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選章)第三章 2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經復歸不到他身上了。他從一個很內向的人變成了一個活寶,卻不能從一個活寶再變成一個內向的人了。他感覺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貧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維他命一樣。在人前,他愈來愈是一個活寶;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夠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所習慣了的他。有時候他甚至連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個他才是真實的他,哪一個他才是偽裝的他。
大返城期間,離開連隊前,上海知青李鳳林找到他,開誠布公地對他說:「大文,跟你商量件事,我想……想向你要一個女兒……」
那時,他的兩個女兒都已快三歲了,都長得非常美麗可愛,那白凈的皮膚,那修長的眉,那會說話的眼睛,那微微嘟起的嘴唇,都像她們的媽媽,沒有一個人見了這一對兒雙胞胎姐妹不喜愛的。他愛兩個女兒,一點也不遜於愛妻子。
聽了李鳳林的話,他驚訝萬分,連想都未想一下,就一口回絕:「不行,不行!你開的什麼玩笑!你要是非常喜愛女孩兒,將來讓你老婆給你生一個不就得了嘛!要我的圖什麼呀!」
「你不是有兩個嘛!」李鳳林不放棄進一步爭取的希望。「我有兩個,可他媽的這也不是二一添作五的事呀!」他認為李鳳林荒唐透頂。
「你先別急,你聽我講……」李鳳林似乎不達目的不肯罷休,耐心地說,「我告訴你,我回上海后,可以繼承十幾萬塊的遺產。我們家那幢小洋房,也遲早會退還的。我向你發誓,你將哪個女兒給我了,我保證你那一個女兒從小到大幸福得像一位小公主。你仍然是她的父親,你隨時隨地都可以去看望她,她也隨時隨地可以去看望你……我呢,我只不過,想做她的一個撫養人……」
他覺得對方簡直是在大白天說夢話,他彷彿墜入五里霧中,完全被對方攪糊塗了,蒙頭蒙腦地問:「你小子又有洋房又有錢,返城后找個漂亮老婆,不就什麼都齊了嘛!還是剛才那句話,喜愛女兒,叫你自己的老婆給你生嘛!女人生男人,不敢打保票,女人生女人,成功率在一半以上!」
李鳳林卻火了,兇狠地說:「我他媽的不想結婚!你到底給不給我一個。」他也火了:「不給!你不想結婚,那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大白痴!難道無論多麼漂亮的女人都不能使你動心么?」李鳳林的臉倏然漲得紫紅紫紅,咬牙切齒地說:「你老婆就使我動過心!她沒成為你老婆之前,我給她寫過情書!」他用盡全身之力扇了李鳳林一個大嘴巴子。李鳳林看了他一眼,轉身跌跌撞撞走了。
連里的衛生員趙曉剛走過來問他:「你為什麼打他?」他怒不可遏地說:「這小子他媽的不是人!他糾纏著向我要一個女兒,我不給,他就說……他對我老婆動過心……」趙曉剛望著李鳳林的背影,低聲說:「他夠可憐的啊,這輩子算別想結婚了,完了……」「活該!」「是你把他害的。」
「我?……」
「你還記得有一次蓋房子的時候,你跟他扛一根大梁,你溜肩了,大梁那一頭砸了他一下,將他砸昏了么?」他記得這件事,好像砸在李鳳林小肚子上。「過了幾天,他就住院了。全連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因為什麼病住院,只有我知道。那一次是砸到了使一個人斷子絕孫的地方,醫學上叫作性神經壞死……」他獃獃地發了半天愣,突然一把揪住趙曉剛的衣領,大聲吼道:「你胡說!」衛生員掰開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領,兩眼盯著他說:「我要是李鳳林,沒準兒早把你宰了!」說罷,一轉身走了。他像個站在被告席上的罪大惡極的犯人似的,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裡站立了足有五分鐘。