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三個多月下來,孫成蕙完全適應了教學工作,每每走上三尺講台時再無那種緊張的感覺了。秦政委和祁校長抓得緊,學員們都是解放軍幹部,素質好,大都比較自覺,工作上讓孫成蕙煩心的事並不多。
而這時候的劉存義卻遠未適應文化速成學校的學習生活,上課時經常打盹,吃花生,為此,沒少吃過同志們的批評。劉存義便苦惱,在民主生活會上說,自己一坐下來就犯困,所以,非吃點花生不可。同志們便輪番批他,說他骨子裡是沒認識到向文化進軍的意義,是擺老資格。趙清波營長想著孫立昆交給他的特殊任務,有一次就把劉存義課桌里的花生殼全用手絹包起來,送給孫立昆看。
孫立昆看到花生殼,很生氣,問趙清波:「這都是劉存義在課堂上吃的?」
趙清波說:「這只是最近幾天吃的,以前我沒注意收集。」
孫立昆桌子一拍:「你咋不給我死踹他?!」
趙清波說:「政委,您開玩笑了,說歸說,我真敢踹他么?」
孫立昆想了想,手一揮:「抽空我到你們學校去一趟,我有他的好看!」
六叔說來就來了,孫成蕙記得,好像是個星期六的晚上,正上晚自習時,六叔在祁校長和秦政委的陪同下,極突然地出現在教室里。孫成蕙本想上前打招呼,可見六叔臉色很難看,便沒敢。劉存義倒沒注意到自己政委的臉色,也沒想到趙清波會去告自己的狀,還挺興奮地從座位上跑過來,要和孫立昆握手。
孫立昆根本不給劉存義笑臉,很冷淡地揮了揮手:「回去坐好!」
劉存義這才發現哪裡不對勁了,窘迫地退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
也就在這時,趙清波悄悄地沖著孫成蕙擠了擠眼:「看吧,有好戲了!」
接下來,果然是一場好戲。
秦政委宣布說:「同志們,今天的晚自習暫停,改成班級民主生活會,首先請孫立昆政委給同志們作指示,大家歡迎!」
掌聲馬上響了起來。
孫立昆在一片掌聲中走上講台,一開口就沒好氣:「我今天沒有指示!我今天到這裡來,是辦一件很具體的事。我們有一位同志丟了點東西,請他來認領一下。」
孫成蕙和學員們都很茫然,愣愣地盯著孫立昆看。
孫立昆把用手絹包著的花生殼擺到了講台上:「這些東西是誰丟的?啊?我請他主動站出來認領一下,快一點!」
趙清波帶頭把臉孔轉向劉存義,學員們的目光全投到了劉存義身上。
劉存義漲紅著臉,在眾目睽睽之下,狼狽不堪地站了起來,被迫走向講台。
孫立昆怒氣沖沖地看著劉存義,好半天沒做聲。
劉存義既不敢主動上前去拿講台上的花生殼,又不敢退回去,只好獃呆地站在講台前,眼睛根本不敢往孫立昆臉上看,像個剛闖了大禍的孩子,可憐極了。
當時,孫成蕙就站在祁校長身後,正可從側面窺見劉存義無地自容的窘相,一時間,心揪緊了,真想替劉存義好好哭一場。事後回憶起來,孫成蕙仍然認為,自己真正從感情上接受劉存義,就是在那當兒。
沉默了足足有幾分鐘,讓劉存義亮夠了相,孫立昆才把花生殼塞到劉存義手上,散落在台上的花生殼,孫立昆還一一撿起來,珍寶似地往劉存義手上放,邊放邊說:「劉團長,拿好,都給我拿好!一次拿不完,就給我再來拿一次!劉團長,你資格老呀,習慣好呀,不嚼點花生就犯困!再犯困,就給我多看看這些花生殼!」
劉存義幾乎要哭了,低著頭,一言不發,捧著一大把花生殼,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這件事讓劉存義記了一輩子,許多年過去后,劉存義還和孫成蕙說,那天晚上地上要有條縫,他就鑽進去了……
孫立昆這才開始講話了:「同志們,今天,是我向秦政委、祁校長提議召開我部學員民主生活會的。我提議開的,我自然有話要說,可說什麼呢?先講個故事吧。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了,我們和國民黨軍隊搶著接收日佔區。我們有一位同志,當時是副營長,帶著兩個連去接收一個縣城,沒想到,和國民黨的接收部隊在城外打起來了。國民黨方面上去的是一個團,我們只兩個連,接火沒多久,我們這兩個連就被包圍了。這位帶隊的副營長很勇敢,也很機智,一邊頂住打,一邊讓包圍圈裡的一個放羊的啞巴老漢給我送來求援信。大家猜一猜,這是一封什麼樣的信?」
學員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孫立昆手一揮:「這封信不是用紙寫的,是用面做的,是個干包子!」
一陣鬨笑聲——連秦政委和祁校長也笑了。
孫立昆卻沒笑,臉色反倒更沉重了:「接到這個包子,我和陳師長就納悶了,這是什麼意思?大老遠的,這位副營長給我們送個干包子幹什麼?還是陳師長先悟了出來,對我說,老孫,別是咱那位副營長被包圍了吧?我一想,可不是嗎,我們這位大英雄同時也是個大文盲,只有他能把包子和包圍聯繫在一起,讓我們猜啞謎!我們這才連夜增援,給咱那位英雄的副營長解了圍……」
教室里的笑聲更響了,孫成蕙注意到,趙清波笑的聲音最高,甚至有些誇張。
只有劉存義沒笑,表情十分痛苦,眼睛也濕潤了。
孫立昆講完這個故事,又說:「同志們,這事可笑嗎?要我看一點都不可笑!晚一步,我們這位副營長和他手下的兩個連就全完了!三百多號人就壯烈了!因為啥?就因為一封信!大家想想,若是這隻干包子被放羊的啞巴老漢吃了,我們怎麼辦?這位當年的副營長現在就坐在這裡,今天我先不點他的名,再給他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再不改正,我撤他的職,開除他的黨籍!」
誰也沒想到,孫立昆這話剛一落音,劉存義卻勇敢地站了起來:「孫政委,您……您別再替我保密了,我……我向同志們承認,當年那個副營長就……就是我。那一仗,犧牲了一百二十一名同志,我也在那一仗中負了傷……」說罷,落淚了。
孫成蕙不知咋的也落下了滿眼的淚,啥時落下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孫立昆看著劉存義,這才有了點笑臉:「好,劉存義同志,請你坐下吧。下面,我部學員的民主生活會正式開始,大家都要對自己這一階段的學習和工作情況進行一次認真的回顧……」
學員們開民主生活會時,孫立昆才把孫成蕙叫到門外,問起了孫成蕙的情況。
孫成蕙滿腦袋都是劉存義,簡單地說了說自己的事,就很不理解地問孫立昆:「六叔,您咋這麼不給劉團長留面子?我聽劉團長說,早年他還跟您當過警衛員,是不是?」
孫立昆點點頭說:「是的,正因為這樣,我今天才更不能給他留面子。我今天不整狠了他,日後他就要在工作中碰釘子。」繼而,又批評孫成蕙說,「小蕙呀,你也是的,劉存義這種情況,你為什麼從不和我說?不是趙清波跑來找我,我還不知道哩!」
竟是劉存義的部下趙清波彙報的,孫成蕙心裡不由得一驚。
因著劉存義受到的羞辱,孫成蕙從此失卻了對趙清波的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