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選章)第二章 2
因為在這種形式中真正感到靈魂受壓迫受踐踏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別人。別人可以將頭低下去偷偷打盹,可以剪指甲,可以用筆在破紙片上亂塗亂畫,可以摳鼻孔,可以抓耳撓腮,可以胡思亂想……會過去的,就會過去的,這一切都會過去的,總會過去的……她只有如此撫慰自己。她變了,憔悴了,常常發怔發痴。
一天,她獨自沉思地坐在辦公室里,營長走了進來。她知道是他走了進來。她沒動,沒看他。他從頭上扯下皮帽子,語無倫次地,絕望之極地說:「我受不了啦!我再也不能忍下去啦!共產黨員……明人不做暗事……雖然我們沒有……那個……但是想……那個的念頭……就是犯了作風錯誤!我檔案中沒有過任何污點,可是這污點在我心上了……共產黨員對黨的一顆紅心啊,從此就有污點了啊!我要在營黨委會上主動坦白交待自己的嚴重錯誤,我要把我的……醜惡靈魂徹底暴露在大家面前!我……我不是人!我甘心情願接受大家的批判!我要請求給我黨紀處分!我……我不配當營長!……他媽的我……共產黨員對黨的一顆紅心……他媽的好端端地糟蹋了啊!……」
這山東漢子痛不欲生,由於話說得太急,滿嘴吐出白沫,像一隻螃蟹。他一邊說一邊撕扯自己的領口,一顆扣子蹦飛了。他那樣子彷彿神經有點錯亂了,有點讓人感到可怕也有點讓人感到可憐。
她慢慢站起,朝窗外瞥了一眼,猛地轉過身,低聲然而恨恨地說:「別嚷叫!你忍受不了啦?你怎麼就不問問我還能不能忍受?……」他半張著嘴,瞠目瞪著她。她又一字一句地說:「忍受不了,也得忍受!」他呆住了。他那粗壯的脖子青筋暴起,他那突出的喉結上下一動,口中咕嚕有聲,像把什麼要湧出口的東西艱難地咽了下去。她想:如果你心中真有個鬼,你就咬緊牙關,把它憋死在你心裡!別讓它鑽出來嚇你自己也嚇別人!「你要是敢交代半句,我就自殺!」她的話每一個字都說得冷冰冰涼嗖嗖的。她不是在威脅他,她心裡就是這麼想的,而且也肯定會這麼做。他獃獃地望著她。他漸漸低下頭去,漸漸地轉過他那高大魁梧的身體,無聲地推開門,無聲地走出去了。她仍獃獃地靠著桌子站立,凝視著他摔在炕上的狗皮帽子,許久許久一動不動。狗皮帽子彷彿變成了一條狗踡在炕上。人竟是多麼自私啊!自私的是我還是他呢?她第一次像今天這樣惡狠狠地對待自己的入黨介紹人。污點,錯誤……這兩個詞就能說明那件事嗎?人啊人,你為什麼在不折磨別人也不被別人所折磨時,還要自己折磨自己,自己虐待自己呢?難道人有靈魂就是為了虐人或自虐的嗎?她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來。
「教導員你哭什麼?……」「教導員你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啊?……」她想止住哭聲,拭去眼淚,裝出沒事的樣子,可已經來不及了。走進來的是小周和小孫。她們站在門口遲疑了片刻,便同時走到她身邊,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兩個人的兩隻手輕按在她肩上,俯下身關切地詢問她。「沒什麼……我……心裡突然有點煩……」她窘迫地說。第一次被人發現在哭,她真覺得無地自容。小孫不安地說:「教導員,我倆以前對你……太不親近了,你可別往心裡去啊!……」
她觸摸了一下小孫按在自己肩頭上的那隻手,苦笑著說:「別這麼想,是個人都有心煩的時候,女人心煩了就愛哭,我也是個女人啊!……」
小孫真摯地說:「教導員,我可是第一次聽你說這種話呀!你心裡有什麼煩惱的事兒,就不能放下教導員的架子對我倆說說嗎?我倆今後也不對你保密,也會對你說的!……」
比她小四歲的電話員小孫,是個性格活潑的上海姑娘,不過有時善良得過於可愛。她微微地搖了搖頭。不能說,傻姑娘!不能對你說,也不能對任何人說,我永遠都不會說啊!那不是一般的煩惱憂傷,那是個魔鬼!它會嚇壞了你,我要把它憋死在我自己心裡!
