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風雪 四
最先進入團部區域的,是一輛馬車。坐在馬車上的人們舉著數支火把,火焰被風朝後拉扯成不規則的三角形,彷彿像一面面燃燒的小旗。團部會議室門前寬闊的大道與公路相連。馬車從公路拐上大道,馬鈴嘩嘩,毫不減速,帶一股來勢洶洶、橫衝直撞的勁頭,有如馳騁沙場的古戰車。它直抵會議室門口,老闆子才高喝一聲「吁」,猛剎住車,險些闖進了會議室。
二十幾個青年跳下馬車。火把的光在夜的膠捲上耀映出一張張若明若暗的臉,每一張臉的表情都那麼嚴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們與從會議室走出來的人們對峙著。
三匹馬,馬腹劇烈地起伏著,喘息聲短促而厚重,鼻孔噴出團團熱氣。它們貪婪地舔著雪。政委孫國泰,走到一匹馬跟前,在馬身上摸了一下,像洗了把手似的。馬身上汗如雨淋。「你們,是哪個連隊的?」他問。他們誰也不回答。「把馬累成這樣,你們於心何忍?」仍沒有人回答。沉默,既流露出含蓄的敵意,也分明對他顯示出客氣。他回頭對站在身後的幾位連長和指導員說:「你們認認,是不是自己連隊的馬車?」「是我們三連的馬車。」三連的大鬍子連長說著走上前來。「你們會後悔的!你們要對今天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負責任!你們每一個人!」他對他的戰士們大聲吼。「到了這種關頭,我們還考慮什麼後果?」「連長,別嚇唬我們,我們不怕。」「我們什麼都不怕,我們豁出去了!」
……
這些話,在另外幾位連長和指導員聽來,簡直等於挑戰!等於公開蔑視他們所有人在連隊中的威望,而且是當著團政委的面,他們都氣憤了。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當對一個人的放肆,代表對一種領導權力的挑戰時,被領導者們就將領導者們的意志統一起來了。
「我提醒你們,你們現在還是兵團戰士,我現在還是你們的連長,在你們的返城手續上,還要我簽字的!」三連長暴跳如雷。雖然,他不是一個知識青年,可剛才在會議上,他是準備為知識青年,為本連戰士的命運大聲疾呼地發言的。沒想到,他的戰士們此刻當眾往他臉上抹黑!
「連長,你敢不簽字,我們就剁掉你的手!」他的一個戰士,慢言慢語地說出這話。說得那麼從容鎮定,說得那麼輕鬆。但只有白痴才可能會把這樣的話當成玩笑。
「住口!」三連指導員也從會議室走了出來,呵斥道,「兵團最高軍事法庭還沒有解散呢!」「我把你捆起來!」三連長朝那個揚言剁掉他手的戰士怒沖沖地走過去。「對,把他捆起來!他既然能說出這種話,就能做出這樣的事!」另外兩個連幹部上前欲助三連長一臂之力。
「太不像話!」政委孫國泰突然極其嚴厲地說。三連長站住了,轉過身看著政委,不明白政委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自己那個混蛋戰士。「三連長,你把馬卸了,牽到團部馬號去喂料。」孫國泰低聲對三連長吩咐。三連長和指導員對視一眼,服從地去卸馬。孫國泰又對三連的戰士們說:「大家熄滅火把,都進會議室來吧!」他們互相望著,猶豫著。「政委,你們不是還在開會嗎?」一個細小的聲音問,聽得出是個姑娘。「會議室容得下我們二十幾個,容得下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嗎?」又一個聲音緊跟著說,語調中不無嘲諷。
「我們沒有必要進會議室!」第三個聲音很強硬,口吻中透露著威脅。政委沉吟著。他意識到,作為一個團領導,他平定眼前這種嚴峻局面的個人能力,也許比自己估計的還要渺小得多。
又有幾路人,坐著馬車、拖拉機牽引的木爬犁、卡車和二八型輪胎式拖拉機拖曳的掛斗,順著團部大道朝這裡匯聚而來。人嚷聲,馬嘶聲,各種發動機的轟響聲,粉碎了夜的暫時的寧靜,攪亂了整個團部。
曹鐵強發現三連的戰士中有一個自己認識,便走上前低聲問:「我們工程連也有人來嗎?」「全團知識青年統一行動,你們工程連的人會不來?」對方朝團部大道盡頭小橋那裡指了指,隨後低聲問他:「結果如何?」「什麼結果?」「你們開的會……」「無可奉告。」他應付了一句,匆匆朝小橋的方向走去。是誰泄露了會議的內容呢?他邊走邊想,無論用多麼充分的理由解釋,這個人也要對今夜這場騷亂負責。可是,他自己卻成了最被懷疑的人。開會期間,他接了一次電話。因為是長途,他才違反了會前宣布的紀律。電話是妹妹從哈爾濱打來的。先打到了連隊,由連隊轉到團部電話總機,又由總機轉到會議室隔壁的宣傳股。是宣傳股的小尤把他從會議室叫出去的。妹妹在電話里告訴他,父親住院,病情險惡,很想念他,要他無論如何趕快回家一次,動身晚了,也許老人就見不到他了……雖然是長途,他也聽得出,妹妹是一邊哭著一邊和他通話的。他很後悔,剛才在會上沒有向大家做一番解釋。在會上錯過了解釋的機會,便意味著永遠錯過了解釋的機會。明天和後天,生產建設兵團將會在它的最後一頁歷史上記載些什麼呢?……
小瓦匠是工程連第一個知道團部緊急會議內容的人。他當時握著電話聽筒呆住了。他立刻想到了家中無人照看的體弱多病的老母親,半天說不出話來。「哥哥,你倒是有什麼辦法沒有啊!」「消息……可靠嗎?」「絕對可靠!」絕對可靠!他多年來連做夢都實現過無數次的返城希望,完全破滅了。
他……能有什麼辦法呢?
