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 little time, so little sign(太少時間太少提示)
公元二零二三年,中國,香港。
「唔好激動,我就搵個盒嘛~」天晴用腳將琴盒和背包都往旁邊踢了踢,雙手高舉,一副打死不反抗的乖巧樣子。
「我叼你老母!搵個……」破門而入的胖子正要接著罵,一看到天晴左手拿著老大要的那個金盒,眼睛還瞟著窗戶,只能閉嘴收了槍,氣沖沖走進房間把她連人帶盒揪了出來。
回到廢廠房裡,胡威接過東西,拿起來搖了搖。果然和華建倫說的一樣,裡面有輕輕噔噔的響聲,忍不住嘴角一咧,顯然大喜超出望外。
葉士聰一隻受傷的眼睛充血腫脹,加上整個人被壓在桌前,側臉向天晴,看不太分明。隱隱約約覺得她有變化,但到底是哪裡,卻說不出來。
「天晴你……你回來了?」
她望著他,一時間,百感千緒如潮水齊涌。
「嗯!我回來了。」
接著她向胡威昂起了臉。
「這就是你們要的那個金盒,現在可以放人了嗎?」
「果然在你那裡啊~徐小姐一點沒亂講。還好我們請了葉先生過來,不然都不肯賞臉借給我們看一看了。」胡威說著搖了搖兩根手指,立刻有手下上來,拿了金盒朝後面一間廠房走去。
遠遠看到那邊好像放著幾台老式的人力剪板機,天晴望而知義:「你們要開了它?就在這裡?」
胡威笑了笑。「總要先看一下,才能放心收貨嘛!」
「吶吶話先說好,東西我已經給你了,這麼短的時間我也不可能動什麼手腳,如果裡面沒有你們要的貨,我可不管啊。」
十五分鐘后。
「這、乜啊?」胡威拿著那個東西翻來覆去,目瞪口呆。
「嗯?一塊……石?」天晴眨眨眼睛,也一臉的意料之外。
「印章呢?藏寶圖呢?!」
「不可能的、不會啊……」華建倫跌跌撞撞過來,從胡威手裡搶了那塊雨花石,反覆反覆地摩,全身打顫到聲音都抖,「怎麼這、怎麼這樣子……這什麼啊?天晴這是你畫過的那個盒嗎?怎麼裡面會是塊石?!鵝卵石?!」
「我怎麼知道!」天晴的疑惑表情變成了無辜加莫名,「我又沒打開來看過,是你說裡面有什麼藏寶圖印章,講的跟真的一樣……難道說,寶藏在南京?」
「跟南京有什麼關係?」胡威氣得站了起來,一腳把椅子踢開。
「南京雨花石咯!很出名的,你們都沒聽過嗎?」天晴小小聳了聳肩。
「不!不是!裡面明明應該是印章,明明是個印章才對啊!」華建倫大喊大叫,轉過身無望又驚恐地爬到胡威腳邊,「一共有四個,成吉思汗四個兒子每人一個,拼起來就是他的藏寶圖!超級藏寶圖!」
「臭小子!敢跟他們合起來耍我,全都去死!把他……」
「裡面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
話未說完,外面突然傳來平平板板的擴音廣播聲。廠房裡所有人都懵了一下,還是胡威最快反應過來——
「條子?他們怎麼來的?你這麼不小心!路上被看到了?!」
胖子馬上跳起。「不是啊老大,冇可能!」眼珠一轉,立刻記起,「是她!是這八婆搞鬼!」說著一把提起了天晴手臂,從她褲袋裡抽出一隻手機。「剛剛她下車前有偷發SMS!」
「蠢豬你剛才不說!」胡威將手機摔在地上一腳踩碎。
「我只睇到她拿,冇睇到她發啊!她騙我說這是姓葉的掉車上的,她要拿了還給他,我查了也冇傳送記錄,肯定是她刪了!」胖子慌忙解釋。
「裡面的人聽著——迅速放下武器出來,否則我們就要強攻了!」
「威哥,點做?」花臂等人都等著胡威指示。
