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爭暗鬥(二)
燕王府西長史司院,葛誠見今日天光晴好,心潮忽起,著下人在庭中擺開几案,伺候紙墨,自己提筆作書,寫意揮毫。一幅蜀素帖擬古,摹得他大為滿意,正捋須自賞,忽聞得一聲——
「葛大人這是在臨帖么?真好雅興啊!」
他抬起頭,不由一愣。
「……果、果娘娘?」
王府里新來了一位風格獨特、無拘無束的苗姬侍妾,他是知道的,但從未想過自己會和她有什麼相干。如今她不打招呼跑來他的居處,他自是滿頭霧水,待看到她身邊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的郭碧瑤、一臉嚴肅沉重凝愁貌的張玉,更加不明就裡。
「果娘娘……和張大人今次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還能為什麼事,是專程來給葛大人道喜的呀!「
「道喜?」葛誠呆了一呆,「下官愚鈍,不知喜從何來?「
「葛大人家中馬上要添郭姑娘這麼個可人的新婦,如何能不喜呢?」
「新婦?!」
天晴把血書塞到葛誠手中,笑嘻嘻道:「不光要添新婦,還添了好多畝新田呢!令郎十餘年苦讀真不白費,難怪你們中原人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了!」
葛誠大驚,急急展開,囫圇看清大概,立刻喚來僕從:「公子把文書契約都放在哪兒?快找出來!」
僕從已知不好,支吾推搪:「這……公子放的……小的……不清楚啊……」
葛誠勃然色變:「他哪有事情親力親為!必是找下人來做,你們怎麼會不清楚?!」
「誒?看樣子葛大人還不知道這件事?突然這麼著急,是要找什麼東西嗎?」天晴明知故問。
葛誠不知她目的何在,只得先訕訕點頭,苦聲道:「下官真真不知此事!但既然娘娘說有,下官定當查清!犬子目今不在家中,須得先找到這位郭姑娘說的田契,方可再下論斷。」
「哦,不急不急。反正屋子就這麼些地方,他們不清楚,慢慢找就是了。」此時花姣忽然牽著赤烽冒了出來,天晴大做驚喜狀,合掌笑道,「正好正好,狗鼻子靈,找東西比人快得多了,就讓它來幫個忙吧!」說著拍拍手,赤烽便乖巧地跑近過來。
郭碧瑤見它又高又大,滿嘴獠牙,不由怕得向後退了兩步。天晴揉揉她的肩,示意不必懼畏,接而握住她的手掌,慢慢攤開,夠到赤烽鼻尖。赤烽湊上來聞了聞,在地上嗅探一番,很快奔進了東閣內間,邊聞邊走,最後在書架下一處上鎖的箱櫃旁停下,又咬又叫。
葛誠見狀面容緊繃,待天晴攬住了赤烽,回頭悶聲吩咐僕人:「快打開。」見他們面面相覷不敢動,他大喝一聲:「打開!不然要我親自砸開嗎?!」嚇得僕人只好從命,取來鑰匙開箱。
箱蓋一掀,只見底下十數本舊籍,最上一疊文書。天晴稍翻幾張,白紙黑字的郭氏田契,「十八畝三分七厘地」映入眼帘。葛誠從旁一瞅,尚不分明,等天晴端端放在他面前,一眼看清,登時心跳氣喘,臉紅難制。「逆子狂悖,竟干出這等醜事……下官教子無方,當向殿下請罰!」
「咦?國家自有法度,葛大人如果真覺得葛公子做得不對,交付有司即可。殿下日理萬機,難道——還要替葛大人管教兒子么?」
葛誠臉色一白。他總共兩個兒子,嫡長子遠在京師,自小體弱多疾,湯藥不斷,已是半個廢人;葛家的香火,全在庶子思雄一人身上。他也心知肚明,向來對他是縱容了些。可這個兒子雖說時有荒唐,卻也知道分寸,從未惹出過什麼禍來。
怎知今次,他居然這麼糊塗!私納田契不說,更兼強霸民女。本來沒弄出人命,也不算什麼,可這初來乍到的苗姬,竟是非要管這檔閑事的樣子!是以剛才那麼陰陽怪氣地說話……
要是真把思雄交付衙門,先不論安慶和如何處置,光是沸沸揚揚的坊傳醜聞,就足夠朝廷將思雄革除功名再不錄用,他這個王府左長史也要名聲掃地。
這怎麼可以呢!殿下呢?他知道嗎?這苗姬如此強硬,難道是他的授意,要來敲打他的么?