弟弟向他討辦法,莫如向自己的腳後跟討辦法。
從連部回到大宿舍,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炕沿上,如痴如呆。
「小瓦匠,你這又是怎麼了?想老婆了吧?」
「老婆?他丈母娘還不知道在誰的腿肚子里轉筋呢!」
「在我腿肚子里!」
「哈哈哈哈……」
大家拿他逗樂開心。
「你們還笑。我這會兒想哭都哭不出來……」他的眼淚頓時唰唰地落……
生活是一個大舞台,每人都是這舞台上的角色。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按照生活的規定情景經常重新排列組合。
小瓦匠如今和劉邁克結下了親如手足的友情。
當年的團警衛排排長,現在是工程連的事務長了。生活本欲捉弄他一次,卻啟迪了他對生活的悟性。團長馬崇漢因為在工程連耍弄軍閥作風受到兵團總部的黨紀處分之後,警衛排長劉邁克也成了被奚落譏誚的對象,在團部抬不起頭來。團黨委會上,政委孫國泰直截了當地提出,劉邁克不適合擔任警衛排排長職務,並且嚴肅批評馬崇漢用人不當。馬崇漢自己也覺得,劉邁克的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繼續將他留在警衛排,或者安排在團部機關,說不定今後還會給自己招惹什麼是非。於是找他談了一次話,婉言暗示,希望他自己能主動提出到基層連隊去「鍛煉鍛煉」,並且向他保證,「鍛煉」一個時期之後,還會把他再調到團部來。劉邁克不是傻瓜,聽了團長的話,明白自己受到團長信任和器重的日子結束了。他只說了一句話:「團長,您隨便安置我好了!」第二天,就同時交了兩份報告,一份提出辭職,一份要求下連隊。收下兩份報告,馬崇漢內心很歉疚,他畢竟還是挺賞識挺喜愛自己提拔起來的警衛排長的。他希望劉邁克參加全團排以上幹部軍事常識訓練班之後,再考慮具體到哪一個連隊去,以此表示安撫。這樣做,他覺得心頭的歉疚輕鬆一些,面子上也抹得過去。自己提拔起來的警衛排長這麼一個重要角色,豈能悄無聲息地就被從團部撥拉到隨便哪一個連隊去?那也太有損於自己的威望了。作為一個領導者,威望乃是樹立自己形象的基礎,全部領導藝術的內核。只能不斷增強,絕對不能稍有遜減。尤其是在自己剛剛受到處分這一段「非常時期」內。劉邁克清楚團長的良苦用心,也很能體諒團長的處境。他違心地參加了軍事常識訓練班。訓練班結束那一天,馬團長做完總結報告后,似乎臨時想到地說:「有件與訓練班無關的事,也在這裡向諸位連長指導員們講一下,警衛排排長劉邁克,主動提出要求下連隊去鍛煉鍛煉。你們哪個連隊缺少骨幹,當場聲明一下。晚了,小劉可就是待嫁的大姑娘,有主了!」他以為自己的話定會造成一種「爭奪骨幹」的氣氛。朝坐在身旁的政委孫國泰瞟了一眼,心中暗想:你不是要把我提拔起來的人擼到連隊去,藉此機會在團機關拆我的台,不輕不重地整治我一下嗎?那麼就讓你親眼看到,我提拔起來的人,是很受各連隊歡迎的哩!不料他的話說完良久,那些連長和指導員們,竟沒有一位應聲而起的,劉邁克這個知識青年魯莽成性,桀驁不馴,他們早有所聞。何況他又無形中成了團長所推薦的人物,要了而不重用,等於掃了團長的面子。委以重任,又肯定會給自己添麻煩。權衡利弊,還是「禮讓」了的好。
各連的連長和指導員,都沉默「禮讓」起來,團長馬崇漢在台上如坐針氈,尷尬極了。
「李連長,小劉到你們連隊去怎麼樣啊?」馬崇漢點起九連連長,慢騰騰地問。
九連連長站起來打著哈哈說:「團長,我們連……這個……這個……不是我們不歡迎,實在是這個……這個……」他並沒有說出個什麼來,就又坐了下去。
馬崇漢皺起了眉頭。
「許指導員,你們連哪?」馬崇漢又點了十四連指導員。
「我們連?團長,我們連的骨幹力量還比較強,是不是優先考慮一下其他連隊。」十四連指導員姿態很高似的回答,連站都沒站起來一下。如果團長「推銷」的不是劉邁克這個知青,而是一台拖拉機,哪怕是台破的;或者一匹馬,哪怕是匹瘸的,他也准不會有這麼高的姿態。
這兩個連隊幹部平時最聽馬團長的話,此刻卻「拒人千里」之外,他坐在台上不能自持了。
「老馬,這件事以後考慮吧!」政委孫國泰用商量的口吻對他說,分明在給他墊一塊踏腳石,扶他下台階。
他卻不領這個情,他覺得自己不能當眾領這個情。如果是別人從尷尬局面中解脫了他,他會很感激的。但對政委孫國泰,他非但不感激,而且產生了誤解,認為政委不是在「拯救」他,是在有意刺激他,當眾「將」他的「軍」。
「小劉,劉邁克,你站起來。你自己說,你想到哪個連隊去吧?你說到哪個連隊,你今天就是哪個連隊的人了,這個主我還是做得了的!」他不理睬政委,卻把劉邁克也點了起來。
劉邁克本已處在一種如同當眾受辱的地步,這時又不得不站起來。他感到自己像一件賣不出去的什麼東西,在被團長「壓價拍賣」。明明是「壓價」也賣不出去的了,又要拿他強加於人。他緊閉雙唇,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自尊心,被當眾煎烤著。他過去以為自己是知識青年中一個非凡人物的那種驕矜的自信,在這一刻徹底被從心理上切除了!
曹鐵強忽然站起來說:「劉邁克,我們工程連歡迎你!」
這句話從曹鐵強中口說出,使馬團長大出所料,使所有的人都大出所料。連在台上點燃了煙斗的政委,也拿著煙斗忘記了吸,顯出愕異的表情。馬團長的目光,一會兒落在劉邁克身上,一會兒又落在曹鐵強身上,他感到這麼一來自己反而難以做主了。
曹鐵強站起來說出這句話,也頓時後悔了。第一,他不是連長,也不是指導員,從職位上講,他無權說這句話。連長指導員就坐在他身後,他說出這句話,既對他們很不尊重,又會使他們很被動。第二,劉邁克會怎樣理解呢?所有的人會怎樣理解呢?雖然,他絕非出於半點不良動機。作為一個知識青年,他不忍看到另一個知識青年當眾受辱。他覺得那也是對他自己的一種侮辱,是對所有知青的一種侮辱。他必須維護知識青年的共同的人格不受褻瀆。他是經常用這把尺子度量自己,也度量每一個知識青年的品格高下。
劉邁克終於開口說話了:「團長,我到工程連,其他任何一個連隊也不去!」
說完,他離開了會場……
聚餐的飯桌上,劉邁克和工程連的連排幹部們坐在了一起。他是心裡憋著股勁,偏要和他們坐在一起的,而且偏要坐在曹鐵強對面。但他並不看曹鐵強一眼,像對面根本沒有坐著曹鐵強這個人。他的臉冷如冰霜,毫無表情。在聚餐氣氛之下,這種毫無表情的表情,恰恰是一種與周圍氣氛形成反差的異常特殊的表情。這一桌,因為他在座,使每個人都感到很不自在。而這正是他坐到這一桌要達到的意圖,給你們製造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他心中暗暗報復地想。我劉邁克到哪兒也是劉邁克,今後領教你們!