「威哥,事情很簡單的。我SMS里只說我了現在深水埗,救命。收到的人肯定一下子很緊張,才叫了警察過來,但現在什麼事情都沒有啊,也就他們兩個被打得慘了一點。」天晴手仍給反綁著,只能拿下巴指指華建倫和士聰。「只要我出去跟警察講清楚,我是被我爛賭的表哥連累了,被抓過來嚇唬他們,頂多錄個口供,不就結咯!他們後面也不可能告你,倫仔也怕你找他麻煩啊……」
「我、我去說……你是未成年學生,你不要惹事!」葉士聰趴在桌子上,喘著聲建議。
胡威點了下頭。大門打開,葉士聰給重重推了一把,迎著刺眼的陽光踉蹌走出去,有些艱難地向著外面的四五輛警車十幾名警員喊話:「各位警官……我是報案人葉士聰,因為賭博輸錢,所以被債主逼債,動用了寶貴的警力,不、不好意思……」
「阿聰!」鄭尤美驚呼。這次的報警人當然是她,靠著黃律師和警隊的協調,和警員一起第一時間到了現場。
「上了!」胡威眼色一甩,以胖子為首的幾人舉槍正準備射擊,卻突然眼前一閃,手上一痛,再也拿不住槍,手臂直接打到了旁邊人的胸口。「啊——」旁邊人被胖子一撞,也失衡站立不穩,又帶到了另邊的人。多米諾骨牌一樣,全場槍口紛紛偏了方向,幾枚子彈噼里啪啦打在屋頂,膠板碎片雪花似地掉下來。
「搞乜啊!」「撞鬼啦!」幾個人又驚又叫,胖子捂住傷口一看地上,剛剛從他手腕上旋轉削過的居然是一把小刀。再一回頭,果然天晴已經鬆了手上的繩子,飛快跑過把刀收了回去。
「又是你個八婆!」
來不及驚來不及怒,屋外的警察聽到槍聲,一隊掩護,一隊突進,已經荷槍實彈沖了進來。瞬時間進攻加反擊,火力膠著,打成一片,連胡威都掏出了槍參戰。像天晴和華建倫這樣沒有武器的,只能拚命找地方躲。原本已經有警察上來接應葉士聰,想把他拉到安全地帶,哪知道他剛朝他們跑了兩步,卻突然回頭,中了邪似地又往屋裡衝去,跑得飛快,邊跑還邊喊——
「天晴!跑啊!天晴!」
天晴簡直給他急死。她本來計劃得完美——像胡威這樣亡命之徒,肯定前科累累,就算給他做一套真的羽印金匣,畫個地點出來,這群人也很可能會殺了士聰和賤倫,再逼她合作;唯一能救士聰的辦法,就是報警。
剛剛她說那些「現在又沒出事」的風涼話,不過是為了麻痹胡威。他是不可能乖乖進局子里做什麼錄供的,既然她想出頭去吸引警察的注意力,那正好當炮灰,反正沒有寶藏,他們這三個人質已經沒用了,活也好死也好,胡威一點無所謂。
而以士聰的性格,未必看得穿胡威的陰謀,卻一定不希望天晴暴露,大概率會主動提出由他去跟警察溝通,企圖讓天晴趁警察進來一片混亂時從廠庫後面離開。不管其他人怎麼說,只要他咬定不認識什麼徐小姐,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他又不是罪犯,誰也不能逼他,天晴就能繼續安全,直到他再用Qkey把她送回去為止。
一旦警匪火拚開始,天晴在六百年前準備的絕技就可以派上用場——早已設定傳給尤美只待確認GPS定位的快捷發送、藏在衛衣里的小匕首、反手割開繩子的手速、沒有大力也能一擊即中要害的飛刀技巧……有她在,胡威的人傷害不到士聰,而警察卻能把已在外面的士聰第一時間保護起來。
她和尤力演練過很多遍,模擬過各種情況,幾乎可以保證將近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
這個計劃的關鍵在於,如果由天晴來提出讓士聰來跟警察溝通,會很不自然,所以必須由士聰自己來說,胡威才不會懷疑她別有企圖。士聰並沒有讓她失望,果然這麼做了。
但,她還是低估了他的善良!