小周到底比小孫大兩歲,懂事些。她說:「別纏著教導員了,你這不是在給人添煩?……」說罷,拉著小孫朝外走,走到門口又扭回頭說:「教導員,中午我們替你把飯打回來!」
兩個姑娘走出去之後,她立刻站起來,從兜里掏出手絹在水盆里洗了幾下,慌慌地擦自己的臉……
三天後,各連的伐木隊都集合到營里了。原定是由一位副營長帶隊進山的,可營長非要去不可。誰也拗不過他,只好由他。他當天就帶隊離開了營部,沒跟誰告別,只是將一些未安排妥的工作寫在紙上,讓人轉給了她……伐木隊一鑽進深山老林,就三四個月不出來。她將營長留下的那頁紙壓在玻璃板底下,常獃獃地瞧著它,心想:你逃避誰呢?逃避什麼呢?男人,男人,你比女人還懦弱!……副營長樂得有人頂替自己進山,便請了探親假,趕回吉林老家與老婆孩子過團圓年去了。全營的工作都落在她一個人肩上了。她默默地處理著各連隊彙報上來的種種問題,調解某連隊領導班子內部的矛盾,促進連隊與連隊之間的團結,視察全營的機務檢修工作,了解知識青年的思想狀況,做計劃生育的動員報告……她的工作能力從來沒有得到過那麼充分的發揮。不久,團里又指示三營抽出六百名強壯勞力參加全團興修水利大會戰。她又理所當然地成了水利大軍第三支隊總指揮。營機關的工作人員也幾乎全都編入了支隊,只留下了電話員小孫看守轉插台,接電話;管理員開介紹信,蓋圖章。
六百人住在工地上臨時搭起的簡陋工棚和破棉帳篷里。要在兩山之間壘起一道石壩,還要炸平兩座山坡,修建起幾十米深的水庫庫底。六百人都將自己最破最髒的衣服從連隊穿來了,像一批苦役犯。六百人的勞動態度雖然說不上熱情高漲,但起碼可以說是非常自覺的。因為他們都是各個連隊的黨團員,而且他們經過動員后相信了,這絕不再是馬歇爾計劃。水庫設計圖紙不是團里的某位領導一時興之所至、異想天開的結果,而是從省農學院請來的幾位教授實地勘察后認真繪製的。只要汗不白流,力氣不白出,人們也就不發什麼牢騷和怨言。那是精神很容易將人變成物質,而物質又很廉價的時代。一面錦旗可以使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一個營,甚至一個團一個師的人們忘記他們是人而非勞動機械……
工地上每天爆炸聲不斷,巨石源源地從山坡滾下,再被一雙雙肩膀抬走。號子聲,打釺聲,鐵鎬與堅石的碰擊聲,從擴音器傳出的工地宣傳員的快板聲響成一片。
那是她的組織能力和工作責任心結合得最出色的一段日子。她既是總指揮,也是普通勞動者。抬石頭、打釺、掄鎬,她什麼都干,她彷彿存心要把自己累垮似的。然而她那並不強壯的身體卻似注射了興奮劑,對勞累失去了正常反應。
她完全能理解營長為什麼非要頂替副營長帶領伐木隊進深山老林了。六百人在工地上度過了除夕之夜。從各連隊抽調了幾名男女知青,前一天臨陣磨槍,趕排了幾個節目,無非是二人轉、對口詞、數來寶、快板、山東快書、男聲小合唱、女聲小合唱、男女聲小合唱……內容也無非是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就在雪地上、月光下為六百人演出。卻只有極少的人去看,索然無味地看了一會兒,發聲喊,一鬨而散。
第二天開早飯前,各連的領隊全來找她,替戰士們要求,允許回連隊去看看。她向團里請示,團里不答應。人們普遍不滿起來。這種不滿是有道理的。既然放三天假,為什麼不讓回各自的連隊去看看呢?老職工們有不放心的家事要回去料理,知識青年們也盼望著寄到連里的信件和包裹。團里不答應也有道理:三天內六百人不能重新集中怎麼辦?大壩在三月底不能如期建成,幾條河的汛水送下來,將可能前功盡棄……
但她還是自作主張——想回連隊的,都可以回去!各連領隊將她的話傳達后,工地上一片歡呼。甚至有人高喊:「教導員萬歲!」一個小時后,六百人就從工地上消失得無影無蹤。團里得到了消息。團長親自打來了電話,口氣相當嚴厲:「小姚你好大膽!三天後六百人集中不起來,我開你的全團批判會!」聽得出來,團長是真火了。
她鎮定地說:「團長你最好也把我這個教導員撤了,我早就不想當了」「你!」話筒里傳出了團長拍桌子的聲音。她輕輕將話筒放下了。團長從來沒對她發過火。她也從來沒對團長那麼放肆過。然而自己從來連想象也不曾想象過的事發生了。誘導這一切具有強烈叛逆性質的行為的潛因究竟是什麼?是自己變壞了的性格?還是那件毛衣?她很難承認自己的性格變好了還是變壞了。就算變壞了吧,也比她從前的好性格更富有人情味了。至於那件毛衣,她敢肯定,是織得很細心的。一個女人織的第一件毛衣比一個鞋匠學徒做的第一雙鞋要有意義得多。她想:誰不明白這個道理誰就連起碼的人性都不能領悟。
她決定不回營部,獨自留在工地上。孤寂曾使她感到過空虛,而她已對空虛不再害怕。空虛有時是人心靈的自然現象,就如同霧是宇宙的自然現象。人對自然現象不必諱言,對一切最自然的事文過飾非才是人的最不自然的行為。
