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晴(三)
「首領!首領!」一個騎兵就著倉促的馬蹄聲慌張奔來,嘰里咕嚕說著蒙古話。
小融不消提示,輕聲句句翻譯給天晴聽——
「南邊來了一彪鐵騎,少說有兩千人,離城只有三四十里,應是寧王的騎兵,為首的看樣子像是兀良哈部的阿赤烈!」
「這麼快!」阿魯台的臉上掠過一瞬的驚疑,「阿赤烈那小子初生牛犢,講不通道理。就算人多,真拼殺起來,占不到什麼便宜。速速撤離!」抬頭看了看天色,「一會兒日頭便落了,量他摸黑追不出多遠。」
「那這些人和輜重怎麼辦?」
「人不要了,東西撿些要緊的和細軟合車帶走,不能帶的便燒了。傳令下去,各隊人馬炮車北門集合,不得耽誤。剛從衙司里搶的鐵箭正好派上用場,拿給后隊掩護。」回頭想起了害他浪費時間的天晴,阿魯台馬鞭一卷,想把她攏過來。
只聽一聲悠揚哨聲,踏空而去。阿魯台的坐騎突然抬蹄嘶鳴,他驚而一攏韁轡,緊抓馬鬃,終於不至跌下。恰恰此時,不知何處湧來大群飛鳥,徑直往騎兵們臉上抓撓。刀槍棍斧都無用,所有人要麼丟了兵器拚命拿手驅趕,要麼抱頭護著要害左扭右搖,誰還顧得上別人?過了一會兒,又聽得一陣怪響,簌簌的羽翅振動聲突然遠離,那些鳥齊得了令一般撲棱撲棱飛走。再一定睛,哪裡還有天晴他們一群人的影子?
被這樣拖了一陣,阿魯台無暇追趕,一邊呼喝著從騎快走,一邊安排兵馬斷後。然而且行且顧,依然有滿滿疑問在肚裡打轉:難道那小子真懂什麼薩滿巫術?!
天晴和小融趕羊一樣趁亂把群人趕進了偏巷。四處塵煙瀰漫,路屋坍毀不堪,正好可以迷人耳目,加上阿魯台他們急著撤退,自然也不會費心來搜。待確定蒙古人已經離開,二人便離了眾人。這些人都已和自己家人抱頭團聚,除了驚嚇,並沒受什麼重傷,不需要他們照顧。
「你早些把鳥叫來不就好了!」
「那也得正好有鳥群經過才行啊!」
兩人邊說邊逆著蒙古人撤離的路線南行,尋找衛中哪裡有傷員需要救護。一列馬匹伴隨著催策聲,風一樣從他們身邊掠過。
「怎麼又是蒙古人?」小融心頭髮疑,看衣著服飾確實是,可他們並沒有帶著繳獲的戰利品,又不像來劫掠的,「難道就是那個兀良哈部的?」
「哎喲——哎喲——」路邊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正費力地試圖抬起一段橫樑,把被壓在下面啼哭的男孩救出來,可使盡解數,梁木卻紋絲未動。天晴和小融趕忙上去,合力把木頭搬了起來,扔到一旁。
老嫗跌跌顫顫上前,把男孩拖出來:「寶兒,你怎麼樣?哪裡疼?跟嬤嬤說,能走嗎?」天晴輕輕抬起他流著血的雙腳,掀起褲管來看,小孩子哭得更大聲了。「婆婆放心,那橫樑沒壓到骨頭,寶兒只是擦傷,破了皮肉,包紮一下就好了。」
天晴把寶兒抱到一邊,唿哨一聲,不多時如龍便遙遙跑來。她自它身上解下裝備,開始為小孩處理傷口。見孫兒果然沒什麼大礙,老嫗放心了,吁一口氣,終於想起來問問天晴:「您……該是大夫吧?」
「嗯,是啊婆婆。」
「這兒是軍屯,平時連行商的都不大來,怎麼來了位大夫?」老嫗疑惑了一下,又問,「老身該怎麼稱呼您好?」
「我叫劉齊望,四處游醫經過了這裡。」
「游醫?哎真是菩薩保佑,神仙顯靈了!那群蒙古人啊,以前都在入秋過冬、草原牛瘠羊瘦的時候,才出來搶糧,這才到年中,哪知居然也來?城裡的兵士就剩了一半,指揮使大人也不在,怎麼抵擋得了哦……哎哎害死了那麼多人,家當都被搶光了,哎哎……不知寧大王派來的那些兵爺,能追回來多少,哎喲……」
邊地軍隊三分守城,七分屯種,做農民的時候比當兵還多,如果人手還缺,遭到這麼一下奇襲,確實難以快速反應。衛城四周茫茫,斥候能巡邏的範圍有限,很多時候看到馬匹揚起煙塵了才知道有敵襲。天晴和小融到時這裡的蒙古人已經攻進了城,沒看見具體戰況,只能靠自己推測情形。