當天下午,工程連的馬車趕到公路口,有人在路邊攔住了車——是劉邁克,身旁放著一隻舊木箱,箱子上是行李。他將箱子和行李放到馬車上,自己坐在馬車最後邊,不跟他今後的連長指導員說一句話,更沒有理睬曹鐵強,獃滯地望著團部漸漸離遠……
馬車進入連隊,首先停在大宿舍門口。指導員對曹鐵強說:「小曹,你負責在大宿舍給他安排個鋪位。」
「不必勞駕。」劉邁克扛著箱子,提著行李,一腳踹開宿舍門,猝然而入。
像從外面闖進來一個強盜,宿舍里的人看見他,立刻停止正做著的事,將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們先是愕然,繼而漠然,繼而悻悻然、陶陶然。他分明是被「革職發配」,落魄到此。他們看出來了。他們覺得生活的安排真好玩。這令他們滿意極了。
劉邁克誰也不看,如入無人之境。他那雙蠻性未泯的眼睛,從北炕炕頭掃到炕尾,又緩慢地轉向南炕,從南炕炕尾掃到炕頭。身子,一動未動。
只有南炕,還空二尺寬的位置,在炕頭。那是小瓦匠的鋪位。小瓦匠挪到炕尾擠了個能鋪下半條褥子的地方。
劉邁克先放下箱子,接著把行李放在箱子上。走到那個空鋪位前,摸了一下炕面,熱得像炭火上的平底鍋。炕席,蛛網似的,只剩幾條席筋殘連。
他猶豫著。
曹鐵強走進來,他們默默對視。
「那地方好,預先給你空出來的。」誰冷冷地說這麼一句。
劉邁克下了決心,將行李提起,放在炕上,慢慢解行李繩。曹鐵強看他一會兒,轉身走出去了。
劉邁克剛鋪下褥子,曹鐵強又走進來,扛著三塊木板。
「把木板墊上。」他低聲說。
是小瓦匠單書文在褥子底下墊過的三塊楊木板。
劉邁克有點茫然地凝視著曹鐵強……工程連的男知青們,並不像他們的排長那樣寬厚地對待「公敵」。晚上,一盆洗腳水從門頂扣下來,扣在劉邁克頭上。「昨晚是誰幹的那件事?」第二天出早操,曹鐵強向全排戰士追究。大家列隊在他面前,沒人承認。「鬼乾的?!」他目光咄咄地掃視著他們。一個個都像聾啞人。劉邁克從隊列中站了出來。「我,沒必要挨凍吧?」他不卑不亢地說。「你可以回宿舍。」曹鐵強平靜地回答。望著劉邁克不慌不忙地朝大宿舍走去,曹鐵強皺起了眉頭。「沒有人承認,我就不解散你們!」把臉轉向他們時,他又說。
誰都從他的語氣聽出來,排長的犟勁兒發作了。半個小時過去,有人開始搓手、跺腳、捂耳朵。「立正!」排長高喊一聲口令。大家頓時肅立不動。「排長……」小瓦匠怯怯地從隊列跨出一步。「你?」「我……」「行啊!你也從被人欺負學會欺負人了?」「我……」「歸隊!」小瓦匠忐忐忑忑地退回到隊列中。「全排聽口令,向右轉,目標——宿舍,齊步——走!」人人疑惑,不知排長會怎樣懲罰小瓦匠,暗暗替他擔心。全排進入宿舍,南北兩列,站立炕前。劉邁克坐在兩列之間火爐前的一塊劈柴上,烤破氈襪,氈襪散發出了一股難聞的怪味,他連眼皮都不撩一下。爐蓋上放只臉盆,哪個懶漢洗完臉沒倒水,一截煙蒂繞著盆邊作圓周運行。顯然水在由涼漸熱。曹鐵強將宿舍門敞開一半,從爐蓋上端起那盆水,很懸乎地架在門框上。
劉邁克沒抬頭,目光從眼角瞥視著曹鐵強,仍一動未動。「你,去開門。」曹鐵強盯著小瓦匠說。小瓦匠朝架在門框頂上的臉盆瞅了一眼,怔怔地瞧著排長。排長神色無情。小瓦匠一步一步向門走去,走到門前,站住,緩緩地扭回頭,眼中流露出哀求。曹鐵強表情凜然不變。小瓦匠慢慢伸出一隻手推門。「住手!」曹鐵強厲喝一聲。小瓦匠伸出的那隻手沒立刻收回,他像木偶似的僵立。「把臉盆端下來!」排長又對他吼了一句。小瓦匠一聲不響地搬個木墩踏著,小心翼翼,雙手把臉盆從門框頂上端下來。「放回原處!」小瓦匠端著臉盆一步一步走到爐前,輕輕將臉盆放在爐蓋上。「入列!」小瓦匠看了排長一眼,站到隊列中去。所有的人都舒了口氣。「大家聽著,再發生類似的事,我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停頓片刻,排長接著說,「我們不是被流放到北大荒的烏合之眾,我們是兵團戰士!以後,絕不允許誰敵視誰,絕不允許誰欺負誰,絕不允許誰坑害誰!我們應該學會自己管理自己。我們誰的父母不為我們操心?讓父母和親人少為我們操點心吧!解散!」
「哎呀,什麼東西烤著了!」幾個人同時叫起來。
劉邁克用木棍掀開爐蓋,將烤著了的氈襪塞進爐膛……
挨餓……
兵團戰士挨餓了。
一評小鐮刀戰勝機械化。
二評小鐮刀戰勝機械化。
三評小鐮刀戰勝機械化。
四評——小鐮刀就是能戰勝機械化。
第二年麥收時節,正值報紙發表社論:《發揚延安精神》,團麥收指揮部提出響亮口號——靠小鐮刀奪豐收!