她很奇怪自己的頭腦中為什麼會產生這些古怪的思想。這是自然的?還是不自然的?她覺得自己快成一個經常與自己進行詭辯的哲學家了……小周原本是要回營部去的,可又突然決定陪她留下來。她心裡明白,小周回營部是假,要到十三連去是真。她逼著小周去搭十三連的馬車,小周說什麼也不肯。
天黑后,兩個人把帳篷里的大鐵爐子燒得紅紅的,把鋪位挪近了,誰也不干擾誰,靠著被子各做各的事。小周看信,她用硬皮筆記本墊在膝上寫信。
她一封三頁紙的信寫完了,小周那封信還沒看完。她不禁問:「誰寫給你的信這麼長?能當一本書讀了!」「他……」小周頭也不抬地回答。「十三連的……同學?」她好奇地問。一位女教導員竟對自己下級的男朋友的信產生了好奇心,她覺得自己這位女教導員簡直變得不成體統、有失身份了。小周抬起頭,對她微笑默認。她不便再問什麼,一時又找不到其他事可做,就枕著被子躺下,心想:要是有誰也給自己寫這麼長的一封信多好呢!小周彷彿猜著了她在想什麼,反問:「教導員你想看么?」「我?我看你的男朋友寫給你的信?你真是亂開玩笑!」
她的臉倏地紅了。小周咯咯笑了,說:「那有什麼啊?我們的信不怕別人看。可以抄在黑板報上讓所有的人都看!」她說:「可惜全團恐怕也找不出那麼大的一塊黑板呀!」小周說:「教導員你好像有點不相信?不相信讓我念給你聽!」她雙手捂上了耳朵:「你真太不害羞了!念我也不聽!」小周說:「你不聽我偏念。他這封信寫得太好了!真的!你聽著……我開始念了啊:親愛的,吻你。你早已知道我是多麼愛你。可你未必意識到你對我有多麼重要。因此我要在這封信里告訴你這樣一條真理——好女人是一所學校。一個好男人通過一個好女人走向世界。學校!我們女人是一所學校!我當時看到這一行字我都哭了!」
她故意用一種無動於衷的語調說:「文書同志,那隻能證明你自己被愛情的甜言蜜語攪昏了頭腦。」捂住耳朵的雙手,卻不由得放下了。
將女人比作一所學校——這思想真偉大得可以。她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難怪有人說,戀愛使人頭腦聰明。這封信的開頭就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味。
小周卻不理她是在聽還是真不願聽,只管很激動地念下去:「一個男人的一百個男朋友,也沒有一個好女人好;一個男人的一百個男朋友,也不能代替一個好女人。好女人是一種教育。好女人身上散發著一種清麗的春風化雨般的妙不可言的氣息,她是好男人尋找自己,走向自己,然後又豪邁地走向人生的百折不撓的力量。」
她漸漸地坐了起來。
小周繼續念:「一位外國詩人寫下過這樣一首詩:天下沒有比對於一位姑娘的初戀更靈巧的教師/不僅將男子心內卑污的一切抑制下去/也教給他們高尚的思想,可愛的言詞,禮貌,勇敢,追求真理的心/和使人成為堂堂男子的一切。」
小周望著她,那種目光在默默地問:教導員,難道你不認為這封信寫得好么?
她低聲說:「念呀!」
於是小周又開始念:「這個道理簡單而又深刻:世界是由男女組成,當有一個好女人在你身邊時,你的世界才是完整的。『婦女是社會變化和發展的酵素。』」
「什麼?」她沒聽明白,立刻問了一句。
「酵素。」小周將這兩個字大聲重複了一遍,說,「你別打斷我,認真聽下去。剛才那句話,是馬克思說的,信上寫著。再聽:當你走向戰場和類似戰場的生活,身後有一位好女人相送,那死也不是可怕的了。當你感到身心疲倦透頂的時候,一隻溫柔的手放在你的額頭,一覺醒來,你又變成了朝氣蓬勃的人。當你糊塗又懶散,自卑自嘆,挺不起腰桿,好女人溫柔的指責,像一條鞭子,抽打著你前進。」
小周念到這裡,又停住了。這次是開口而不是用目光問:「教導員,多好多美啊!每一個女人看了這樣的一封信,都會發誓要做一個好女人的!」這二十三歲的平時很文靜很善於蓄存感情的姑娘,被戀人的這封信感動得熱淚盈眶。彷彿她若不對這封信表示讚美,就會立刻同她爭吵起來似的。
「我並沒有打斷你啊!」她說,「我在認真聽著呢!」
激動的情懷使小周的語調發抖:「好女人使人向上。事情往往是這樣:男人很疲憊,男人很迷惘,男人很痛苦,男人很狂躁。而好女人更溫和,好女人更冷靜,好女人更有耐心,好女人最肯犧牲。好女人暖化了男人,同時彌補了男人的不完整和幼稚,於是男人就像一個真正的男人走向世界。世界上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想了幾千年。好男人需要一個好女人,好女人需要一個好男人。人人都能滿足,這有多麼美好……」
沉默。
她在沉默之中想:小周啊你是多麼幸福!每一個女人聽你念了這封信都會嫉妒你的啊!能寫出這封信的小夥子,他的愛情對一個姑娘來說是世界上最寶貴的。
她喃喃地問:「念完了么?」
小周說:「念完了。」
她說:「可我聽著像沒完。」