「剛剛從城裡過去的那隊騎兵,是寧王派來的?」小融問。
「是啊,是寧大王手下的泰寧三衛,之前涼國公爺北征時被招了降,幫著朝廷打仗的。」老嫗說著,閉著眼搖了搖手,「光他們呵,那是指望不上的,韃子兵里,還能有好人了?」
正說話間來了一人,看老嫗坐在廢墟里,呼天喊地就撲了過來:「程婆!程婆!城東頭好多人被蒙古人砍倒了,聽說還有你家強子,如今氣都沒剩下幾口了,你快去看看吧!」
「婆婆腿腳也不方便,留著照顧寶兒,你快帶我去看!」天晴料理好了小男孩,回頭對那人喊道。
那人未注意到還有旁人,瞪眼一瞧,這才發現眼前正是剛剛帶他們脫險的救星。「劉大夫?」
天晴不擅記人臉,還是小融提醒:「他就是那個要拉鐵蛋沒拉住的老伯。」
「鐵蛋他心智不齊,長得高頭大馬,這裡卻比不上六七歲小孩兒。」老伯拍拍額頭,愧歉道,「給劉大夫添事啦……」
「說這些個幹嘛!」程婆鼓著眼急道,「你說我家強子怎麼了?他不是昨天就跟著大隊出城去了么?你看準了么福叔?」
「我、我沒見著,只聽他們說是強子,被捅穿了肚子,腸子都流出來了……」
「這兔崽子,兔崽子,肯定又出花頭想躲懶,還來騙你老娘,躲呀,躲呀,叫你躲出禍來了吧!」程婆邊罵邊哭,一把拖住了天晴的手,哀求道,「拜託了劉大夫,您想辦法救救我們強子!你快帶劉大夫去啊福叔!」
……
天晴和小融分開旅行的計劃就這樣出港觸礁。兩人在木榆衛忙裡忙外了三天。其間原木榆駐軍、隸屬大寧的其他支援部隊都陸續趕到,部分和前鋒合師追索敵軍,另一些則留下負責人員安置和衛城重建。
「還好有劉大夫您在,不然這麼多傷員,真不知要怎麼辦才好!」漢醫是技術人才,生葯是重要資源,蒙古人能帶就帶,帶不走的寧可殺了燒了,絕不整整齊齊留給敵人。雖然援軍里也有醫士,但數量很少,一些還要跟著進攻部隊奔赴前線,能留下醫療平民的寥如晨星。最後輕傷小患不算,重傷員也有十多個需要天晴管顧。好在支援的部隊帶來了不少外傷葯,加上天晴自備的應急,硬體上還算無缺。
「所有人都集中到這了嗎?」這裡是城南蒙古人尚來不及燒毀的一排屋宇,雖然內里也被翻得凌亂不堪一片狼藉,但有瓦遮頭有牆擋風,總算能安置傷員。
「是,傷的都在這兒,咽了氣的都燒了埋了。」
「嗯,一定要埋徹底,注意避開水源,現在天熱,一旦疫情起來就糟了。」
偏是不巧,這陣子天晴體能不濟,只能施令,不能出力,自己到底頂著個男人身份,多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所幸小融和城裡剩餘的青壯粗活重活幹得麻利,那個鐵蛋雖說腦瓜不行,卻有一副傻力氣。虧了有他們做保障,天晴才能專心治療傷患。
一般的金創折瘍都好治,敷擦藥草、消腫祛瘀即可。還有些骨斷穿皮的,要先麻醉才能手術。扎入即昏的強效「失魂」散早早給用光了,不過天仙子等主要生材尚有,現配現煮成口服的麻沸散問題不大。大多數傷員情況都比較樂觀。
其中個別難辦的,如程婆的小兒子強子,開膛破肚,腸從瘡出。按醫書所說,需要用絲線扎住壞死部位血管,觀察一夜,判斷從哪裡下刀,將壞部一併切除。天晴之前曾在師兄的指點下,拿受傷的小動物試驗治療過,這次要拿活人動刀,心裡不免打鼓。
幸好老天保佑,又大約是程婆念經奏效,手術十分順利。天晴縫合完,還留了一小口,以消毒藥膏入置引流,也沒有出現感染跡象。除了她針線功夫粗糙,傷口難看了些,整個治療可謂大獲成功。
強子醒過來的時候,眾人都交口稱讚:「劉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啊!」