「犬子無知,偏聽輕信,這次定是受人教唆,以至險些鑄成大錯。還望娘娘高抬貴手,網開一面,勿要將他逼上絕路啊!」
天晴聽得心頭火起——你兒子斷送仕途就算是絕路,那人家姑娘孤苦伶仃,家財沒了、人也險些毀他手裡,要怎麼算?面上還是笑意盈盈:「嗯~我也這麼想~眾所周知葛大人高風亮節,怎麼會教養出血書上那樣無法無天的東西來?定是受到奸人挑唆了!據我看嘛,必是那個郭榮想攀高枝,所以又獻地又送人的意圖討好。葛公子不明究竟,還以為是在幫人解難呢,這才掉進了他的圈套里。哎,要怪只能怪我們葛公子心太實,人太好啊!」
她一會兒誇一會兒罵一會兒又誇,變臉比翻書還快。葛誠被她搞得方向全無,根本摸不清門路,只能擦額拭汗,尷尬陪笑。
「爹!爹!」等候多時,故事的主角終於登場。收到家僕通風報信,正在胭脂衚衕與郭榮等人尋歡作樂的葛思雄扔下酒壺急忙趕回,一進院門便看到天晴身邊的郭碧瑤,一時血充百骸怒不可遏,丟了葛誠直直向她撲來:「你這賤人!還敢跑來王府里興風作浪?」
天晴橫跨一步,昂然將郭碧瑤擋住。葛思雄一愣,伸出的手不及收回,被天晴抓在掌中,一把翻轉拗折。
「痛——痛痛痛——」葛思雄哇哇大叫。
此刻張玉下意識地上前一步,臉色已無法再用沉重來形容。
這果氏方才剛上了驢車,腳就不崴了,居然坐在轅子上自己趕起駕來。那驢就跟被下了蠱似地聽話,跑得又快又穩,去王府報信的人撒開兩條腿狂奔都追不上,當然來不及通風。
可殿下呢?殿下怎麼還不到?演武場離王府不過七八里路,報信的騎馬難道還能迷了途?
天晴看了張玉一眼,語氣頓挫:「吶~是葛公子自己撞上來的,我可沒非禮他啊~」
張玉愣了一愣,思緒轉了轉,才知道她說的是「男女授受不親」,可現在的重點哪是這個?再想一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他去拉架,勢必要接觸到果氏,那就成「非禮」王爺侍妾了?也不曉得該怎麼答,嘴張了半天,終於還是不甘心地癟了回去。
正要上前攔住兒子的葛誠早嚇得臉色全無,奮力抽他一耳光,罵道:「畜生!膽大包天了你!」一面抖抖索索麵向天晴,「娘娘大人大量,莫要與他計較!」
「葛公子黃湯下肚神志不清,我當然不計較了。」天晴邊說邊皺著眉擺擺手,似要趕走他散發的酒臭味。言罷又瞥了瞥跟在旁邊大氣不敢出的郭榮。「所以說喝酒誤事嘛,就是這樣才讓小人有機可趁吶……」
郭榮聽過前因後果,早就知道堂妹找來的靠山是燕王爺的新寵,他可不像葛思雄好命有老爹護體,嚇得肝膽俱裂,哐當跪地:「娘娘饒命!娘娘恕罪!小的就是想給妹妹找個好歸宿……小的受伯父伯母交代照顧妹妹,那些田地本就是他們留給妹妹的嫁妝,小的無心侵佔!無心侵佔啊!請娘娘明察!明察!」
「你還敢胡說!若是不從葛思雄,就要打斷我的腿,把我關在宗祠活活餓死——這話是不是你說的?這難道也是我爹娘對你的交代?!」郭碧瑤難忍郭榮砌詞,指著他怒罵,說到恨處,伸手就要抓他。
「哎哎,冷靜點,冷靜點。」天晴橫在中間,表面勸架,將郭碧瑤挽到一旁塞給花姣,暗裡趁亂給了郭榮七八腳。
郭榮一臉鞋印,鼻子里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騷臭味,可滿心惦記著自己的小命,也顧不上了,強辯道:「妹妹誤會了!誤會了!小的真冤枉,冤枉啊娘娘——」邊喊邊向天晴磕頭如搗蒜。
一片混亂間,天晴以拳擊掌,定場一敲。
「哦~我明白了!原來這是個誤會啊!」
「誤……會?」
誰也沒想到她會把郭榮的抵賴當真,在場眾人都被天晴莫名其妙的發言弄得不知所以。
「是啊!整件事就是一個巨~大~的誤會嘛。大家聽我道來——
「一開始呢,是郭榮受伯父伯母之託,要給堂妹找個好人家。文武雙全一表人才風華正茂如我們葛公子,怎麼看,當然都是郭姑娘的良配啦!本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郭榮長兄為父,就作主想把郭姑娘嫁給葛公子;田契也並非違例投獻,而是作為姑娘的嫁妝交到了葛公子手裡。
「這原是件大大的喜事,然而郭姑娘覺得,自己有孝在身,無論如何,也要過了三年孝期才能成婚吧。可郭榮哪懂這少女心思?直接就問她願不願意嫁給葛公子。郭姑娘一個女兒家,怎麼好意思說『願意願意,但要過幾年再嫁』這樣的話呢?
