了她么?」朱棣應該不會這樣對待真正的徐妙紜,可如果是她的話,反倒能說得通了。

「不、不是這樣的!」尤力驚異於她的敏銳,又有些無奈於她的腦洞,「我確實不太清楚,只記得朱棣的皇后好像是病逝的,壽命不是很長。但也不能確定有沒有記錯,或者和別人搞混,所以不想說出來讓你白白擔心……」

「如果記錯的概率更高,你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你有很大的把握,朱棣的皇后確實早逝了,所以才為我可能要遭遇的事而難過。」

「天晴,你不用怕的,可能真是我記錯了!」尤力寬慰道,「就算你真的生病了,回現代去不就可以了么?那裡二十一世紀都過了二十年,就算在這裡是疑難雜症,回去也有很大概率被治癒啊!」

「上醫院,也要登記啊。我以什麼身份去呢?士聰不可以再被我連累了。」天晴垂下了眼睫,「還有很多問題,都需要我解決。」

「呃、天晴……」

天晴轉過頭,正對上尤力關切的表情、舉到一半似想上來拍撫的手,不由一愣,繼而朗朗地笑了出來,聲音如銀鈴落地,百鶯鳴囀,厚重的夜霧幾乎都要被衝散。

尤力慌亂地想制止她,告訴她他剛才上來還險險碰到一支巡邏隊伍,馬上到交班時間了,不能讓人發現……然而卻徑自住了口。

此時她的眼裡如落入萬千星輝,明亮到令皓月失色,似要將無盡遠的永夜都照亮……看得他不禁發了呆。

「放心吧阿力老師,我沒有在怕,只是需要些時間想想對策。」天晴說道,將尤力惚惚的神思也拉了回來,「最好的最壞的打算我都做了,早就下定過決心了。」

她低下頭,如怕他聽見一般呢喃著。

「洪荒縱阡陌,萬般自有時……」

這個世界……

她或許無法改變,但最起碼——

她,會守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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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寫到這裡寶寶們終於知道天晴的原型是誰了吧?

大家:早知道了!你以為都像你那麼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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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傳奇志之肆羽易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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