「靠小鐮刀,可以兼收並得,既獲糧食豐收,同時也獲思想豐收。南泥灣時期有機械化嗎?沒有。解放區軍民靠什麼豐衣足食?靠鐮刀!南泥灣精神今天過時了嗎?沒過時!我們就是要發揚光大南泥灣精神,通過勞動,體力勞動,而非機械化,改造我們的世界觀!小鐮刀和機械化相比,我們每一個兵團戰士要付出更多的汗水!流汗是大好事,種種非無產階級思想,都會和汗水一起從我們體內排出。也許有人認為,這是自討苦吃。但這種自討苦吃的精神,是光榮的精神,革命的精神,應該千秋萬代永遠繼承的精神!自討苦吃的精神萬歲!……」
在麥收誓師大會上,馬團長的動員報告氣吞山河。廣播線將他充滿革命激情、革命信心的高昂而雄渾的聲音,傳送到各個連隊。據說,又是政委孫國泰為首的幾名黨委委員,堅決反對。因此才產生了「四評」。又據說,文章是團長的秘書起草,團長親自動筆修改才定稿的。每天天剛亮,《東方紅》樂曲結束之後,團部女廣播員甜美的聲音便開始廣播:「全團指戰員注意,全團指戰員注意,下面廣播重要文章,一評……」
從「一評」至「四評」,每天一評。政委孫國泰為首的反對派,就這樣被徹底評倒了。小米加步槍,不是戰勝了飛機加大炮嗎?小鐮刀究竟能不能戰勝機械化問題上存在的種種「糊塗思想」,就這樣被評得人人明白了。機械收割,以手操縱拖拉機,成了很不體面的事。
團宣傳隊配合麥收下連演出,場場少不了這樣一個趕排出來的節目。五男五女,十個宣傳隊員,手握鐮刀,左翻右舞,伴以歌唱:小鐮刀,就是好,就是好,思想革命化,誰也離不了,發揚好傳統,它是一個寶,一、個、寶……
麥收戰役,在《小鐮刀萬歲》的歌舞中揭開了序幕。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
汗,為播種灑下的汗水、為豐收灑下的汗水、兵團戰士的汗水、廉價的汗水,滲透進北大荒的土地里。
這片土地,曾是荒涼的土地。
這片土地,也是肥沃的土地。
這片土地,吸收勞動者的汗如海綿吸水。
這片土地,報答勞動者的汗慷慨無限。
那是怎樣的豐收在望的壯麗畫卷啊!麥海泛金,一望無邊,波翻浪涌,接天鋪地。清晨,紅日從麥海中躍出。傍晚,夕陽在麥海中沉落。
那是多麼喜人的麥子啊!飽滿的完全成熟的麥粒,整齊地排列在茁壯的麥稈上。連麥芒,也向收割者們顯示出誘惑力。
那是怎樣的收割啊!一人一把鐮,一人一條「收割帶」,用丈量尺劃分。寬——一米,長——一百米?一千米?一里?一公里?兩公里?……五公里,十里,最大的地塊。一個連隊的百十號人,分散在這樣的麥地里,一到中午,赤日炎炎,前後左右,不見人影,但見麥海無邊!誰也接應不了誰。手臂機械地揮運著鐮刀,腰,彎酸了,疼了,麻木了。然而,誰也不敢直起腰或者躺下歇一會兒。
都怕「打浪」——成為落在最後的一個。
一旦落在最後,那你就會面對豐收產生絕望,甚至產生恐懼。你會覺得被麥海所吞。儘管你不停地割、割、割,儘管一片又一片的麥子在你眼前倒下、倒下、倒下,但麥海仍然是無邊無際的,你別指望有人接應你,誰也顧不了你,誰都在拚命地機械地割。即使有人只超你十米,你也休想趕上!勞動在每個人的心理上只造成一種體驗——刑罰。勞動只剩下了單一的目的——擺脫這種勞動!你始終在割,你始終在追趕別人,你無論如何追趕不上,你永遠是最後一個。你哭也罷,你喊也罷,你怒也罷,你罵娘也罷,你在地上打滾也罷,隨你怎麼樣!分給你的那條「收割帶」,你是必須收割完的。它那麼長,那麼長,你望不到頭!彷彿你在不停地割,它在不斷地延長!於是你會感到人的渺小、可悲、可嘆、可憐,你會詛咒大豐收!你被這種懲罰式的勞動徹底異化了!
小鐮刀,它像孩子抻牛皮筋一樣,拽扯著人的意志,意志失去了彈性。
工程連也被拉到了麥收第一線,他們第一次參加麥收。他們握慣了杴、鎬、鋼釺和大鎚的手,拿起小鐮刀,眺望著無邊無際的麥海,簡直不知所措。他們割了半個月,連一塊麥地的地頭還沒啃下來!這樣的麥地劃分給他們四塊!
小瓦匠可悲地成為全連「打浪」的一個。第二十幾天早晨,全連隊都來到麥地邊,一個個癱軟地坐在或者躺在麥捆子上,誰也不想第一個走入麥海。
不知哪連機務排的十幾個人走過來,其中一個對他們說:「小鐮刀不是能打敗我們的機械化嗎?這會兒熊了吧?」小瓦匠跳起來,破口大罵:「放你媽的狗臭屁!是我們提出來小鐮刀打敗機械化的?」他是在發泄。
而他們,拖拉機手和收割機手們,何嘗不更想找個時機發泄一下,他們也是和別人一樣手握小鐮刀戰麥海的呀!他們認為他們更有理由發泄。
「這小子罵人,教訓他!」他們圍住小瓦匠,七手八腳將他抬起,拋向空中。小瓦匠落在幾捆麥堆上。他們又將他抬起,又一次將他拋向空中。
小瓦匠爬起來,緊閉兩眼,揮舞鐮刀,朝他們亂砍亂劈!他們鬨笑著逃走了。小瓦匠繼續發泄,從地上拖起一個個麥捆,東甩西扔,卻沒人制止他,大家都用獃滯的目光瞧著他。曹鐵強實在看不過眼,喝了一句:「你瘋了!」小瓦匠一屁股坐在麥捆上,呼呼地喘粗氣。有幾個姑娘哼唱起來:
昏暗的油燈下,我們想念著爸和媽,迎著太陽出,頂著月兒歸,勞累得像牛馬,誰來可憐我們這些城市娃?
爸爸和媽媽呀,後悔當初不聽你們的阻留,到如今只有沉重地修理地球,命運像苦酒,沒有歡樂只有愁,何日是個頭?
何日是個頭……
這支歌,當年曾在北大荒知識青年中怎樣地流行過啊!它是知識青年自己譜寫的。後來被批判為「反動歌曲」,便沒人敢唱了。所有的姑娘們都肆無忌憚地跟著哼唱起來。只有裴曉芸沒跟著唱,但她的嘴唇也分明在動。一個男知青扯著嗓子仰天怪叫:「啊!呀!呀!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幾個男知青摟抱在一起,狂笑著,在地上打滾,撲滾散了一捆捆麥子。小瓦匠突然用鐮刀往自己手上砍!邊砍邊發狠地嘟噥:「叫你割!叫你割!叫你割!……」曹鐵強倏地跳起,一把奪下小瓦匠的鐮刀。鮮血從小瓦匠手上湧出……「我受不了啦呀!」小瓦匠嘶啞地喊出一句,號啕大哭,像孩子般跺著兩腳。「衛生員!衛生員!……」曹鐵強尋找著衛生員。衛生員沒來。他「自己解放自己」了。曹鐵強立刻從襯衣上撕下一條布,包紮小瓦匠的手。他鼻子一陣發酸,眼淚唰地淌下來!這時,姑娘們慌亂起來。鄭亞茹嘔吐一陣之後,昏倒了。她這幾天正是「例假」期……
全團耕地面積上的小麥,剛有百分之幾收穫到各個連隊的麥場上,連綿的雨季開始了。實踐證明了一條荒謬的「真理」——小鐮刀打敗了機械化,徹底打敗了機械化。幾台企圖發揮作用的拖拉機,一開進麥地邊,就陷入了。像被剁掉了四條腿的蛤蟆,寸步難移。手持鐮刀的收割者們,在每一步都深陷到膝蓋的麥地里,艱難地跋涉著,搶收著。麥地一片汪洋!割下的泡濕了的麥子,只好用毯子、褥單兜回連隊,攤在各家各戶和大宿舍的火炕上。
收割者們眼睜睜地看著小麥在麥稈上發芽!
