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晴(一)
洪武二十九年,四月。
元寶山盧家村。
「天晴——天晴——哎這丫頭又跑哪去了?」門口掛著「葯廬」字牌的圓頂茅屋裡,東西堆得滿噹噹,一文士模樣的中年男子擠在其中,左手舉起一筐苦葵,右手撥開一箕附子,邊不停叫喚,邊在浩瀚如海的藥材中奮勇行進。
「師兄啊~我在這裡~」依壁頂天而立的葯櫃后,忽地探出一張元氣滿滿的瓜子臉,膚色不白,卻泛著少女特有的潤質瑩澤,其上一雙烏亮的大圓杏眼,此刻笑得如同雙彎月牙。
「我說你這個人呀,再過半刻就要出門了,怎麼連路引都不知道問我拿?」中年男子責怪道。
「路引不一向都是小融負責拿的么?」少女隨手接過,一眼瞥見上面「劉齊望」的名字。
明法有例,各戶人口登冊在籍,不得任意轉徙,通行各城,過百里便須路引。這位中年文士劉齊望,年輕時曾中過秀才,鄉試卻次次落第,說過的幾門親事都黃得莫名其妙,攬鏡自照,思路頓開——家不成業不立,難道我註定非俗世中人?老父服孝期一過,就決定出去「修道雲遊」,誤打誤撞來到盧家村,見著了本村神醫鄭愉的重孫女兒攸寧,卻一下子還了「俗」,從此紮根此地,跟著鄭師父學起了岐黃藥理。
老天爺也算公平,這劉齊望雖然讀書不行,醫道上卻頗有小成,一手丹青功夫更是出神入化,臨摹偽造起官文來可謂天衣無縫——不然當年也沒法私制路引,天南地北走了這麼遠。這些年來,多虧了他這門絕技,天晴的表哥袁大海和表侄子小融可以往來關內關外搗騰生活所需,他們一村老小才得以過上如今的安泰日子。
「這次要出門的是我,你幹嘛還做自己的名字啊?明顯是拿之前的復的,也太偷懶了吧!」天晴戳點著路引上三個字沖他抱怨。
「誒誒這怎麼叫偷懶?」劉齊望抗議,「別忘了你是女扮男裝上路,難道非寫上你的大名徐天晴啊?再磨蹭就誤了吉時了。要麼拿這張,要麼還有以前師父留下的舊路引,你自己改去!」
他們二人的師父鄭愉,乃是元太醫院御醫鄭景賢的曾孫。鄭家世代行醫,懸壺之術高妙非常。鄭愉本人也養生有道,三年前駕鶴仙游時,已是九十九高壽,臨走特地關照齊望,要好好教導這個頗有些頑劣的小師妹。雖是師兄輩分,可劉齊望四十有二的年紀,堪做天晴的父親了。因為這個緣故,他向來以長輩自居,動不動就對師妹曉之以理,喝喝罵罵,弄得她不勝其煩。
「好了好了,那就這張吧。」天晴怕他啰嗦,直接把路引塞進了袖子。
「嗯,這樣才乖~」見她聽話,劉齊望滿意點點頭,又接著叮囑,「咱們元寶山處在邊地,南望大明,北眺蒙古,你這回進關,走的道不算太平,說不準就遇上什麼兵荒馬亂,常用的外敷傷膏、補氣血的生葯一定要多帶。師兄幫你備了一些,就放在那邊,你看到沒有?」
天晴嗯嗯稱是,從他特地為她打包好的藥箱里拎出一個細瓷白瓶,倒來倒去,問道:「我剛剛就奇怪來著,這是什麼膏藥?裝得這麼精細,要拿去賣嗎?」
「哼哼誰買的起?這可是我為你師嫂特方調製的玉容雪膚膏~抹一抹皮光脂滑,敷一敷素顏勝雪~」劉齊望說起傑作,搖頭晃腦得意得要命。
「啊?就這功能,有什麼稀奇的?我還以為能接骨續命起死回生呢~」天晴不以為然地一丟。
「小心點!」劉齊望急急慌慌接過,抱在懷裡,「怎麼不稀奇?不能起死回生,但能駐顏回春啊,對女子來說,可比仙草還金貴!」