「年紀輕輕,堪比華佗再世!」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呀!」
天晴長這麼大還沒被這麼多人圍著誇過,開心得快要飄上了天,正假裝謙虛:「哪裡哪裡~很簡單的~小手術啦~」卻聽得身後有人洪聲如雷——
「你們哪個是劉齊望?」
大家紛紛回頭,一個雙辮垂環的蒙古青年不知何時來到了這邊,用一口略顯生硬卻尚算清楚的漢語發問。
細看來人,濃眉大眼,高鼻闊唇,身形高猛,彪臂狼腰,站在門口宛如一座巨峰,把戶外的光都擋去了一片。可健康俊朗的容色卻似初升的太陽,又將室內照得亮了亮。
他裝束不凡,腰帶鑲綴紅藍寶石,不像普通遊騎兵,想來該有些身份。
屋裡的大家剛剛吃過蒙古人的苦頭,對類似打扮的人當然又怕又恨,要不因為全體老弱殘病,只怕能跳起來合力把他撕了。可他如炬目光炯炯一掃,竟把滿堂怨氣殺氣都鎮住,迫得眾人不由往裡縮了縮。
天晴很快瞭然,現在木榆已經被寧王的部隊控制住,這個蒙古人能進來這裡,肯定是泰寧三衛所屬,並非敵人。
她朝大家壓了壓手掌,轉頭回道:「我就是劉齊望。閣下應該是泰寧三衛的某位大人吧?不知小的有什麼能為大人效勞?」
「你就是那個神醫郎中?年紀不大啊……」蒙古青年稍稍打量了她一下,語氣有些懷疑,又有些期待。
「呵呵……神醫不敢當,郎中確不假了。」天晴聽他口吻怪怪,不知他想幹嘛,不敢答得太滿。
「那給女人看病、接生什麼的你會嗎?」
天晴霎時輕鬆下來——原來是在找穩婆呀~揚起臉來答應:「當然會了!咱們村裡別說女人,就是牛馬,也都是我給接生的,從沒出過一回岔子~」這還真不是瞎講。盧家村人人身康體泰,加上師兄什麼都沖在前面,她能提供治療的機會實在有限,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接生接骨,如今便說是產科聖手都不算吹牛。
蒙古青年聽完便笑了起來,那是一種由內而發的欣喜歡然,如同在衝天戰火中見到了救世主的表情。天晴不禁猜想,他應是在為心愛的妻子找穩婆吧!
「好極!你這就隨我走!」蒙古青年笑吟吟地上前拉她,感覺根本沒用什麼勁,天晴就快要被他拎起來往外去。跟他一比,鐵蛋那點力氣簡直跟小雞一樣。
「哎哎~慢著慢著!」天晴扯住他的手臂,「這位大人,敢問如何稱呼?」
「哦!我叫阿赤烈。」他停了下來,認真回答她的問題。
阿赤烈?就是那個兀良哈部的小頭頭了?天晴心裡思量,嘴上道:「阿赤烈大人,承蒙您看得起,有用得著小的的地方,小的本該鞍前馬後,盡心效力,可現在的情況大人也都看到了,這麼多人都要看護,小的要是丟下就走,他們要由誰來照顧?能否再寬限兩日,等小的安頓好他們,大人就是要小的去天涯海角,小的也順命跟從。」現在她打不過他,再說真打起來也沒什麼好處,所以特意把語氣調整得極為恭敬,末了還拱手行了一禮,希望對方能網開一面。
阿赤烈似乎這才注意到周邊情形,擰著眉頭掃了一遍,果然橫七豎八躺了一片,病的病,傷的傷。他似在心中盤算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可我們是奉寧王命令前來清剿的,事情已畢,今天便要走了,等不到你說的兩日啊。」再留,那就是抗命不遵,會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大人可放心,大人只需留個地址,小的會騎馬,待小的完成了這邊的事,一定儘快趕去大人那裡!那位夫人,應該也不會這兩日就臨盆吧?」看他的反應露出了一點空隙,似乎可以商量,天晴立馬插上一句。她也不是信口胡說,真有人需要她醫護,她也不是不能去,反正本來她的計劃就是想到哪走到哪。但現在對方可是以凶暴聞名的韃子,不做好萬全準備,以現在無縛雞之力的體質,怎敢隨隨便便入虎穴?