小周猶豫了片刻,說:「還有半頁沒念完。這半頁挺叫人掃興的……我還不是一個好男人,所以我寫不出這樣一封信。但是我把你當成我的好女人!我深深地愛著你。有了你的愛,我會成為一個堂堂男子漢的。這封信是我從別人那兒抄來的,這封信在我們連所有的小夥子中間暗暗抄來抄去,連姑娘們也如獲至寶,開始暗中傳抄了。可見大家都多麼想做好男人和好女人啊!這封信你可千萬別讓教導員發現,那說不定她會在全營展開一場大清查呢!……吻你……完了。」
「就這樣……完了?」
「就這樣……完了。」
「是有點讓人掃興。」
「所以我不願念完。」
這封信如此結束,預先讓她猜上三天三夜她也猜不到。
過了許久,她再沒作聲。
是啊,她想,若在幾個月前,這樣的一封信落在她手中,她肯定會在全營各連展開一場大清查的,也肯定會向團政治部寫份詳詳細細的報告。可是在她經歷了那個非常的夜晚后,不,更確切地說,在她開始織那件毛衣后,她已經會用女人的心去感應某些事情了。荔枝熟了,果核硬了。核桃熟了,外殼硬了。她的心態變了,可人們仍只能看到它的外殼。
她又苦笑了。
小周頗有些不安地問:「教導員,你笑什麼?」
她平平靜靜地回答:「笑我自己。」
「你……是不是真生氣了?」
「我生誰的氣呢?」
「你沒生氣就好。」
「我沒生氣。」
「教導員,你說這封信寫得……美嗎?」
「寫得很美。」
「你真這麼認為?」
「真的。」
「教導員,你第一次對我說了心裡話。」
「以後,我還會對你說心裡話。」
「謝謝你,教導員。」
「應該我謝謝你,念這麼美的信給我聽。」
「我知道你肯定會願意聽。」
「是嗎?」
「嗯。」
小周站了起來,像三級跳運動員似的,輕盈地一跳,跳過兩個鋪位,撲通一聲落在她身旁,就勢坐了下去,一條胳膊從她背後攬過來,將手搭在她肩上,親昵地依偎著她說:「教導員,我陪你留下來,就是要找機會跟你講講心裡話呀!教導員你也談戀愛吧,你都二十五歲啦!你喜歡的小夥子到底該是什麼樣的?你要是信得過我,就告訴我,我會幫你發現的!愛人啊,像天上飛的鳥,你得留心去發現它。一旦發現了,就要想方設法逮住它。我覺得我現在沒有愛就不行,真的!人幹嗎要裝模作樣非跟自己過不去呢?教導員,有時我心裡真替你挺難過的,難道你心裡就真不希望有個小夥子愛你嗎?我和他每個星期都見面。不見一面,我下一個星期簡直就沒法兒過,他也是。見上一面,哪怕只說幾句話,甚至什麼都不說,互相看一會兒,我心裡就滿足了,踏實了。失去了他對我的愛,我內心裡會空虛死的。真的!我講的可句句是真話……」
「別說了!」
「你不愛聽?」
「誰會愛我呢?」
「你得先能夠愛別人!」小周彷彿在固執地證明自己也可以當她的教導員似的,只管對她循循善誘地說下去,「他抄寄給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看一遍我內心裡都感動得要哭。他不是那麼好的男人,長得也一般,吸煙很兇,還挺邋遢……可我已愛上他了,有什麼辦法呢?只能由著自己去愛。這事最自然而然不過啦!我才不願違著自己的心呢!也不管別人對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了,就一定設法跟他見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寫的那麼好的男人不多,那麼好的女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一個男人愛,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個女人愛。就是這樣,就是這麼一回事!」
「可你不是一個女人,你才二十三歲,你還是一個姑娘。」
「女人是因為產生了愛情才成為女人的!」
聽了這句話,她不禁扭轉臉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歲愛上一個小夥子難道就不光彩了嗎?非得熬到二十八九歲成了老姑娘才可以去愛?我偏不!就是有這麼一條法律我也要以身試法!」小周憤慨起來。
「你可以這樣,但我不行。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就當上副指導員了。兵團明文規定,男二十八歲女二十五歲以下不許談戀愛。」她淡淡地說,又補充了一句,「再說連以上知青幹部談戀愛,要向黨組織彙報,這你也知道。」同時暗想:自己二十三歲就當上了副指導員,也許是天大的不幸。
「可你如果現在愛上了什麼人,你就不會跟營長……」小周突然意識到失口了,咽下了後半句話。
她的整個身體一時像水泥一樣凝固了。她一動也不動,僵硬地坐著,兩眼獃獃地望著一個角落。
經過了不短的時間才一片片一塊塊焊接起來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別人當面一擊粉碎了!
復整的自尊心是多麼不堪一擊啊!