金色的麥海違反季節地變成了綠色的麥海!
放棄小麥!搶收大豆!麥收指揮部不得不改變原定的麥收方案,採納了政委孫國泰的措施。
就在當天夜裡,下雪了。
第二天,全團幾百垧大豆被蓋在雪被下,白茫茫一片大地好乾凈……
工程連,從麥收第一線撤下來了。知青們,一個個都折騰垮了,從精神到肉體。休息了兩天,他們又接受了修築戰備公路的任務。繁重的體力勞動繼續考驗著他們的意志。抵禦零下三十幾度嚴寒的體內熱量,靠的是每天三個饅頭勉強供應著。麵粉,是發了芽的潮濕的麥子,在團部加工廠連殼磨的。蒸出的饅頭,是黑綠色的。生時揉不成形,熟了拿不成個,而且像切糕一樣粘手。掉在泥土中,是不太容易尋找到的。
慰問信從各個兄弟團寄到三團黨委,需要援助嗎?精白麵粉會無償地從各條公路上運到三團來的。
不,不需要援助。
「我們絕不吃虧心糧!我們不能夠靠兄弟團養活!我們要勒緊皮帶。」
三團黨委,代表它的指戰員們,用如此有志氣而豪邁的詞句回答兄弟團的慰問。
馬團長帶頭勒緊了自己的皮帶,每天都節約一頓飯。他明顯地消瘦了,但是,他那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並沒有稍減。
每天清晨,他都準時地來到團部廣播室,親口對著廣播器朗讀同一條語錄:「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接著,播放這首語錄歌。怨言,每個人都發過的,罵娘的人也不少。但同甘共苦,這種精神上和心理上的特效穩定劑,抵消掉了人們的抱怨情緒,阻礙了人們大腦的正常思考。
一天,兵團副司令員來到工程連施工工地視察。視察之後,將全連戰士集合在一起,做了一次簡短講話。
副司令員說:「同志們,你們修築的是一條很重要的公路。我親眼看到,你們的勞動是很繁重很艱苦的;也親眼看到了,你們吃的是什麼。我,欽佩你們。我向你們致以軍人的崇高敬意!」白髮蒼蒼的副司令員,**地舉起右手,向大家長久地敬軍禮。
大家被深深地感動了。在那一時刻,大家忽然覺得,他們所受的一切苦和累,都是不值一提的了。
副司令員問:「哪位是劉邁克同志?」
劉邁克局促地站了起來。
「謝謝你,謝謝你向兵團總部反映了情況。」副司令員又向劉邁克敬軍禮……
第二天起,各個連隊的大喇叭里就不再聽得到馬團長朗讀「最高指示」了。生活中忽然缺少了這種聲音,人們也似乎並不覺得怎樣寂寞。第三天,一輛兄弟團的卡車開上山,車上滿載一袋袋麵粉和蔬菜。公路中段,半山腰,要開鑿出一個山洞,做戰備油庫。**代替了鎬頭。兩人一組,輪番爆炸。不知曹鐵強是不是有意的,將劉邁克和小瓦匠分在一組。排長這樣分了,小瓦匠只好服從,不過心裡挺彆扭。下班前最後一次爆炸,點了七炮,響了六炮。兩人在山洞外等了許久,第七炮還沒響。「我去看看。」劉邁克鑽進了山洞。山洞裡,煙霧剛消散出去,但還瀰漫著**味。劉邁克找到第七個炮眼的位置,見炮眼被炸下的亂石埋住了。
小瓦匠也跟進了山洞,冒冒失失地搬起一塊埋住炮眼的大石頭。已經燃燒掉一截的***,被亂石之間銳利的稜角切壓住了,但並沒完全死滅。小瓦匠剛搬起那塊石頭,它又嗤地冒煙了。
「危險!」劉邁克大叫一聲。小瓦匠扔下石頭,拔腿就朝洞外跑,被另一塊石頭絆倒。他發矇了,不立刻爬起,反而閉上眼睛,雙手捂著耳朵,身子貼地不動。小瓦匠不知自己在地上趴了多久,卻沒聽到爆炸聲。他睜開雙目,見劉邁克撲在炮眼上,口中咬著***。小瓦匠趕緊跳起來,小心地摳出**,拔下了***。劉邁克額頭上沁出一層冷汗,他渾身癱軟,再也沒有一點力量站起來了。他臉色蒼白,頭,一下子抵在亂石堆。小瓦匠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地看著劉邁克。過了許久,他才慢慢站起,去扶劉邁克。劉邁克從口中吐掉***,看了小瓦匠一眼,說:「這件事你告訴任何一個人,我就揍你!」一出山洞,劉邁克的雙唇和半邊臉腫了起來。小瓦匠扶著他回到帳篷,大家見狀圍住了他們,七言八語地詢問。劉邁克不理睬眾人,一步步走到自己的鋪位前,將身子沉重地仰面躺倒,扯下枕巾蓋上了自己的臉。小瓦匠呆立了一會兒,轉身跑出帳篷去找衛生員。衛生員跟在小瓦匠身後趕來,從劉邁克臉上掀開枕巾,倒吸了一口冷氣。「被**燒的?」衛生員的臉轉向了小瓦匠,「怎麼搞的?怎麼……會燒到嘴?」「我……」小瓦匠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劉邁克瞪著小瓦匠,他臉上冷汗淋漓,眉頭擰在一起。曹鐵強走進帳篷,走到劉邁克鋪位前,俯下身看著劉邁克。劉邁克在他的注視下,又用枕巾蓋上了自己的臉。曹鐵強抓住小瓦匠的一隻手,扯著小瓦匠走到帳篷外。「說!」小瓦匠哇地一聲哭了。他心中是多麼羞慚啊!撲在炮眼上的應該是他,受傷的應該是他,掩護別人的應該是他,應該是他小瓦匠!他不是對自己那麼自信過,在危險的時候,自己肯定會表現得像個英雄人物嗎?他不是曾經希望過生活為自己創造一次這樣的時刻,讓自己有機會表現出英雄的行為嗎?他不是曾經對自己說過許多不怕死的話嗎?這類豪言壯語不是都工整地寫在自己的日記上了嗎?他不是曾經那麼神往地想象過,假如某一天自己英勇壯烈地犧牲了,他小瓦匠的日記,也會像張勇、金訓華等烈士的日記一樣,被千百萬知識青年滿懷敬意地去讀嗎?這種想象曾給他帶來過多少不被人知的安慰!