「可郭榮不明真相啊,心急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生怕再也找不到如葛公子這樣的好兒郎了,難免埋怨妹妹不懂事。一時情急,就把她關在宗祠,盼她日夜對著父母靈位,能想通為兄作長的一片苦心。至於什麼餓死啊打斷腿啊,都是長輩嚇唬小孩時常說的話嘛!但郭姑娘事親至孝,還沉浸於喪母之痛,不及思量分辨,就統統當了真。這才一時錯了念頭,誤會兄長有歹心。
「至於葛公子,就更無辜了!因為與郭榮相識日久,認為他人品忠直、辦事可靠,妹妹秉承家風,當然也定是賢良女子了,才願意結這百年之好,卻不知他們堂兄妹正因誤會鬧著彆扭,於是乎莫名其妙被捲入這場風波來。
「說到底呢,這就是一場小得不能再小的家事糾紛。至於王爺啊官府啊,根本無需驚動,更沒必要被牽扯進來。大家細想想,是不是這樣子?」
天晴一席洋洋洒洒的總結陳詞,居然把這個烏七八糟的局面給圓住了。乍聽之下,居然還沒有太大破綻。
趁著眾人還在消化驚奇,郭榮反應最快,見這位娘娘有意要保全葛思雄,那自己也順帶小命無憂,很可能連私獻田契的罪名都不用擔了,一張鞋印臉立刻改哭為笑,連聲道:「正是!正是!娘娘說得一點不差。這整件事,不就是個誤會,不巧碰不巧嘛!」
聽到天晴最後一句特意把王爺和官府撇除在外,葛誠總算有了底,心知王爺還不知道此事,不肖子的前程也算是保住了,大石松落,按著葛思雄低首道:「娘娘明察秋毫,推斷縝密,有理有據,下官佩服不已!從今以後,下官對犬子定當嚴加管束,朝督暮責,不負娘娘一片信任!」
「可,我……」
郭碧瑤正想出聲,已被花姣拽至身邊,低聲勸解:「娘娘故意這麼說,都是為了你好。你身為女子,按律不能繼承田產,就是進京告御狀,這田地怎麼都還是你堂兄的。就算他因私獻田契被流刑充軍,你的地也會被收回本家,到時宗族長輩定不能容你,更不要說葛家父子了。
「即便葛思雄被定罪,葛誠也依然是王府長史,要對付你一個弱女子,還不是反掌間的事?雖你不願,如今你能依靠的卻只有郭榮。娘娘就是要讓他知道厲害,有所忌憚,這樣娘娘在一日,他便只能對你穩妥照顧,不得再逼你嫁人作妾。你可別辜負娘娘的苦心了。」
郭碧瑤聽花姣一番說明,一時心中百感。另一廂,天晴拍掌笑道:「好了好了,如今誤會已然澄清,皆大歡喜~郭榮呢,今日就把郭姑娘領回去,兄妹兩個和和氣氣,該吃吃該喝喝,不要再鬧彆扭了。至於姑娘和葛公子的親事么……郭姑娘一片孝心,葛公子飽讀聖賢書,現今知道真相,定然感佩之至,憐惜體恤。是不是呀葛公子?」
葛思雄被她的眼刀甩得心神一慌,忙半躲到葛誠身後,捂著又青又紫腫成饅頭的手背,頭也不敢抬,迭聲應諾:「是是是……」
「所以依我看嘛,這婚事可以成,但要等到郭姑娘三年孝期滿后。葛大人看呢?」
葛誠會意:「犬子無才無德,難當郭姑娘良配。奈何小子不知輕重,竟私收妝奩在前,如今既已說破,這份田契自要還給郭家。」說罷將田契雙手捧至天晴面前。
天晴也不矯情,收下又遞給了郭碧瑤,高聲道:「也對,這既是郭姑娘爹娘留給你的嫁妝,以後再給出去,可須得是自己挑的夫君啊。」說罷乜了郭榮一眼,迫得他訕訕弓了弓腰。
……
戲終人散。張玉在一邊臉色變幻。天晴翻眼道:「幹嘛?不是張將軍不讓報官的嗎?這樣解決了,還不滿意啊?」
張玉抿抿嘴,低頭拱手:「娘娘做事,哪裡輪得到末將置喙滿不滿意。」
見她一臉得色地走了,張玉心裡憋火,走出長史司院,才撞見灰頭土臉趕來給葛大人報信的小將,忍不住怒罵:「直娘賊去哪裡摸的魚?怎麼現在才到!」
「稟大人,都怪車馬行那匹馬!簡直跟中了邪一樣,根本不聽使喚,撒蹄亂跑不說,路上還幾次差點把標下給掀下來!標下死死攀住,等它停住一抬頭,卻已到了城西和義門邊上……再往回趕,就是這個時辰了。」
不用說,又是那苗姬妖女乾的好事了!張玉恨恨咬了咬牙,這下壞了王爺的計,要怎麼交待才好?