「教導員,我……我……我不是故意說這句話的……」小周慌亂了,摟住她,急切地解釋著,表白著,「那天晚上的事……我對誰也不會講半個字!真的!我發誓!我什麼也沒看見……我永遠永遠……我要是說了,就叫我的一雙眼睛瞎了!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難過替你害怕呀!你應該愛一個什麼人了,可你千萬別做蠢事啊!你不愛他,這不可能!你也開始愛吧!可就是別做蠢事!為什麼不去愛,而非要去做蠢事啊!……」小周將臉埋在了她懷裡。
她什麼也不回答。她無話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隻手緊緊地,緊緊地攥著營部文書的手。
她心裡又滲出血來……
「公主該起床嘍!」
隨著一句台詞式的話,門開了。妹妹雙手端著鋼精托盤走進來,托盤上放著兩隻帶蓋的鋼精杯,幾片麵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該把托盤放在什麼地方,轉身看見一把椅子離床不遠,就伸出一條長腿,用腳尖鉤住椅子的橫牚,將椅子鉤到了床邊,然後將托盤放在椅子上。
她從彷彿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回到了現實中來。非常感激妹妹這時候出現,否則她還會在一個殘破的夢裡失魂落魄地蹣跚,一直都被一個高大魁梧的黑色的影子所驚悸。
「姐姐,你簡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妹妹退後一步,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歪著頭,像瞧著一個沒出息的孩子似的說,「你都回來四天啦,自己知道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懶洋洋地躺在床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倒快變成專門伺候你的僕人啦!」
她有點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鋼精杯。「先別動!」妹妹輕輕將她的手打開了,嗔怪地說,「伺候你好幾天了,連點表示都沒有?」她強作一笑,說:「你還需要聽一句謝謝嗎?」「那當然!」妹妹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謝謝!」「這還像話。」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著一個沒出息的孩子那麼瞧著她。她打開一個杯蓋,見杯中是牛奶。打開另一個杯蓋,見杯中是咖啡。「牛奶加咖啡,麵包夾香腸,姐姐你簡直過的是貴族生活呀!媽媽吩咐了,要頓頓保證你的營養。你想吃什麼,就給你做什麼吃……」妹妹拿起那本《簡愛》,一邊信手翻著,一邊用嫉妒的語調說。她吃一口夾腸麵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覺得這種生活真是讓人滿足。
妹妹剛才不說,她還真的不記得自己已回家幾天了。在這幾天內,她整個人處於一種異常慵懶的狀態。她覺得可以,並且能夠處於如此一種慵懶的狀態中,置身在這樣一間清潔安寧的房間里,躺在這樣一張柔軟舒適的床上,半點也不受時間概念的督促,簡直是無與倫比的享受。她覺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墾戍邊」生活中是耗費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後有許許多多這樣的日子,希望在今後很長很長一段時期內,不被別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麼。更準確地說,不要被別人和生活推到某種行動中去。無論是身體行動還是思想行動。
人啊,真是不可思議!人那麼能夠適應艱難困苦,也那麼能夠適應享受和安逸。愈是經歷過一些艱難困苦的人,愈那麼貪圖享受和安逸,愈那麼容易沉湎在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議!僅僅十幾天以前,她還是生產建設兵團的一位女教導員,喝一口開水都得自己燒,對許多人許多事擔負著許多責任和義務。而如今她卻只是女兒和姐姐了,只是一個二十九歲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個人的關心和照料,彷彿成了一個剛從醫院裡接回來的大難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吃夾腸麵包,喝牛奶咖啡,神仙過的日子!
妹妹仍趴在床上翻著《簡愛》,一邊翻一邊問:「姐,你喜歡這本書嗎?」書中,划滿了紅筆道和黑筆道,顯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樣年齡的少男少女們的指紋留在每一頁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狀的筆道表明了他們精神的饑渴。
她已吃完了麵包,將喝剩的牛奶咖啡兌在一隻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品著那種甜中帶苦的味道。聽了妹妹的話,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從小學五年級起,它就是我的枕邊之物了。」
「但是這些話你當時怎樣理解的呢?」妹妹發問后,輕聲讀了起來,「『如果自尊心和環境需要,我可以一個人生活。我不必出賣靈魂去換取幸福。我生來就有一個寶庫,讓我能夠活著,哪怕一切外在的樂趣會給剝奪,或者只用我出不起的代價,才能獲得。』姐姐你第一遍讀的時候就能理解嗎?」
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終於搖頭——如果當時就能理解,也許如今內心便不會有這許多苦澀的失落!
「還有這段話,都是羅切斯特化裝成一個乾癟老太婆對簡說的……」妹妹又讀了起來,「我兼顧了良心的主張,理智的勸告。我知道,在奉獻的幸福之杯中,只要察覺到一點恥辱的渣滓或一絲悔恨的苦味,青春就會立刻逝去,鮮花就會立刻凋謝;而我,並不要犧牲、悲哀、分離——這些不是我的愛好。我希望培育,不希望損失——希望贏得感激,不希望擠出血泊或淚水;我的收穫必須是在微笑、親熱和甜蜜之中……」
「夠了!」她大聲說。
妹妹無比驚訝,抬頭瞧著她:「你的記憶力真好!書上是這麼寫的——破折號,『夠了,我想我是在一種美妙的……』」
「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她無端地生起氣來。
「煩了?莫名其妙!」妹妹合上書,仰躺在床上,睜大她那雙少女清澈的眼睛思索著什麼。
她又端起杯,像喝涼水一樣,將甜的苦的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媽媽哭了。」妹妹自言自語。
「為什麼?」她審訊似的問。
「為你那件襯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對它有感情,穿五年多了。」
「媽媽在它上邊灑了幾滴眼淚,就隨手把它扔進垃圾箱了。」
「……」
「不過爸爸當時說了一句很有趣的話。」
「怎麼說?」
「一位女教導員的襯衣,如果不穿成漁網就扔了,效果不好!」
「你胡說。」
「爸爸就是用的這個詞——效果!不信你今天晚上當面問問他。」
效果——諷刺誰呢?諷刺自己的女兒?一定要當面問!
