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雖說是星期日,校黨支部書記吳天晴仍在忙碌。
校園內靜靜的,吳天晴擦完一間辦公室的窗子,端著盆向另一間辦公室走。
副校長田劍川拿著一份入黨申請書和一個筆記本跟在吳天晴後面。
田劍川挺不理解地說:「吳書記,你看你,這大星期天的你也不閑著——前天不是布置過大掃除了么?這窗子我們都擦過了。」
吳天晴沒好氣地說:「都是鬼畫符,檢查衛生時我就生氣。」
田劍川說:「是的,是的,每次大掃除都這樣,總有人馬虎。」
吳天晴問:「哎,田副校長,你不在家歇著,跑到這兒幹啥?」
田劍川這才遞上了入黨申請書:「吳書記,我來給你送入黨申請書。」
吳天晴放下盆,在衣襟上擦擦手,接過申請書:「這是第五份申請書了吧?」
田劍川虔誠地說:「吳書記,是第六份,我還想向組織彙報一下思想。」
吳天晴說:「好,好,田副校長,你積極向黨靠攏還是很好的。」邊說,邊站在窗台上擦起了玻璃,「田副校長,應該說,你對組織的態度比上次有了進步。不過,行動上還是欠缺點,高人一等的資產階級思想還要繼續改造。」
田劍川拿著筆記本蹲在窗下記錄著:「吳書記,你能不能說得具體一點。」
吳天晴蹲在窗台上,像只鳥瞰著田劍川的鷹:「比如說吧,不要以為自己讀過幾年書,有那麼點文化水平,就瞧不起工農幹部,瞧不起勞動人民。」
田劍川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較起了真:「吳書記,這你可能有些誤會吧?對像您這樣的工農幹部和勞動人民,我一向都是很敬重的。我對您提點意見,全是為了工作。您比如說,上次校務會上,您說三大戰役中哪個戰役都沒用到一學期,這……這就有點……有點不著邊際了。」
吳天晴也認真了:「咋就不著邊際呀?啊?沒有三大戰役,有咱新中國嗎?」
田劍川說:「吳書記,我……我咋和你說呢?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嘛!」
吳天晴不高興了:「好了,田副校長,教學上你內行,我多向你學習就是。」
田劍川忙道:「互相學習,互相學習——哎,吳書記,您再說。」
吳天晴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沒啥要說的了,就算工農幹部外行,你也得尊重工農幹部的勞動精神——田副校長,我可從來沒見你掃過校門口的地呀!孫成蕙同志見我在校門口掃地,還奪過掃帚掃過,你可從沒掃過呀!」
田劍川愣住了:「這掃地不是校工的事么?」
吳天晴「哼」了一聲,再也不理睬田劍川了。
似乎是故意給田劍川難堪,三天過後,吳天晴主動找到了孫成蕙,當著田劍川的面對孫成蕙說:「成蕙同志,你的入黨申請書我看過了,支部的其他同志也看過了。同志們都認為你政治基礎好,有培養前途,決定讓你第一批聽黨課。」
孫成蕙覺得有些意外,看了田劍川一眼,說:「吳書記,我才寫了一次申請書,田副校長都寫過好幾次申請了,我第一批聽黨課,而田副校長……」
吳天晴毫不客氣:「黨組織看一個人夠不夠黨員條件,並不是看他寫過多少次申請書呀!」轉而又對很是窘迫的田劍川說,「田副校長啊,你這人資產階級思想意識還是比較嚴重啊,距黨的要求還差得很遠,真要好好改造思想哩!」
田劍川支支吾吾地應著,紅著臉出去了。
孫成蕙雖說為田劍川感到委屈,還是很真誠地對吳天晴表示說:「吳書記,謝謝您和組織上對我的關心和信任。」
吳天晴說:「成蕙同志,希望你繼續努力,早一點加入組織。」
…………
也就是在這天,劉存義陪同剛轉業到部里工作的孫立昆在礦井下視察。大巷裡,燈火通明,出井的煤車和人巷的空車皮來來往往。掌子面上,礦燈閃爍,炮煙滾滾。
嗅著炮煙,走在四處是煤的掌子面上,劉存義難得地興奮起來,對孫立昆說:「嘿,政委,我可聞到炮煙的味了!」
孫立昆指點著劉存義,笑道:「存義啊,你咋就忘不了炮煙呢?」
劉存義反問:「政委,你能忘了嗎?」
孫立昆說:「這是採煤作業放炮嘛,和咱當年打仗是兩回事!祖國的大建設全面開始了,存義呀,我們都要適應哩,思想不能老停留在過去的戰爭年代。哎,存義,聽說這陣子你身體一直不好?是不是?」
劉存義指指掌子面:「一到這裡就好了!」
孫立昆笑了:「我知道嘛,你呀,是思想病,小蕙都和我說了!」想了想,又說,「不過,存義,你要清楚,組織上安排你到機關,是照顧你的身體……」
劉存義悶悶地道:「這我知道。」
孫立昆批評說:「既然知道,還鬧什麼情緒?」