「哎喲~我真搞不懂攸寧姐她們,要弄那麼好看幹什麼?村裡就這麼點人,平常也沒啥機會出門,美給誰看啊?」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這天底下,別說年輕姑娘了,就是已婚婦人,哪有不要好看的?女為悅己容,能美就高興!」
「嘖嘖~你真是比我懂女兒心~」
「男兒心我也比你懂!」
「是是~師兄真是一朵盛開的解語花~」
「別胡攪蠻纏說廢話!這是師兄特地從你師嫂那兒勻來的,你出遠門,難免風吹日晒,晚上臨睡前記得把手臉洗凈,拿它敷上,第二天再抹了,就不至於弄得更黑了。」
「黑就黑咯,你都說了我是女扮男裝,幹嘛還特地扮小白臉啊?我又不能釣富婆。」
兩人正理著包袱說說鬧鬧,劉齊望突然嘆了口氣:「哎,這次你在外面玩夠了,回來就該收收心了。年紀也差不多了嘛,稍微定定性,快點嫁了吧。」
「哦,好啊。」知道他又開始老生常談,天晴隨意敷衍,劉齊望也不氣餒,絮絮叨叨繼續說:「好什麼好?你看那阿碌,跟丁香跟你,那都是青梅竹馬,感情原來都差不多。最後人家選了丁香不要你,你就不想想到底是什麼緣故?」
「這有什麼可想的?我再說最後一遍,不是阿碌不要我,是我不要他~腦袋空空的傢伙,打架都打不過我,哪裡配得上我了?」
「嘖嘖,是了是了~放眼天下,也就這元廷的大汗、明國的王子能配一配你了!」
天晴不耐再聽他酸刻,「啪」地一合葯斗回道:「哎呀你累不累啊師兄!我爹都不管我了,你瞎操哪門子閑心?」
「誒!你以為你爹真能不管你啊?我就是見你爹在你娘那邊磨磨唧唧說了好久,心下不忍,才來勸你。他只你這麼一個女兒,怎會不希望見你有個好歸宿呢?可你這麼大人了,還沒心沒肺的,他也不好意思開口,我這個師兄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不能總……哎,天晴,哎我還沒說完呢!天晴、天晴——」
知道他一旦起了頭,肯定沒完沒了。天晴索性不管,拔腿直奔半山,想出門前和娘親告個別。
一路小跑,轉過山腰小道,就到了一片開闊平地。
這裡三面臨谷,平日里雲氣蒸騰,宛如蓬萊仙境。此時日頭大好,煙霧盡散,四周景色絕麗開闊,卻都比不上平地正中那棵枝葉秀逸的巨槐奪人眼目。
樹下,一人孑然而坐,正是天晴的父親徐仲義。雖然已年逾花甲,面貌看起來卻不過五十,絡腮青須,虎目灼灼,加之身形魁碩,肌肉虯結,任誰見了都要贊一聲「好氣魄!」只不過,眼下的他搖頭嘆息,神色苦悶,全談不上什麼氣魄了。
「……雪綿,你總說對女兒不要管得太多,她愛幹嘛就幹嘛,自由自在,開心就好,我一直照你說的做。可現在……也不知道你在天之靈看不看得到,她啊,實在也太自由了些!放眼整個村裡,不對,放眼整個大明,就是更遠的塞北,哪裡有像她這樣子的姑娘?女孩兒家終歸是要嫁人的,可天晴她……
「我實在擔心啊!真有婆家會要她嗎?村裡的小子們,個個知根知底,躲她都唯恐來不及了,哪個敢討她做老婆?你當娘的,務必保佑她這次出去,能多結識一些好青年,大千世界,能碰上一兩個眼光獨到,喜歡她這樣的,願意娶她過門,那就好了……實在不行,就只能委屈一下小融,他們年紀總算合適,盧家村也不比外面,那麼多規矩……」
「好啊——」天晴長長喚了一聲,徐仲義猛地回過頭來,她背著手走近。「怪不得你讓師兄給我帶那什麼雪膚膏,難道以為搽了白了,小融就會突然把我當女人看了?我可是他的姑姑哎!爹你們都在想什麼呢?」