她變得那麼敏感,似乎周圍充滿了對自己的不公正的諷刺和挖苦,包括父親和妹妹在內。「你剛才為什麼要偏偏對我讀書上那兩段話?」她猛轉身俯視著妹妹,惱怒地質問。「怎麼是偏偏呢?……」妹妹不由得坐了起來,委屈地說,「我天天伺候你,你倒對我這樣!我是隨便翻到那一頁,就讀了起來……」「拿走吧!」「什麼?」「這本書!托盤!我還想再躺一會兒!」妹妹站了起來,不滿地說:「姐姐你別用這種口氣吩咐我!你在家裡可不是教導員,我也不是你的勤務兵!」「住口,我從來沒有過勤務兵!」「那麼你想在家裡補上這點遺憾啰?」「小妹你再跟我耍貧嘴,我可真火了啊!」「你已經火了。可我並沒招你也沒惹你,莫名其妙!」妹妹不悅地端起托盤,夾起書,轉身就走。妹妹走到門口站住,回頭說:「姐姐你們當時燒掉這本書和許多書的時候,大概沒為我們想過吧?」她已經躺下了,又騰地坐起來大聲說:「當然為你們想過!怕你們中毒!變成修正主義的接班人!」
「謝天謝地,你們沒燒乾凈。」妹妹聳了一下肩膀,做了個鬼臉,將門用後背頂開一條縫,倒退著擠出去了。
她又閉上了眼睛,希望重新歸復到一種安寧的無夢的睡眠狀態中去,卻不能夠了。
她也的確是有點躺膩了,睡足了。
這幾天,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內,家中只有她一個人和阿姨。她每天都躺到九十點鐘,不慌不忙地起床,不慌不忙地梳洗,然後不慌不忙地坐到餐桌旁,等阿姨端上她愛吃的飯菜,不慌不忙地吃。然後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沙發上靜靜地看一會兒書,或者打開錄音機聽一會兒音樂,或者換個房間走動走動,或者到陽台上去站一會兒,然後再接著躺到床上去。
對靜,對床,對舒適,對慵懶,她已經開始養成了一種習慣。
父親每天在她起床之前,就早早地到市委去了。母親是省教育廳人事處處長,卻起碼比一位女議員的社會活動還要多。弟弟呢,在她返城的前幾天,才從部隊複員回來,等待安排工作。或者說,是在耐心地選擇最理想的工作。他複員前提升為連長。他認為一個複員的「尉官」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社會分配給他一個最理想的工作。她曾和弟弟交談過幾句,弟弟認為對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單位是電台、電視台、報社、出版社、話劇團、歌舞團、旅遊局、市委機關。可見他的理想是很不具體的。他那麼自信,斷言無論是電台節目編選人、電視節目主持人、記者、編輯、演員、幹部,全能愉快勝任。倩倩是市話劇團的演員,一個還默默無聞但似乎不久的將來就會名聲大噪、家喻戶曉的演員。她和弟弟一樣,對自己的前途充滿信心。「到了那時候,我們就會……」弟弟愛說這句話,倩倩也愛說這句話。彷彿到了某個時候,整個世界都屬於複員尉官和漂亮的瓷娃娃了。
一句自我陶醉的空話。她想。然而自己——返城知青,二十九歲的老姑娘,儘管當過教導員但其貌不揚,連能夠說一句陶醉自己的空話的資格都沒有!她真羨慕弟弟和倩倩。倩倩才二十二歲,弟弟還不滿二十五歲。僅僅這一點,就足以令她羨慕的了。年輕和漂亮,這是裝在女性左右衣兜里的寶貴財富。她的一個衣兜從來就是空的,另一個衣兜也被時間徹底扒竊了。在這兩方面,她如今是一個乞丐。而倩倩的「衣兜」卻是豐滿的,就像她那高聳的迷人的雙乳。在漂亮的瓷娃娃面前,她常感到無比自卑,如同一個窮光蛋在一個大富翁面前一樣。弟弟和她形影不離,每天不是關在他的房間里卿卿我我,相偎相依,便是打扮得超俗脫凡,雙雙外出。他們彷彿有那麼多可做或籌劃著做的事。他們彷彿認為,只有他們自己,才是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即使在她面前,他們都毫不掩飾他們的優越感。她甚至覺得,輕狂淺薄在他們身上也有著異乎尋常的魅力。
妹妹在省圖書館工作,也許是由於受工作環境的濡染,迷上了文學。圖書館離家不遠,妹妹中午回家吃飯。在短短的吃飯時間裡,妹妹也要喋喋不休地和她大談文學,妹妹相信自己將會成為本市的一位最年輕的女作家。妹妹能講出本省本市每一位較有名氣的作家的作品,以及他們的種種個人情況和家庭情況。而且不論講到的是老作家還是中青年作家,總是聲明在先:「他是我的朋友……」批評起他們的作品來,就像要求嚴格的中學教師批評糟糕透頂的學生的作文。
母親,在她回到家裡的那天晚上,在那頓為她接風洗塵的豐盛的晚餐桌上,用保證的口吻和態度對她說,她今後的工作,一點也不用她自己去想,父母會替她安排得令她非常滿意的。