劉存義苦起了臉:「政委,你是我的老領導,知道我這個人的,我坐不了機關呀,你幫我一次忙好不好?讓我到這裡來工作,做啥都行!」
孫立昆怔住了:「存義,你真這樣想?」
劉存義說:「政委,我連回老家種地都想過,成蕙不幹。」
孫立昆問:「你到基層煤礦,條件這麼艱苦,又沒法照顧家庭,成蕙同意嗎?」
劉存義說:「只要你老首長同意,成蕙一定會同意的,她最敬重你這個六叔。」
孫立昆遲疑著:「存義,你,你讓我再想想吧。」
劉存義緊追不捨:「政委,我當初可是救過你的命的,今天你難道不該救我一命嗎?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在機關受罪?你從沒幫過我的忙,對不對?人家都說你沒人情味,就我不信,我說,孫政委最有人情味……」
孫立昆聽不下去了,一把拉住劉存義的手:「別說了,存義,別說了,我心裡難受,真難受……」
劉存義高興了:「政委,你會幫我,對不對?」
孫立昆這才紅著眼圈點了點頭。
那日回到家,夫妻二人都很高興。
孫成蕙一進門,便興奮地對劉存義說:「存義,我們吳書記讓我聽黨課了。」
劉存義說:「好,好,這說明你入黨有希望了。成蕙,今天得喝點酒。」
孫成蕙樂了:「為我祝賀?」
劉存義「嘿嘿」笑了:「也為我。」
孫成蕙問:「你碰上啥好事了?喜滋滋的?」
劉存義擠擠眼:「你猜猜看。」
孫成蕙開玩笑道:「組織上批准你回家種地了?」
劉存義很得意:「你六叔已答應幫我的忙,同意我到京郊煤礦工作了!」
孫成蕙高興不起來了:「存義,你……你可別開玩笑,你這身體行么?」
劉存義胸脯一拍:「咋不行?從今往後,你別給我四處嚷嚷,說我負過傷!」
孫成蕙痛惜地說:「可你身上確實有這麼多傷啊!」
劉存義一把拉住孫成蕙的手:「成蕙,我求求你,就讓我按著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行不行?在機關再蹲下去,我就是沒傷也能蹲出傷來呀。可在煤礦井下,聞著掌子面上的炮煙味,我一下子就來了精神。真的。不信你去問你六叔!」
孫成蕙知道自己攔不住劉存義,長長嘆了口氣,不做聲了。
就這樣,劉存義在他參與締造的新中國最終找到了自己熱愛的工作崗位,成了這支「特別能戰鬥」的隊伍中的一員。他最初做京郊一個煤礦的工會主席,半年後做了副礦長,因為工作太忙,每月難得回家幾天。
也就在存義做副礦長時,孫成蕙入了黨。
田劍川因此感慨不已,對孫成蕙說:「成蕙,我現在總算看清楚了,共產黨要的不是人才,而是馬屁精呀——至少在我們紅光中學是這樣。」
一向和氣的孫成蕙,聽得這話,神情嚴肅起來:「姐夫,你咋能這麼說呢?!我拍了誰的馬屁?我選擇中國共產黨,是因為我熱愛它,感激它,它給了我一個新中國,給了中國人民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好時代,我願意為它的理想和事業奮鬥終身。我沒拍過任何人的馬屁,從來沒有,以後也不會這樣做!」
田劍川怔了一下:「對,對,成蕙,對你的話我並不反對。如果共產黨沒有締造這個新中國,如果它也像國民黨那麼腐敗,我田劍川會在兩年中寫六次入黨申請書嗎?!我想,我是不是應該這麼說——因為你家裡有個工農幹部,所以,你就很理解工農幹部,所以,你就能讓吳天晴喜歡——這比較準確吧?」
孫成蕙挺激動地說:「姐夫,那麼我反問你,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多少理解一點工農幹部呢?我家那個工農幹部難道就沒有值得你、我學習的地方嗎?存義的情況你是知道的,他身上有日本鬼子的刀傷,有國民黨的彈片,可就是這樣,他還是放棄機關的舒適生活,到京郊煤礦去了,他……他就想為新中國出力呀!」
田劍川顯然並不知道劉存義的情況,也怔住了,訥訥著:「存義下煤礦去了?下煤礦去了?」
孫成蕙鎮靜下來,又說:「當然,像劉存義、吳書記這些工農幹部身上都有毛病,有些毛病可能還不小,比如,對業務外行,這些我並不否認,我們是該在實際工作中幫助他們。可話說回來,我們身上就沒有毛病嗎?我們是不是從心裡瞧不起他們?別人不說,姐夫,我就說你,你什麼時候說過吳天晴書記一句好話?」
田劍川心灰意冷地道:「算了,成蕙,你別和我說了,從今往後,我再不想入黨這回事了。我就好好教我的書,做好我的本職工作,做個黨外布爾什維克吧!」
孫成蕙說:「姐夫,你看看,這是不是你的毛病?遇到點挫折馬上灰心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