「胡說八道什麼!你聽錯了。」被她戳破用心,徐仲義頗覺尷尬,臉上青紅片刻,果斷決定岔開話題,「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這次出去的久嘛,所以拿了不少,反正有小融幫我背,如龍幫我馱咯,嘿嘿~」無論出現任何分歧,他不糾她便不纏,轉過個身統統兩忘,這是父女倆相處十六年形成的默契,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在外面不比在村裡,記得處處小心,有些閑事,能不管就別管了,切忌招惹麻煩,知道嗎?」
「知道~以前又不是沒跟大表哥他們出去過。我會時時寄信給爹的啦,別擔心~」
「以前最多也就十天半月,哪有像這次這樣久……」徐仲義嘆道。
盧家村既不屬大明管轄,也不屬北元統御,乃是國境線上一片與世隔絕的山上桃花源。村裡統共三十八戶二百來口人,大多是戰亂時顛沛來此的流民,也有少數像徐仲義這般無家可歸被鄭愉救回來的傷兵。
在這裡,老死比病死更加常見,鄭大夫為此立下了規矩——每年都要出山一趟,游醫救病,不然醫道便等同紙上談兵,於世無裨。自他身故后,之前都是劉齊望去周遊送診,村裡又不能不留大夫,是以每次天晴只得仰著脖子等他回來,再跟著去易物買賣的小融他們就近轉轉。這次不論如何,也該輪到她出遠門了。
「老是窩在村子里,來來回回對著的就這麼些人,大家身體又都硬朗得不行,連八十歲的胡婆都能上山打老虎!要再不出去走走,多見識些病例歷練歷練,師父教的醫術可真的要荒廢了。」
「爹又沒不讓你去,哎……爹就是怕……」
「有什麼好怕的?我的本事,爹還不知道嗎?」
這話倒不假。這天晴從小身有異能,時不時怪力如神,勢能拔山扛鼎,自愈能力更是沒說的——別人傷筋動骨,總要個百來天才能康復,而她只要一天就能行動無礙,三天即可活蹦亂跳,宛如新生。想到她的怪異,哦不奇異之處,徐仲義終於略感放心,點了點頭。
「爹,那我就走了哦!」她試探地招呼了一聲。徐仲義抬頭,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不舍來。他心覺羞赧,正待收斂,女兒卻徑直撲到懷裡,輕輕安慰:「不用想我啦,我很快很快就回來了。」
牽馬臨到村口,眾人都來夾道揮別這位村內一霸,常出遠門的小融也順帶與有榮焉。熙熙攘攘中,村長盧大娘搶步而出:「可別在外面玩野了,八月半一定要回來,陪你阿爹過節!」
「知道啦大娘。」天晴笑嘻嘻應和。
二人和眾人團團告別出村,各騎一馬行在山坳。
「哇啊啊啊啊啊啊——自由啦!哈哈哈哈哈哈——」
整個山谷里都回蕩著天晴歡天喜地的叫聲。
「沒想到爹這次這麼好說話~我有很強烈的預感,這回咱們肯定出門,啊不對,下山就能遇好事!」
「咦?」小融對她不負責任的言論向來懶得發表意見,只納悶,這次表舅公很好說話的嗎?照他護女狂魔的性格,不是應該一口一個「不行!」「別亂來!」「你又搞什麼鬼!」這樣嗎?他還以為是靠天晴以死相逼換來的呢!再想到臨走時表舅公那意味深長看他的眼神……
「嘶……」他莫名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味。
「等到了大寧城,我們就分道揚鑣。但要記得,八月初五午正在大寧南城門會合啊。」
天晴學著盧大娘的口氣,倚老賣老地朝小融囑咐,「你可別玩野了哦!」