當發生肉眼可見的巨大危險時,他沒有遵從求生避死的本能,反而因為擔心她,放棄了觸手可及的安全機會,又跑回來找她。
天晴都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生氣了。
「你快走!我沒事!你走啦!」她躲在堆堆疊疊的箱子后大叫。
可任她在那邊狂喊,四處已經亂成一片,哪裡聽得到。葉士聰又眼睛充血,本來就是聾瞎狀態,完全憑著直覺在混亂中爬行摸索,很快被走投無路的胡威一把拉起,架在身前當作了肉盾:「全都停手!誰敢過來我就開槍打死他!半小時內,給我準備好船!到了海上,我會放人。」
「胡威,你還是合作一點好。我們早就知道你回了香港,盯你很久了,你以為現在還像二十年前,只要逃到公海就能沒事?」
「!」
天晴一下愣住。
他怎麼會?!不,不是他,這警察才二十多歲,他沒有這麼年輕,也不可能在這裡……
胡威當然知道對方是想要分散他注意力解救人質,當即冷笑著後退:「好啊,你們不管他死活,那我也沒所謂多殺一個人!」
「咚!」一把小刀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太陽穴,胡威只感到頭暈得快要爆開,下意識鬆手扶住額頭。葉士聰被推得一個踉蹌,額頭重重敲在旁邊的剪板機器邊沿,聲音響得讓天晴心跳都幾乎停了一拍。
接著,她看到士聰頭上血流如注,整個人像死屍一樣摔在了地上……警員飛奔而上,有的搶救,有的上前制服胡威和其他歹徒。
「士聰!」天晴情急要大叫,卻被不知何時溜過來的尤美一把捂住了嘴:「你不能留在這!快走啊!」
「May姐?」
「你的秘密不可以讓人知道吧!」
「報警!對方有槍,地址在這邊。」這是天晴發送求救簡訊的全部內容。本來她就用的士聰的電話號碼,需要出示給警方,當然不會提自己在場,更不會解釋身份什麼。但——
「那次你食物中毒阿聰也不肯送你去醫院,我就已經猜到了。等一下警察來問話做筆錄,你要怎麼說?你的身份證明呢?你預備拿什麼出來啊?」
「我……」天晴訥訥看著她,慌亂又無措。她原來當然是準備把自己撇乾淨的,可那是在士聰重傷昏迷之前。
「這個你拿著,快走了!」鄭尤美見她一臉痴獃,用力推了她一下,「阿聰沒事的,你留下只會出事。趁現在,走啊!」
警方人員已經開始著手在廠房各處搜尋,看有沒有其他人藏匿,有的則負責清理混戰現場拿證據。這時,華建倫突然跳了出來,搶在警員前將地上小刀拾起攥緊,猛地沖胡威撲了過去,嘴裡大喊大叫:「個人渣!我同你拼啦!」試圖為被暴揍的自己和重傷的好友報仇,毫無意外也被警方奪下了武器控制住。
天晴趁著混亂一片,偷偷轉到了後面倉庫,跳窗躲進下面密延成片的灌木叢里。直到車聲遠遠完全聽不見了,才敢起身離開。
……
聖德蘭醫院,腦科住院部病房。
「士聰!士聰?你看得到我嗎?看得到嗎?」天晴張開手掌,在士聰的面前來回搖晃。
醫生給他做過腦部CT,說他受到衝擊腦震蕩,有淤血可能會影響視神經功能。逃跑后的天晴拿著尤美留下的備用手機,照她的吩咐,一直躲在醫院的祈禱室等消息,一聽她說士聰醒了,就立刻趕過來。
葉士聰朝著聲音的方向定住目光,緩慢然而明確地點了點頭。
「我說過他沒盲啊,你還不相信。」尤美笑著說。
「太好了!太好了!你把我們都嚇死了!」天晴真想上去緊緊抱住他,可他有傷在身,頭部更經受不起劇烈晃動。不過沒關係,只要他醒來就好,要慶祝要敘舊,以後有的是時間……
「這位小姐……我們、認識的嗎?」
那麼熟悉的聲音,那麼陌生的語氣。
一瞬,天晴感覺心臟好像被人從裡面猛地捏緊。
「士聰?你別開玩笑了好不好!!」
「不……呃,抱歉……我記唔起……我、我們熟嗎?」
「當然熟了!我們一起住了一年多啊!我是天晴啊,徐天晴!你還給我取了個英文名叫Tina,Tina!你都忘了么?」
「T、Tina?你同我……在同居??」
此刻他的表情既困惑又驚恐,顯然不是在裝。天晴很清楚,士聰是不會騙人的,就算開玩笑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演技。
「你一點也記不起了嗎?那你的發明呢?你還記不記得Qkey?」
「發明?Q……key?」葉士聰仍然目光迷離。
「童浚教授呢?你也不記得了嗎?」天晴一顆心越來越沉,忍不住地晃他,彷彿這樣就能搖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等……啊好痛……等一下,童教授我知啊!可他已經過世了吧,你是……他的什麼人嗎?」
「我是徐天晴啊,天晴啊!你再想一想,想一想!你之前還拚命救過我,你快點想起我啊!」
「冷靜一點,先放開他。」鄭尤美上前按住幾難自製的天晴,轉向士聰:「你自己叫什麼,我叫什麼,你都是記得的吧?」
他扶住微痛的額頭,有些惑然地苦笑:「當然記得啊May姐,我叫葉士聰啊。」
只忘了她而已……
他只忘記了她……
怎麼會變成這樣?