小瓦匠啊小瓦匠,這個常常受到別人揶揄和奚落的弱者,這個在現實中常常對自身的價值產生悲哀的心靈苦悶孤寂的人兒,僅僅是靠著這樣一種對英雄人物和英雄行為的想象,才能夠在心理上獲得一點點和別人平等的自我意識啊!
可是今天,連這一點點穩定自己心理天平的虛幻而又真實的東西,他都喪失了。他的整個心理天平傾斜了。他對自己徹底絕望了。在危險的時刻,他成了一個可恥的逃生者,做出英雄行為的時機被別人佔有了。
他簡直覺得無地自容!他哭得那麼悲哀!那是一種對自己悔恨到極點的大的悲哀。可是排長並不能理解他的心情。「別哭!」排長吼了一句。小瓦匠猛然跑進帳篷,跑到劉邁克跟前,撲在他身上,邊哭邊說:「邁克,邁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是你救了我的命!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親哥哥。我,就是你的親弟弟。我們倆這一輩子都是親兄弟,我要是做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天打五雷轟!……」
劉邁克的雙臂,一下子緊緊摟抱住了小瓦匠。蓋在劉邁克臉上的枕巾微動著,他也哭了……
半個月後,劉邁克嘴角帶著永不消失的傷疤,從團部醫院回到了築路工地。小瓦匠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把咱倆的鋪位連在一起了。」他會心地笑了。來到工程連之後,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笑容。
曹鐵強走進來之後,大家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紛紛退出帳篷。帳篷里只剩下曹鐵強和劉邁克兩個人,他們面對面站著,默默地、長久地注視著對方。誰也不清楚,是自己臉上的表情首先發生微妙的變化,感染了對方,還是被對方所感染。他們同時很難為情地笑了。生活,有時像一位父親,有時像一位母親,有時嚴厲,有時慈祥,有時不免粗暴,有時感情細膩,但它總是不忘自己的責任,開導著它年輕的孩子們。
馬團長並沒有徹底遺忘掉劉邁克。兩年前,團里曾調過劉邁克一次,要他當團部招待所所長。他沒有離開工程連,他已經和一個老農場職工的女兒組成了工程連的第一個知青家庭……
今天晚上,他懷了孕的妻子秀梅,安閑地靠牆坐在火炕上,一針一線地縫做小衣小褲。他自己,在給未出世的孩子做木馬,他的木工手藝很不錯呢。
一陣很重的敲門聲將這個小家庭的寧靜氣氛破壞了。劉邁克放下手中的工具,開了門。
在他的小院里,站著全連的男女知識青年。他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判斷不出發生了什麼事情,一時並沒有開口問話,而是等待著他們說明情況。
「事務長,連長和指導員都在團里開會,你是唯一的一個知青連隊幹部,因此,我們來告訴你,我們現在就要到團里去,都去。我們覺得……不告訴你不對。」
瞅著說話的人,他仍鬧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問:「為什麼都要到團里去?」
小瓦匠回答他:「邁克,我們大家都正在被矇騙啊!」
「矇騙?誰矇騙我們?」
「團里。再過三天,就停止辦理知識青年返城手續了。可是團里要封鎖這個消息,不讓全團的知識青年知道。連長和指導員在團里開的就是這個會。對我們大家,只有明后兩天的時間了!」
劉邁克不禁「哦」了一聲,他想了想,又問:「團里不太可能這樣做吧?」
「邁克……你,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信!
已經有好幾個連隊給咱們連的知識青年打了電話。今晚,每一個連隊的知識青年都會到團部去的,這是一次統一行動。我,今天晚上要代表咱們連隊每一個知識青年的意志……」
「你?」劉邁克看著小瓦匠,一時不知自己對這樣一件事該表示什麼樣的態度。
「是的。」小瓦匠點了一下頭,「邁克,你知道,我是……非常懦弱的。但團里這樣做,對我們知識青年太不公正了。你難道想象不到這意味著什麼嗎?會有多少像我這樣的知青,他們家裡正有像我的母親一樣的老母親,或者老父親,正在眼巴巴地盼望著他們回到母親身邊,給予父母一些照顧啊!今天,我要代表大家的意志,並非是因為受了大家的慫恿。不,完全不是,我是自願的。邁克,你能理解我此刻的心情嗎?能嗎?」小瓦匠很有感情地說出了這番話,他顯得有些激動。
「我……理解……」劉邁克的目光,從小瓦匠臉上移開,逐一地注視著站在小瓦匠身後的每一個知青的臉。他們臉上,也都流露出希望得到他理解的表情。
「你們……需要我怎樣做呢?」他終於找到了一句適當的話。
「好邁克,大家預先就猜到了你會說這句話的,我們什麼都不需要你做,我們只不過來告訴你,因為你是事務長。而我自己,是希望得到你的理解。你理解我,我……謝謝你!」小瓦匠說完,立刻低下頭,轉過身,對大家說,「現在咱們走吧!」
他第一個走出了劉邁克家的小院,走得很快,頭也不回。好像他怕一回頭,就會被劉邁克叫住,加以阻攔似的。「事務長,我們走了。」「事務長,天挺冷的,你快進屋去吧!」「事務長,不管我們到團里去的結果如何,回連隊后,我們一定再上山給你家砍一車柴。」他們一齊走出了他家的小院。劉邁克獃獃地站在小院里,望著他們走遠。他推開家門,見妻子只穿著襪子站在門旁。「你下地幹什麼?你這樣子會著涼的!」妻子退到炕沿前,緩緩地坐下了。目光,卻膠著在他臉上,一刻也不離開。他拿起刨子,又放下了,獃獃地看著沒有做成的木馬。「他們,都要走嗎?」妻子小聲問。他抬頭看了一眼妻子,似乎不明白她的話,反問:「什麼走不走的?」「我全聽到了。」妻的聲音更細小了。他沒有回答,將木匠工具一件件歸攏起來,塞到桌子底下去了。
然後,他走到窗前,出神地朝外面望去。「我剛才問你話呢,你聾了?」他仍然一聲不響。妻不再問什麼,默默地拿起炕上的小衣小褲,接著做。但只縫了一針,便放下了,輕輕地嘆了口氣,不安地瞅著他。他忽然轉過身來,從炕上拿起棉衣,匆匆地穿上,衣扣也沒扣好,帽子也沒戴,就大步往外走。「你……上哪兒去?」「你都聽到了還問什麼,我要到團里去!」他的語氣中流露出內心的煩亂。