按照輩分,他與她算姑侄,但年紀比她還要大上三歲,生得那叫一個玉樹臨風,神清骨秀,加之聰明能幹,人品可靠,村裡到婚齡的姑娘就莫有誰不中意他的。怪的是,他對她們從來看也不看。難怪徐仲義一邊對女兒恨鐵,一邊忍不住打他的主意。
「請你講話托托牢下巴,我和你到底誰在玩啊?」看她那張貼著假眉假須的「男兒」臉做嚴肅神情,小融頗覺好笑。
「當然是你了~聽說啊蘇杭多美女,要不,你這次替我帶個江南水鄉的侄媳婦回來?」
「還請大表姑姑帶表姑父回家先。」
他們早就悄咪咪約定好了,這次對外說兩人同行,圖大人安心,實則各走各的,小融直奔江南買貨易貨,剩下時間自由安排玩耍,天晴則一路閑晃,見病就治,時間差不多了便調頭回家。只要兩人提前集合,一起回村,那就神不知鬼也不覺,省的一路上互相扯腿,相看兩厭。
「啪——」走到一處大窪邊,小融提韁揮鞭,把□□坐騎調開兩步。天晴皺眉喊道:「你打它做什麼,我叫它一聲就好啦!」
「別別,接下來的路就我跟它,萬一它習慣等你喊話,不聽我管教,那可不成。」
小融的遠憂不無道理。能同鳥獸對話交流,也是徐天晴的奇特本事之一。在她三歲之前,一直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直到那年在後山迷路遇到狼群,徐仲義火急火燎去營救,生怕晚一步她就被吃個精光,卻見她正摸著頭狼頸下毫毛,同它一樣嚎嗚亂叫。在場大小狼匹無不對她友善有加,似乎一點沒把她視為食物。發現來了人,狼群紛紛眥目露獠,緊張萬分,可她嗥叫兩聲,它們又慢慢鬆懈退下。
徐仲義正自發獃,卻聽她興高采烈地介紹:「爹你來啦!大灰剛才還說,它們不敢帶我回村,怕被打死呢!」不禁目瞪如銅鈴,這才知道女兒還有此天賦。把她帶回家后一番教導,天晴才始初明白,原來一般人類是無法聽懂動物說話的,更不能用語言溝通,所以才彼此撕咬獵殺,互傷互害。她嘗試翻譯禽獸的語言,在村內普及,大家卻紛紛表示,什麼嗚嗚丫丫的,聽上去都是一樣,完全體會不到她所謂的區別,這一能力無法推廣,也讓她深以為憾。
天晴的坐騎如龍大捧其場,此刻嗚鳴兩聲,似是在同情儕僚,順便慶幸自己跟了個好主子。小融見狀,嘿了一聲,作勢要提鞭打它:「你這小畜生挺得意呀。」如龍害怕得退了兩步,天晴勾下手挽住它脖子:「咱們侄兒才不敢真打呢!如龍不怕,來,姐姐喂你吃果子~」
說著拿出一根竹筒,抵在它牙口,手掌一敲,「噗」地將一顆小球狀物彈了進去。
「這是什麼玩意?」小融忘了為自己變成馬侄子跟她理論,好奇問道。
「這個呀,叫零嘴發射銃。裡面的桑葚果是如龍最喜歡的,像這樣把它們一顆接一顆放進竹管里,要吃的時候呢,就在後面一推,那果子就『嘌』地給壓進它嘴裡了,快捷便利,還不會染得滿手都是。」天晴得意說明。
「你的怪花樣真多,都快趕上……」他心口同步,正想說出「你娘親了」幾個字,喉嚨卻一塞。
「那是什麼?」此時他們已經快到山下,遠遠望見沙塵滾滾,似有大隊人馬在往西南方向開赴。天晴止住了如龍,轉頭問小融。
「是蒙古人,看樣子又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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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三章一起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