天晴有些無措地站在原地,整個人如同浸在冰水裡。
士聰不記得她了。他的存在,是她唯一的仰仗,他的生死,是她回來的理由……她遵從著他的話,奮戰至今,最後失去了多少,割捨了多少,她數不清,也數不起……而他,卻統統、統統都不記得了……
鄭尤美見她表情,馬上拉了她一下:「士聰可能是暫時性障礙記憶。你不要急,警察也收到通知,很快就來了。你先回去祈禱室,等我們為士聰確診了,警察也走了,我就來找你!嗯?」
警察……她記得,當中有個很像他的人。而真正的他,死了已有好幾百年了……
聖德蘭醫院是教會醫院,在B座三樓設立的祈禱室,此刻安靜無人,連時不時跑來過癮的煙槍病患也沒有。天晴望著十字架上的耶穌聖像,雙手交十,輕聲喃喃:「幾千年過去,還有那麼多人掛住你、信賴你……我,卻連一個這樣的人都沒有……」
祈禱室外是一間露台花房。她走出去,蜷坐在角落,像一隻鴕鳥,把臉埋在沙堆一樣沉的兩膝,耳邊只有風鳴振聵。
在手提電話響起之前,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待警察找士聰做完筆錄,等待尤美確認好情況過來找她。
什麼都做不了嗎?
對了,她曾經許諾過,如果他死在她之前,她會為他哭的。
反正現在無人無事,欠他的這場哭泣,如今徹徹底底還給他吧!
天晴想張開嘴,恣意大哭,卻無論如何發不出聲響,只感到臉上兩道冰冷的線流,鬆鬆劃過。是下雨了嗎?怎麼會,天氣晴朗得宛如盛夏。
「原來……我已經哭了嗎?」
天晴這樣推斷著,未及確定,突然有人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頭,是一位穿著病服膠拖的阿伯,一手執煙,滿面的憐憫。
「姑娘仔,節哀順變丫……」
節哀順變?
此刻的她是什麼表情,讓這個素昧平生的長者一眼認定,她一定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溫熱到發燙的水流自她眼中紛然崩落,如狂瀾奔波,無從遏制,不想遏制……
她有多久沒哭了呢?在她的記憶里,該有一年了吧……不對,認真算起來,已經有六百多年了……
呵……真好笑啊!這六百年,她到底做了些什麼?
她不該在乎的。她做這一切,原本就不為其他,只因為士聰說過——這樣是對的!
當她回來這裡,把所有的經歷說給他聽,他會輕輕擁抱她,告訴她:「辛苦了天晴!你沒做錯,你已經儘力了,你做得都很好很好……」
可現在,這樣的士聰,已經不存在了。她只剩下,只剩下……
什麼也沒剩下……
她……已經一無所有了……
這次是真的……一無所有。
呵,她還以為自己成功了呢……
沒錯,她成功了,她成功地逃離了、成功地欺騙了他,一次、兩次,很多次……狠烈決絕,不留餘地。
明知他最後一定會發現、一定會生氣、一定會傷心……她卻毫不猶豫。
她何必還要費這個力氣哭呢?
「你說過的話,又有幾句是算的?」
在他死的時候,不是已經忘了她,就是繼續恨著她;無論哪一種,他怎麼會、怎麼會還稀罕她這個騙子的承諾呢?
「啊…啊…啊……啊——啊————」
這一次,她終於可以大聲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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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噹噹噹噹、噹噹當!大年初一,大結局放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