妻從牆釘上摘下他的帽子,遞給他。他走回到妻身邊,無言地接過帽子。妻,又默默地替他將衣扣扣好。他想說什麼,但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他戴上帽子,走出了家門。
工程連的知識青年們,剛走出連隊不遠,劉邁克開著二八型拖拉機掛斗車從後面趕了上來。「糟糕,事務長要來截我們回去了!」一個男青年對小瓦匠說。「咱們等他一下,也許他還有什麼話。」小瓦匠第一個站住了。大家也都站住了,眾人對他的話這樣服從,很出他的意外。消息是他第一個知道的,也是他告訴大家的。因此他才無形中成了眾人這次行動的組織者。十年來,他第一次體驗到,能夠代表許多人的意志,每一句話都能夠被眾人服從,這種感受是多麼不一般!然而,這是一次怎樣的帶頭行動啊!內心充滿自信的同時,又是那麼空泛,甚至有點蒼涼,有點苦澀。邁克果真會是來阻攔我們的嗎?倘若他很堅決地阻攔,我將如何對待他呢?他這樣想,自信動搖,內心開始矛盾著。掛斗車開到他們身旁,停住了。坐在駕駛座上的劉邁克對他們說:「都上車吧,我開車送你們!」小瓦匠一揮手,大家都爬上了車。劉邁克將車開出一段路,忽然在野地里兜了個圈子,調轉車頭,朝連里開。「事務長,你開大家的玩笑嗎?」車斗里有人嚷起來。「邁克,你……」和劉邁克並坐在駕駛座上的小瓦匠,也不免吃驚。劉邁克一邊開車,一邊大聲說:「我得回家一次,跟秀梅說句話。」「什麼話,那麼要緊?」小瓦匠很難相信。「非常要緊的話!」劉邁克將變速桿推到了快擋的位置上。掛斗車開進連隊,直開到劉邁克家的小院外。他跳下駕駛座,幾大步就跨進了家門。妻仍像他臨出家門時那樣子坐在炕沿上,顯然都不曾動過一動,低垂著頭,黯然神傷,獨自落淚。
「秀梅……」他輕輕叫了妻一聲。
妻倏地抬起頭,有些意外,趕緊側轉身,掩飾地拭去淚水。「秀梅,我回來對你說句話。」他走到了妻身邊。「你,你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求求你,別說了。我不怪你就是了,真的。我絕不埋怨你拋棄了我,更不會記恨你的。我不是那樣的女人……知青都走了,你留下也會感到孤單的……只是,只是,只是你要……給咱們的孩子起個名……」喃喃的話語變成了傷心的嗚咽,妻向牆壁轉過身去。
劉邁克用雙手扳住了妻的肩頭,將妻的身子扳正了過來,盯著妻的眼睛,說:「我不走。」「別騙我。」淚水模糊了妻的眼睛。劉邁克大聲說:「我不騙你,我不走。我騙過你一次嗎?我就是回來告訴你這句話的,即使所有的知青都走了,我也不走。」淚水從妻的眼中溢了出來,然而那對眸子,還凝聚著疑惑。「我不能不和他們一塊兒到團里去,我不放心。我是事務長,連長和指導員不在連隊的情況之下,我對他們每一個人都負有責任啊!可是,我又無權阻攔他們……」妻終於相信了他的話,含著淚微笑了。「去吧,快去吧,別讓他們等急了。」妻低聲說,輕推著他。他雙手捧著妻的臉,俯下頭,在妻掛著一滴淚珠的唇上狠狠地親起來……
曹鐵強來到橋頭,見「二八」已經過了橋面,掛斗卻脫了鉤,栽在公路旁。他的戰士們,或蹲或站,圍聚一起。
他走上前,分開眾人——劉邁克緊閉雙眼坐在雪地上。小瓦匠和另一個戰士,扳著劉邁克的一條腿,活動著劉邁克的膝關節。活動一下,劉邁克皺一次眉頭,吸一口冷氣。
「怎麼回事?」他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眾人都不吭聲。小瓦匠抬頭看連長一眼,嘟噥:「事務長摔傷了。」劉邁克睜開眼睛,低聲罵了句什麼話,被小瓦匠扶著站了起來。
發現曹鐵強,他頓時停止**,默默地瞅著連長,彷彿有意等待對方首先開口。他已不再是多年前的劉邁克了。生活已經把他磨礪成熟了。他今夜格外理智,心機格外縝細。他覺得連長此刻出現在大家前面,對連長是很不利的。倘若自己說出一句不適當的話,都可能無意之中將連長推到極被動的地位上。
不料曹鐵強如此問道:「是你開車把大家拉來的?」他點了一下頭。曹鐵強緊接著說了一句欠思索的話:「你也來湊這份熱鬧!」語氣中不無惱怒。劉邁克默然良久,才低聲回答:「我能不來嗎?!」從他的表情,從他的語調,曹鐵強立刻領悟到,他在違心地扮演著一個多麼不輕鬆的角色!他慚愧了,於是又低聲問:「你……傷得重不重?」劉邁克搖了搖頭。
「連長,你……你們……果然開的是那樣一個會嗎?」黑暗中,不知是誰大聲問了一句。曹鐵強轉過身,一一掃視著他的戰士們,似乎想尋找出那個問話的人。但他實際上,是在心中暗暗點了一次名。全連三十二名知識青年,此刻站在周圍的是三十一個人,只有一人沒來。雖然,月色朦朧,辨不清這三十一人的臉面,但他知道,沒來的那個人一定是她——裴曉芸。他抬起手腕,仔細看了一下表——她該下崗了。可是這沉默的一分鐘,就等於他對剛才的問話做了回答。而這種形式的回答,當然不令大家滿意。
有人憤怒地大聲說:「我們還在這兒浪費時間幹什麼?!去砸了軍務股,各人拿走各人的檔案!」「對!一不做,二不休!」「走呀!」「誰打退堂鼓,就他媽的是知青叛徒!」在互相慫恿和互相鼓動下,大家一哄而走。「站住!」曹鐵強猛然喝了一聲。大家,都站住了。一個個,緩慢地迴轉過身。一雙雙眼睛,在月輝下閃爍著不馴的,甚至是敵意的目光。這一雙雙咄咄地盯著自己的目光,使曹鐵強意識到,今天夜晚,他,和他們——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士們之間的關係,是異乎尋常的。他們隨時都可能將他——他們每一個人平時都很信任很敬重的連長,視為共同的敵人。正是由於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瞬忽間覺得,內心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自信力。他彷彿覺得,自己的身體倏然高大了許多,高大得完全有足夠的力量擔負今夜可能面臨的無論多麼嚴峻的事件。
「這裡是生產建設兵團的團部,不是夾皮溝,你們,也不是土匪。我更不是土匪頭子,而是你們的連長,我絕不允許你們每一個人胡作非為。」這番話他說得很鎮定,鎮定中顯示出凜然的剛勇,語勢中暗示出明顯的潛台詞——今夜我是怎樣說就要怎樣做的!