不出半天,天晴援手民女郭氏的事迹就傳遍了王府。眾人驚嘆之餘,又猜想,王爺一向對葛長史敬重又厚待,這次果娘娘開罪了他,只怕王爺必要生氣,今天晚上,是無論如何不會去果娘娘那兒的了。
然而,他們想錯了。
「聽說你這一天收穫頗豐啊,金匣的線索沒找到一星半點,北平大街小巷被你逛了個遍,還成功把葛長史父子給得罪了!」
「哎……都怪這個葛誠呀,只管生不管教,養出這麼個兒子來,到處闖禍。我實在看不下去,就替他出出手咯~也不知道葛誠這次有沒有想明白道理,要是我呀,肯定回頭就關門痛扁那臭小子一頓!讓他幾天下不了床~不下手狠一點,他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
居然還敢說風涼話!朱棣怒道:「不知自己錯哪的是你!葛誠是朝廷放在本王身邊的眼線,你知不知道為了籠絡他,本王前後花了多少心思?」
知道,各種包庇縱容嘛。「具體多少當然不會比殿下清楚了,但大概也猜得出,不然以葛思雄區區一個小秀才,也不敢這麼胡作非為的。」
朱棣不理她話詞里的譏諷,繼續痛罵:「你就是長了個豬腦子,也該知道有些人不能得罪!倘若惹葛誠記恨,回京述職時在奏本里隨便添上兩句,就足夠本王受的!就因你一時興起,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野丫頭,裝俠士、逞英雄,整個王府的人都要被你害得去喝西北風么?!」
「哎哎殿下這話就不講道理了。現在是葛誠父子仗著有王府撐腰,作威作福,給殿下丟臉的是他們。就因為我是王府的人,所以才要為殿下的名聲著想,及時撥亂反正吶!不然殿下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清譽、民望,一朝全毀在他們手裡了,那時才悔之不及呢!」
「這麼說我還該誇你了!」
「這倒也不必~為殿下分憂,本來就是下屬的職責嘛,只要殿下能明白我一片苦心就好啦!」
朱棣氣到極處,反而笑了出來:「那你的苦心可真不能辜負了!非得賞你些什麼,才說的過去!」
「呵呵……殿下何必如此客氣啊。」天晴見他神情,已知觸了他逆鱗,不太可能善罷了,隱隱有些懊悔今日的衝動,正想怎樣轉圜補救……
「本王賞你即刻起禁足,不得再邁出王府半步!」
「啊?」此節天晴卻沒料到。「連王府都不能出了??那我還怎麼尋寶找線索啊?」
「你還準備裝瘋賣傻到什麼時候?快把那一匣的下落說出來!」
「誒……我早就說過了,眼下是真的想不出那一匣會在哪兒。關鍵就算想出來,也只能拿到四分之一的藏寶圖啊,對殿下有什麼用呢?」
「想不出來就慢慢想,禁足就禁到你想出來為止!」
「這樣兩敗俱傷,又是何必!殿下,不如……」
「閉嘴,本王要休息。你可以滾了。」天晴還待挽回,朱棣卻明白下了驅逐令。
天晴無法,只能以比平常更小心十倍的腳步躡躡出去,心中祈禱第二天他消了火頭,能收回成命。
畢竟她又沒殺了葛家父子,能有多要緊?哪比得上寶藏干係重大?
然而,她想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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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最後一個周末了~接下來兩天要鞭策自己努力多更!加油加油~ヾ(?°?°?)??寶寶們也是!馬上到來的九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