李鳳林竟沒有把他宰了,在今天之前也從沒有明顯地對他表示過仇恨,反而使他覺得自己簡直無法理解那個眉清目秀的上海知青了。性神經壞死……這幾個字像一條毒蛇緊緊盤繞住他的心,嚙咬著他的心,並往他心內吐注毒液。我劉大文真是作了天大的孽啊!我毀了好端端的一個人!……他感到有一把刀涼森森的刀刃壓在他后脖頸上,猛一回頭,身後卻並沒有人。他懷著一種無名的惶恐往家裡跑去。兩個女兒並排躺在炕上,都睡著。兩隻小手,牽在一起。兩張小臉蛋都是那麼俊秀,那麼可愛。他站在炕沿前,猶猶豫豫地瞧著她們。他終於下了決心,慢慢地輕輕抱起了一個女兒,轉身就往外走。妻端著洗衣盆從外面進來,奇怪地問:「孩子睡得好好的,你要往哪兒抱她呀?……」「我……」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你盡沒事找事,弄醒了,又得我哄!」妻放下盆,從他懷中抱過孩子,又慢慢地輕輕地放在炕上。妻見他神色異常,又問一句:「你怎麼了?」
「沒怎麼。」
他不敢正視妻的眼睛。他想哭。他想用頭撞牆。他一轉身又衝出了家門……
李鳳林比他提前三天離開了連隊。李鳳林平素人緣不錯,全體知青和許多老職工依依不捨地送行,一直送出連隊,送到公路上,望著他搭上一輛卡車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
知青中只有他沒去送。連妻也去送了。妻回到家裡問他:「你跟小李鬧過什麼彆扭嗎?」他搖了搖頭。「那你為什麼不去送?讓別人怎麼猜想呢?」妻第一次責備他。他低聲說:「我不是留在家裡看孩子嘛!」「可你要有點打算送的樣子,我就留在家裡看孩子了!「「……」」好幾個人說,劉大文真不夠意思!」「你他媽的住嘴吧!」他第一次對妻子以那麼粗暴的態度說話。妻怔怔地瞧著他,眼中頓時充滿了淚水。她噙著淚走到廚房去,抽泣起來。他內疚地跟到廚房,將妻摟在懷中,說:「別生我的氣,你不知我心中有多麼難過……」妻止住抽泣,輕聲問:「因為小李的走?」他沒回答。「聽人講,小李是知青中如今最幸運的一個,返城后不但可以繼承十幾萬遺產,還會有一幢帶花園的小洋房,真的?」他仍沒回答,只是將妻摟得很緊很緊。妻偎在他懷裡,又像開玩笑又像很認真地悄聲說:「你不是在嫉妒人家吧?」他搖搖頭,低聲回答:「我們是多麼幸福啊!」妻聽了他的話,便微微閉上眼睛,將臉溫順地貼在他胸前,用雙唇銜弄他衣服上的一顆紐扣。他撫摸著妻的頭髮。
一滴眼淚緩緩從他眼中溢出,順著他的面頰滾落下來,藏進了妻的頭髮中。他和妻就那樣站立了許久。終於,他開口問道:「小李給你寫過情書嗎?」妻睜開了眼睛,仰起臉注視著他:「你為什麼哭了?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他親口告訴我的。」「可是我……我連看也沒看就還給他了呀!」「你當時看一看就……好了,也許你以後將會過上人人羨慕的生活……」同時他心中暗想,那自己肯定就不會跟李鳳林合扛一根大梁,自己也就不會犯下那罪孽的過失……「再不許你說這樣的話。」妻推開了他,生氣地說,「你要是再說這樣的話,我就不愛你了!」當他們一家四口乘上那輛「返城知青專列」后,妻一路是多麼興奮啊!「我不是對你說過嗎?好運氣遲早會向我們招手的!返城了,你可以到省歌舞團去了!」「他們要我,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如今他們可能早就把我這個人忘掉了。」「你要對自己有充分的信心,你要讓他們重新賞識你。」而他一路都在想的,卻是一家四口回到城市后住哪兒。妹妹和妹夫到火車站去接的他們。家中只有一大一小兩間住屋。大的十二平方米,小的七平方米。父親母親住小屋,妹妹妹夫結婚還不到一個月,住大屋。妹妹妹夫將新房讓給了他們住,各自搬到工廠集體宿捨去了。妹妹的工廠在市內,妹夫的工廠在市郊。自從搬到各自的工廠去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機會同時在家中相聚過一次。妹妹星期日休息,妹夫星期六休息;妹夫上夜班,妹妹上白班。