「今夜不服從連長命令的人,絕沒有好下場!」劉邁克冷冷地說出了這句話。
曹鐵強向劉邁克投去感激的一瞥,接著改換一種緩和了的語氣說:「也許,今夜,就是兵團歷史上的最後一頁。兵團的歷史,就是我們兵團戰士的歷史。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尊重這段歷史。不論今後社會將要對生產建設兵團的歷史做出怎樣的評價,但我們兵團戰士這個稱號,是附加著功績的,是不應受到侮辱的!」
他不能準確地判斷自己的話是否打動了他的戰士們,但沒有人反駁。這便使他對自己的話增強了自信。他受到這種自信心的鼓舞,大聲說:「聽我的口令,整隊集合!」
大家在猶豫狀態之下遲緩地排成了並不整齊的隊形。他走到隊形前,面對面地望著他們,問:「你們每一個人,是不是都已經作出了決定,要離開北大荒?」「連長,這還用問嗎?!」是小瓦匠說出了這句話。大家用沉默表示,這句話代表他們做了回答。「既然如此,你們到團部來,就只有一個目的,辦理返城手續。我相信,團里是會作出正確的決定的。現在,全體向右轉,齊步走。」工程連的戰士們,在其他各個連隊的混亂人群和車輛之間,列隊向團部機關區走去。曹鐵強走在大家後面,劉邁克一拐一拐地緊隨在他身旁。許久,兩人之間沒說一句話。只聽無數雙腳踩著積雪,發出沙沙的響聲。劉邁克首先打破沉默:「團里怎麼能夠召開這樣的會呢?」曹鐵強沒有回答。劉邁克又問:「連長,你……也要走的吧?」
曹鐵強這才回答:「留下來就真的那麼可怕?」
劉邁克理解了連長的話,他感到慰藉地說:「連長,咱倆今後就是伴兒了。」
這句話,使曹鐵強的心感到異常溫暖。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輕輕攙扶著劉邁克。
一輛馬車從他們身旁飛奔過去……
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從各個連隊來到了團部。遠的,幾十里;近的,十幾里。他們圍聚在團部會議室外面,數百支火把,將團部機關區映照得如同白晝。沒有叫嚷聲,沒有示威聲,他們默默地靜立在凜冽的嚴寒中。
團長馬崇漢披著軍大衣出現在八百餘名知識青年面前。
「知青同志們!」他用做報告時那種洪亮的嗓音說,但卻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於是又重複了一遍:「知青同志們,我保證……」卻同樣不知道自己應該保證什麼。
「滾你媽的!」
一個聲音從八百餘名知青中突然地迸發出來。
「我們不聽!我們不受你的騙了!」數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馬團長愣怔了一秒鐘,僅僅一秒鐘,便低下頭,轉身走進了會議室。在這一秒鐘里,他意識到,自己被知識青年們視為團長的歷史,過去了。永遠!他心中產生了一種悲哀,一種大悲大哀。但僅僅是悲哀,絕不是悔悟。悔悟是反思的結果。任何虔誠的反思,都是在一秒鐘內不會萌發的。
從會議室外走入會議室內,幾步路,他卻覺得腳下無根,步步艱難。他感到自己彷彿像一棵大樹,驟然被雷電擊倒了。
他若有所失地走到政委孫國泰面前,第一次用真正懇切的語調說:「孫國泰同志,我……請求你……以一個共產黨員的……」他無法用語言明確地將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
政委孫國泰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把對方輕輕推開去。他用這樣的手勢告訴對方,他完全理解了對方的話。請求他站出來扭轉眼前的局面,對方要說的無非就是這句話。請求?他感到這個詞對他帶有一種侮辱性,儘管他相信對方是懇切的。難道不用這樣的詞,他會袖手旁觀、幸災樂禍嗎?那他還算是一個老共產黨員嗎?不,連一個北大荒人都算不上了。至於能否扭轉這種局面,怎樣扭轉,他並無把握,更缺少自信。不錯,在知識青年當中,他深知自己有著比團長馬崇漢牢固的根基。十年來,他的足跡遍布全團二十幾個連隊。他熟悉他們,愛護他們,關心他們,甚至,還很有些同情他們。他罵過他們,也挨過他們的罵。他的耳膜曾被他們的牢騷怪話幾度磨起繭子,他也時時將自己胸中的鬱悶煩愁藉機朝他們發泄過。這種正常而又畸形的溝通,在他和他們之間架起了理解和諒解的橋樑。可是今夜……
他猶豫片刻,穩步走出了會議室,目光深沉地望著知青們,良久,終於開口說出三個字:「孩子們……」他是情不自禁地說出這三個字的。沒有用「知識青年們」,沒有用「同志們」或「兵團戰士們」這樣的稱謂,而對他們說「孩子們……」,使他們被深深地感動了。他們極安靜地望著老政委。「孩子們,」老政委說,「你們,在北大荒度過了整整十年,你們是當之無愧的一代北大荒人。我,以一個老北大荒人的資格對你們說,我感謝你們!因為,你們將青春貢獻給了北大荒!」停了一刻,他接著說:「如果來得及,我要為你們開隆重的歡送會,歡送你們……離開北大荒……你們相信我的話嗎?」
經久的鴉雀無聲之後,有人大聲說:「政委,我們相信你,但我們不相信團黨委!」「對,我們不相信!」「我們相信你又有什麼用?!」……
老政委被震撼了!相信一個共產黨員,但不相信黨的一級組織!
這是多麼可悲的現實,這是怎樣的錯誤啊!他略加思索,轉身走入會議室內,對團長馬崇漢和各連的連長指導員們說:「我要求給我代表團黨委的權力!」連長指導員們的目光,都集中在馬崇漢身上。馬崇漢的腮幫子抽動了一下,用記錄速度的緩慢語調說:「一切都聽政委的……」
老政委第二次走出會議室,對知青們大聲說:「現在,我代表團黨委宣布,為了儘快辦理每一個人的返城手續,各連隊選派兩名代表,組成一個臨時小組,我任組長……」
這時,暴風雪開始從荒原上向團部區域猛烈襲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