阿赤烈貌似有點信不過她的許諾,但也沒有完全否決。正等著他定斷,另一個青年策馬闥闥跑了過來,看著與阿赤烈年紀相仿,比他痩削一些,同樣身形挺拔,面容英朗,單論五官俊秀相貌出眾,還要勝上阿赤烈不少,但神情卻不似阿赤烈那樣坦然溫和,相反透著一股子難以言說的戾氣。
「你在這裡磨磨蹭蹭幹什麼呢?」他跳下馬,健步走來,用蒙語質問,語氣中略帶責怪。
「阿穆你來得正好!快替我想想辦法。我想把這漢人郎中帶回去照顧貝根,聽衛城中人說他醫術高超,很有本事,你知道貝根她多病,現在懷了身孕更是體弱,巫醫們都不懂得調理。可這郎中說,他須留下照顧這裡的傷患,走不了,要過兩天自己來部里……」衛城中都是邊地居民,不乏通曉蒙語的,怕天晴不明就裡會吃虧,小聲將兩人對話翻譯給她知曉。
「自己來?」那個阿穆不等他說完就截斷了話頭,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面朝向天晴,接下來說的竟是一口標準漢語,「你都走得沒影了,還指望他會自己來?」
天晴眼看就要壞事,憋不住上前道:「這位大人看來也不是等閑人物,怎麼這樣小人之心?我既然說了會來,就一定會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她才不過說了兩句,阿穆似乎就覺察出了什麼,眼光如刮刀一般在她身上掠過,弄得她好不舒服。
「君子?哪來的君子這般忸忸怩怩,講話尖聲細氣?」
要糟!天晴心下一驚,女扮男裝行走江湖從小到大也不是第一次,還從沒碰到過這種情況。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來頭?輕輕鬆鬆就識破了她!
難道她已經過了可以雌雄莫辯的年紀,不知不覺成長為一個風韻成熟的女人了?
正慌得不知該怎麼作答,阿赤烈先出頭為她打起抱不平來:「行了阿穆!我還有用他的地方呢!別再戲弄人家了。」
阿穆卻不理他,下得馬來,徑直走到天晴跟前,在她的臉上左看右看。天晴不敢動,更不敢再開口,只能瞪眼回敬。忽而,他眯起了眼睛,迅速伸出手去,一把就拽下了天晴的假鬍子,當真不及掩耳之勢。
天晴怎會想到?痛得「哎哇」叫了一聲,再摸摸唇上,又光又滑,還微微發燙,定是紅了一片,登時捂著嘴傻住了。
阿穆得意地輕笑了一下:「好一個小女子!你若真會醫術,倒是有點用處。阿赤烈,你就直接把她帶回去,不光能照顧兀蘭貝根,還能做奴做婢服侍你。要是用著不順手,便去賞給下面人玩玩,讓他們也樂樂~」
這傢伙看著人模狗樣,怎麼這樣混賬?天晴心急現在神力全無,要是他們合夥欺負她,她可真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你是……」
天晴心中大亂,滿屋的人連帶一邊的阿赤烈均始料未及,驚訝得雙目圓睜,張開嘴卻講不出個整句。唯一能幫上點忙的小融現在又不知死到哪裡去,指望他是沒譜了。
靠人不如靠己,拼一拼了!
「沒錯!我是閹人!你們想笑,就笑吧!」天晴以一種魚死網破般的氣勢大聲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