就在昨天,也就是今天這麼晚的時候,他從夜市場躑躅地往家中走,經過一條被年輕人稱作「愛情之巷」的街道。那條小街道,兩旁都是工廠的高牆,只有三根電線杆子,豎在街頭、街尾、街中。三根電線杆子上都沒有燈。在這寒冷的漫長的冬季尋找不到談情說愛場所的情侶們,就把那條小街道當成了他們的「伊甸園」。他們穿著厚實的棉衣互相擁抱,戴著手套彼此愛撫,脈脈含情地借著冬季清冽的月光注視對方眉睫掛霜的眼睛,用冰冷的嘴唇去親吻對方冰冷的嘴唇。任憑飄落的雪花將他們漸漸變成一對對一雙雙雪塑……電業局的工人們不止一次為這條小街的三根電線杆子安裝過街燈,但第二天夜晚到來后,這條小街依然是黑暗的。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在這條小街上,竟從未發生過什麼非常事件。連流氓歹徒們也不到這裡來滋擾。因為他們如果在此尋釁,這裡的每一個小夥子都會變成勇猛的鬥士,無需呼籲,就會立刻結成同仇敵愾的陣營。
昨天晚上比今天晚上還寒冷。
有一對情侶手臂從身後互相摟著,像對兒幽靈似的拐出那條小街,緩緩地走在他前面,距離他只有三步遠,一邊走一邊喁喁私語。
男的說:「我真想你。」
女的說:「我也想你。」
男的又說:「哪天給你哥哥和你嫂子買兩張電影票,讓他們一塊兒去看場電影不行嗎?」
女的憂愁地說:「可他們肯定會不去的。哥哥嫂子都在待業,又有兩個孩子,哪有心思去看電影啊!」
男的沮喪而苦悶地長長嘆息了一聲,又抱著一線希望說:「要不下個星期六你請一天假到我們工廠去行不行?我們工廠大倉庫旁有間小破房,沒有人到那裡去……」
從他們的話語中,從他們的背影,他判斷出來了,他們是自己的妹妹和妹夫。
他站住了,望著他們漸漸走遠,自己轉向另一條街道。
回到家裡,他整夜無法入睡。他幾次想推醒妻,跟妻商量,將家裡的煤棚清理一下,四口移進去住。但看看兩個幼小的女兒,看看妻那張失去了往日光彩的臉,他不忍推醒她,跟她商量這樣的事。從到家的第二天她就開始生病,不斷咳嗽,明顯地瘦了。
沒結婚或雖結了婚沒孩子的返城知青,比他和妻的處境總會強一些,因為他們畢竟不至於兩袋空空地回到家中。而他和妻,在北大荒一分錢也沒有積攢下。小家庭中增添了兩個孩子后,使他們的生活每一個月都很拮据。返城的路費,還是預先精打細算節省下來的。妹妹給過他十五元錢,他如數交給了妻。妹夫也給過他十五元錢,他也如數交給了妻。妻說:「這三十元錢我們無論如何不能亂花,誰知道我們待業要待到哪一天啊!」
「哥哥,嫂子,你們要是缺錢花可別不吱聲啊!」妹妹又幾次說過這樣的話。妻感激地回答:「不缺錢花,真的不缺錢花,你們給的那三十元錢,我們還一分也沒花呢!」「我們帶了一些回來,還夠維持幾個月的。」他用謊話欺騙妹妹。其實妻也欺騙了妹妹。那三十元錢已經花掉了二十二元七角四分——妻為他買了一件鐵灰色的卡中山裝。他曾將這件體面的衣服套在兵團戰士的破黃棉襖上,在妻的鼓勵之下去歌舞團碰了一次運氣。費了半天口舌,傳達室的老頭才放他進入歌舞團大樓。他找到辦公室,一位好像是領導者模樣的人心不在焉地聽他說明來意,用連點禮節性的熱情都沒有的口吻回答他:「我們的人員已經超編了,將要淘汰下來的歌舞演員還不知道往哪兒安排呢!」他懇求地說:「那麼您能不能先聽我唱一首歌?」對方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對不起,我還有些事務要處理。」
幾天後就過新年了。他發誓再也不接受妹妹和妹夫給的錢。妹妹是二級工,妹夫也是二級工。妹妹妹夫要贍養兩位老人。母親一輩子是家庭婦女,依靠父親的退休金吃飯。父親是從一個小小的街道工廠退休的,退休金每月十四塊。
他雙手插在破黃棉襖衣兜里,緩慢地走著。兩個女兒跟隨他和妻返城后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叫糖葫蘆的又好看又好吃的東西。他因為打了兩個女兒而有些難過。
想到了女兒,便也想到了妻。妻大概已經摟著女兒們睡熟了吧?走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馬路,都是那麼寂靜,一個人影也沒有。城市好像服了一萬瓶安眠藥。他忽然對這座能夠安然入睡的城市產生了一種極強烈的嫉妒和怨怒。他想用自己渾厚寬廣的聲音吵醒它。於是他又敞開喉嚨引吭高歌:
喜兒喜兒你睡著了,你爹說話你不知道……
他的歌聲是那麼低沉那麼悲愴那麼凄涼那麼遼闊!如一道久阻的閘門驟啟,一切的心潮一切的感觸一切的愁緒一切的鬱悶奔瀉千里,順筆直的大馬路翻湧向前!彷彿一隻看不見的孤鵬巨鷲,在這寒冷的夜晚從這寧寂的大馬路上空翱翔而過,雙翼將風扇往四面八方的街巷!