她聽從了母親的話,這幾天內盡量不去想工作問題。對於這樣一個問題,自己能夠不用去想,那當然是再好不過。但完全不想,卻又做不到。在心境最散淡最安寧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去想一想。
一個二十九歲的一無專長的其貌不揚的老姑娘,究竟適合做什麼工作呢?弟弟那種種願望,她都不敢妄想。當工人?從當學徒工開始?那的確很可悲。當什麼機關或部門的政工幹部,倒是她的本行。可生產建設兵團的教導員做知識青年政治思想工作的經驗,就算她頗具這方面的經驗,又有多少適用於城市呢?當老師?她自信還行,但也只能當小學老師。中學生她是教不了的。她有自知之明——初中三年的一切課程,她幾乎忘得一乾二淨。當售貨員?公共汽車售票員?她無法忍受這樣的下場。縱然她自甘忍受,可想而知,家人也無法忍受。首先是母親就必定無法忍受。
她覺得自己好像成了沒有希望推銷出去的廢品。
她看了一下手錶,十二點半了。她突然極想離開房間到外面走走,便一下子坐了起來。
返城第一天,飯前洗完澡,穿著家裡預先替她買的一件嶄新浴衣走出浴室,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穿回來的那身衣服。它們永遠地從她的生活中被「掃地出門」了。
她現在穿的這身衣服,從里至外,都是母親預先為她買的。
她剛要下床,一眼發現床頭柜上放著一雙嶄新的、樣式美觀的、高跟的棕色靴子。靴下壓著一頁紙。她拿起靴子,看那頁紙,見上面寫著這樣幾行字:姐,這雙靴子是我給你買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棕色,但我猶豫再三,還是給你買了一雙棕色的,沒買黑色的,因為黑色也許會使你聯想到北大荒的土地。我希望你永遠忘掉北大荒,永遠不再聯想到那個地方……
看著那幾行字,她又發起呆來。棕色的,高跟的,活見鬼!她想,她穿上這雙靴子一定會顯得滑稽可笑。
她穿著襪子下了床,彎腰往床底下瞧。她要尋找到她穿回來的那雙大頭鞋。她記得她穿回來的那身衣服被「掃地出門」后,放在床底下的大頭鞋還在,沒被發現,可是現在它不見了。是什麼時候被發現,被「掃地出門」的,她不知道。
這個家是那麼乾淨,母親不允許任何有礙觀瞻的東西存在。她又緩緩坐在床上了,茫然地瞧著那雙靴子。棕色的……高跟的……活見鬼!那雙靴子像兩隻松鼠睥睨著她。她恨不得將它們撕碎!在這個家裡,在她身上,任何從北大荒帶回來的東西都沒有了。母親和妹妹彷彿是在幫助一個獲釋的囚徒斬斷與監牢有關的一切聯想。又一次「脫胎換骨」么?她覺得生活真他媽的荒謬!十一年前,她按照生活對她的要求,去「脫胎換骨」。十一年後,又得再來一次!「脫胎換骨」就那麼好玩么?讓覺得無所謂的人試試看!可是那兩隻「松鼠」和她穿回來的那雙大頭鞋相比,又是那麼美觀,那麼高雅,彷彿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她欣賞它們,誘惑她穿上它們。只有女性某些時候才會對一雙鞋產生那樣一種被吸引被誘惑的心理。她使勁踢腿,將穿在腳上的兩隻紫絨拖鞋甩到壁爐前一隻,門口一隻。然後拿起一隻靴子,對它懷有股報復般的仇恨,向後仰著身子,用力往腳上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無奈穿不到腳上去。她將靴子咚地一聲摔在地上,才發現靴腰上是有拉鎖的。
毫不費力地穿到腳上,很合腳,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在房間里小心翼翼地走了幾個來回,說不出是種什麼體驗,自我感覺並不良好,覺得變成了一個小腳老太婆似的。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皮鞋。
皮鞋她是穿過不少雙的。上幼兒園的時候穿過皮鞋,上小學的時候穿過皮鞋,上中學的時候也穿過皮鞋。從前媽媽總是要使自己女兒的穿著與一位市長女兒的身份相稱。記得她在中學第一次穿上一雙黑色的樣式很普通的皮鞋時,引起班裡不少女同學的羨慕,甚至是嫉妒。剛剛經歷了******,六十年代初的中學生們,他們的穿著和現在的中學生相比,是多麼的寒酸啊!
她彷彿站在兩個高高的支點上,失去了穿著大頭鞋那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她邁著小腳老太婆那種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到立櫃前。每走一步,都要不由自主地擺動雙臂調整身體平衡。
棕色的……高跟的……他媽的!
她站在壁櫥的穿衣鏡前,端詳著自己,像面對一個陌生的女子一樣,竟有些不敢自認。
這個穿著一件金黃色的高領毛衣(倩倩送給她的)、熨線筆直呢子褲的形象,就是我么?
還有這雙棕色的、高跟的皮靴!
這哪裡是我呢!