他真是很久很久沒有像這樣敞開喉嚨唱歌了。連他自己也驚奇於自己的歌聲竟如此衝天動地,如此浩蕩輝煌。再也沒有比萬籟俱寂的夜晚的城市更理想的舞台了。他幻想著有一千名穿黑色夜禮服的大提琴手排開在他身後弓弦齊運為他伴奏,另外有一千名平鼓手隱蔽在馬路兩旁的一條條街巷之中,如同隱蔽在巨大舞台的兩側。而他覺得這城市的千燈萬盞都是為他而照耀的。馬路兩旁高低參差的樓房將他的歌聲製造成多層次的迴音,就好像整座城市都跟隨著他唱了起來:
不知道……
不知道……
他不由得站住了,朝馬路左邊望了望,又朝馬路右邊望了望,沒有一幢樓房的一扇窗口是明亮的,只有一盞盞水銀路燈居高臨下從遠遠近近瞪著他,彷彿在取笑他。
城市對他的歌聲充耳不聞。城市城市你聾了嗎?!
他突然舉起雙臂大喊:
喜兒,你爹把你賣了啊!
賣了……
賣了……
多層次的迴音在城市的夜空飄蕩著……
一輛摩托車不知是從哪一條街巷中駛出來的,怪叫一聲在他跟前剎住。車上插著一面小白旗,旗上寫著一個黑色的「警」字。騎在車上的治安巡警一腳撐地,對他猝然喝道:「你是什麼人?!」
他如夢方醒,產生了一種想跟這名治安巡警開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的念頭,便鎮定自若地回答:「我是歌唱家啊!」「歌唱家?」治安巡警凌厲的目光上下審視著他。「對,省歌舞團的郭頌是我的老師。歌唱家郭頌的名字你聽說過沒有?就是唱《烏蘇里船歌》的那個郭頌……」治安巡警威嚴地沉默著。「沒聽說過?」他表示大為驚訝地聳了一下肩,「那麼這首歌你一定聽過……」說著,就又唱了起來:
烏蘇里江長又長……
「別唱!」巡警呵斥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馬路紅,牛馬的馬,道路的路,世界一片紅彤彤的紅……省歌舞團的青年男低音歌唱家馬路紅,幾天前報上登過介紹我的文章,讀過嗎?寫得還不錯,就是把我吹捧得過高了。這類文章容易使人驕傲,是不是?」
「拿工作證來!」「工作證……」他佯裝在幾個衣兜里翻找,一邊翻找一邊自言自語地嘟噥,「咦,我的工作證呢……可能沒帶在身上……」「我看你這一身明明是個返城知青!」「對,對!我是返城知青……」「那你說你是歌唱家?!」「請別誤會,這並不矛盾啊!我……是三年前返城的,省歌舞團把我從北大荒調回城市的。就是我剛才講的著名歌唱家郭頌親自把我調回來的!您怎麼不知道郭頌這個名字呢?我仍穿這身兵團戰士的服裝,是因為今天一些返城知青聚會,我得穿得和大家一樣,是不是?要不,會對大家的心理造成不良的刺激,是不是?」
巡警有點半信半疑了,又問:「你喝醉了吧?」「沒有沒有!」他連連搖頭,「喝酒損傷嗓子,我從小滴酒不沾……」說著,俯下身,對巡警的臉呼出一大口氣,「一點酒味也沒有吧?」巡警皺起了眉頭:「你剛才說你叫什麼名字?」
「馬路紅,我這名字很容易記。以後要看演出的話,只要是省歌舞團的演出,去找我。三兩張票,絕不成問題!」警帽下那張年輕的臉上浮出了微笑,「那我們算是朋友啰?」「當然!」「離家還遠嗎?我用摩托送你一段?」「不必。我就要到家了。」「走吧!」「嗨咿!」他舉起手臂,向對方敬了一個很帥的德國黨衛軍式的軍禮,然後邁開步子,以軍人的步伐氣宇軒昂地走了。那年輕的治安巡警望著他的背影,在頭腦中努力回憶對一個名叫「馬路紅」的年輕歌唱家根本不存在的印象……
他回到家,見妻和兩個女兒都已經睡了,悄悄脫去衣服,不發出一點聲響地上了床,輕輕躺在妻身旁。兩個孩子兩個大人佔領一張新婚夫妻的雙人床,親密無間。他這時才發現妻並沒睡,在默默流淚。「你為什麼哭啊?……」他耳語般地問。妻轉過身去。他將妻的身子扳了過來,注視著妻,追問:「你為什麼這樣傷心?」「我……我把買衣服剩下的那幾塊錢……丟了……哪兒都找了……找不到……」妻說著,像個孩子似的,嚶嚶抽泣。他要湊合著過新年的種種渺小計劃成為泡影了。「丟就丟了吧!」他雙手替妻拭去臉上的淚痕。他心中忽然對妻產生了一種極大的憐愛。他衝動地將妻拉進自己的被窩,緊緊地將妻的身體摟抱在自己懷中。妻溫柔的美好的身體使他的靈魂感受到真真切切的安慰。這靈魂此時此刻是太疲憊太需要安慰了!他此時此刻什麼都不願去想,什麼都不願去愁,什麼都不願去煩惱了!他只需要她。只需要從她身上所獲得的那種超過一切的安慰,只需要將自己沉沒在對她充滿憐愛的熾烈的情慾之中……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張他永遠也看不夠的臉,喃喃地說:「我什麼也沒有了,只有你和孩子。」
她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喃喃地回答:「我也是。」
「只要不失去你和孩子,無論在什麼情況下,我都會有足夠的勇氣活下去!」「我也是。」「如果失去了你和孩子,我肯定會自殺的!」「我也是。」「我愛你甚於愛我們的孩子。」「我也是。」「我愛你,我真是不能沒有了你啊……」「我也是。」於是他在妻的臉上印下了無數親吻。他魯莽地解開了妻的襯衣扣,將臉偎在妻的懷裡。他閉上了眼睛。
這世界在他的意念中不存在了。他迷亂地吻著,吻著,吻著……
妻無比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撫摸著他的頭髮,撫摸著他的脊背。他從妻的撫摸中,貪婪地感受著一種母愛般的憐情。這正是他內心裡對妻所深深懷有的,也正是他渴望妻能夠給予他的。與其說這是一種衝動的情慾,毋寧說這是一種互相體恤的情愫。他要獲得這種心理上的滿足的要求,是強大於獲得另一種滿足的要求的……
妻用她母愛般的撫摸漸漸平息了他那靈魂的和肉體的雙重衝動,輕輕吻了他一下,婉語說:「睡吧……」
他不作聲,也不動。仍將臉孩子似的偎在妻的懷裡,感到內心正在一種軟弱的狀態中重新積聚著某種力量。他自信他明天是又可以為賣掉十幾盒香煙而走遍全市各個地方了。
妻又說:「今天敏華來了,送來兩張明天的電影票……」他一下子被從溫柔之鄉推到了尷尬而窘迫的現實面前。一個短暫的迷醉的夢境被妻憂愁的輕語擊碎了。他的頭慢慢從妻那豐滿而柔軟的胸上抬了起來。他一翻身仰面朝天躺在了妻的身旁。妻卻撲到了他身上,緊緊抱住他,用陷入絕境的人那種不寒而慄的語調說:「我真是害怕極了啊!害怕我們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長期待業下去……果真那樣我們可怎麼辦啊!」他猛地推開妻坐了起來,扯過棉襖就掏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