她又往鏡前邁了一小步,更細心地觀察鏡子里的形象,要判斷出鏡子里那個形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似的。由於心境從來沒有像這幾天中這麼散淡安寧過,由於從來沒有接連這麼多天足足地睡過懶覺,由於每天可以用溫水洗臉,由於可以不怕被人議論地往臉上擦高級的護膚霜,她的臉上被北大荒冬季的寒風和夏季的炎日所吹曬皺了的表皮,好像褪去了。臉變得白皙了些,也容光煥發了些,雙唇也似乎變得紅潤了些。
我也許並不像我自己認為的那麼不好看吧?她自我安慰地想。
生產建設兵團教導員那種嚴肅的,隨時準備批評什麼人和事,隨時準備進行思想教育的職業性的氣質,如今在她身上是半點也看不出來了。
看得出來的只是她內心的散淡,神態的慵懶,目光的悵然若失和迷惘。她不知道,究竟哪一個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廬山真面目;哪一個形象,更符合自己,更對頭一點。
她已習慣了那個身為女教導員的自我,儘管這個自我折磨過她,但畢竟是她習慣了的。她有點不甘於承認鏡子里那個形象就是自己,有點排斥鏡子里那個自我,就像蝸牛不願縮進陌生的軀殼一樣。
她心情複雜地轉過身,離開鏡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外面在下雪。雪,城市的雪,歲末的雪,在她心中喚起了一股溫柔。妹妹唯恐黑色會使她聯想起北大荒的土地。而這白色竟也促成萬里翩思!這是瑞雪啊!瑞雪兆豐年。離開北大荒的時候,那裡只下過一場小雪。但願那裡也開始下大雪了……她從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著,輕輕推開落地窗,邁著多少掌握了一點技巧的步子走到陽台上。雪花很大,潔白而蓬鬆,飄飄漫漫地,悄無聲息地下著。陽台扶欄上,積了十幾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覺得手心一陣沁入心肺的冰涼。
這一九七九年最後的一場大雪,下得那麼從容,那麼繾綣。從陽台上,可以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頂,被雪覆蓋得潔白。陽台左側,有一棵大樹,樹冠齊陽台高。雪花在樹枝上綉掛得厚重了,便悄然墜地,像無數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小生靈,不能共存,但願同死,連嘆息也不發出。
飄漫的雪花阻擋了她的視線,使稍遠一點的市容變得非常虛幻。她的目光聚視在一個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矚望朦朧的天際。
幾天來,她第一次走出房間,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氣。空氣彷彿被大雪過濾了,凈化了,那麼新鮮,那麼清冽,驅除了籠罩在她內心裡的慵懶,使她精神為之一爽。
她用奇異的目光觀看周圍的環境。這是一個幽深而寧寂的大院,兩米多高的水泥圍牆上布滿玻璃刺。在她家的這幢小樓左側,是車庫,右側是勤雜人員住的一排磚房。鋪雪的甬路上,除了兩行被雪掩蓋的車轍,再沒有任何痕迹。甬路兩旁,是剪修齊整的柏樹女牆。銀白壓著蒼翠,使人賞心悅目。附近沒有繁華的馬路,聽不到車輛過往之聲和嘈雜的市聲。高牆外,是一條僻靜的小衚衕,一個人影也沒有。
她家原先並不住在這裡,是在她返城前不久才搬來的。她對這個地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新奇,總的印象很不壞。這裡像所療養院,她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很需要在這麼一種良好的環境里進行療養。本市的二十幾萬返城知識青年中,全部從北大荒返城的四十幾萬知識青年中,除她之外,誰能如此得天獨厚?這麼一想,她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真是幸運!
這兒離江邊不遠。她可以望到冰封的松花江,望到江橋和防洪紀念塔的塔頂。一列火車正鳴叫著從江橋上通過,車頭噴吐的煙霧,被漫天飛舞的大雪按捺著,不能上升,也難消散,經久地繚繞在橋欄之間。防洪紀念塔孤立地傲矗於一切建築物之上,像一根熄滅了的大蜡燭。幾隻鴿子,繞著塔端盤旋。鴿哨聲時而悠遠時而貼近,雖然單調,卻很悅耳,撩人思緒。
他們都在哪兒呢?她忽然想:城市真是強大,吞沒二十幾萬返城知識青年,如同巨鯨吞沒海面的泡沫一樣!他們可能正在許多不同的屋頂下,像她一樣,平息著返城后最初幾天內的種種激動心情。北大荒有北大荒的嚴峻性,城市有城市的嚴峻性啊!很難說哪一種嚴峻性小些。她和他們,這一代人命中注定了,要從一種嚴峻的現實,進入另一種嚴峻的現實。而接著面臨的,仍是現實的嚴峻性。
上山下鄉——返城待業。
西西弗斯的石頭。
這一代人又滾到了高山下。
她真想大喊一聲:「緊急集合!」並且想象著,隨自己一聲高喊,會不會從那些大街小巷和衚衕中,從那些樓房,那些院落,那些棚戶住宅區,奔湧出一批批兵團戰士,集結在她所佇立的這幢樓的陽台下,像在北大荒一樣,聽從她聲音洪亮地頒發命令?
但她並沒有喊。她明白,這種衝動是可笑的,這種想象是荒唐的。兵團不存在了。營不存在了。教導員也不存在了。好比一台車床,由於所謂機械疲勞而突然解體了,其中的一個部件,即使是很主要的一個部件,便也喪失了存在價值一樣。北大荒今後需要的,將是具有豐富農業生產經驗的實業者。而在北大荒的十一年中,生活並未能夠使她成為這樣一個人。作為一名教導員,她心中那種隱隱的,彷彿有什麼對不起北大荒的內疚,無疑比一般返城知識青年更深些。然而她並不因自己離開了北大荒感到後悔,正如那些留下的人,經過嚴肅的思考決定留下一樣,她也是經過嚴肅的思考才決定離開的。一個人,在喪失了存在價值的地方,是很難在短時期內重新尋找到真正有意義的位置的。
她忍受不了這個。
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又究竟在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