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六十九

「廣州時裝店」開張沒多久,孫成偉就和劉敢斗的一個中學女同學眉來眼去了。這位女同學比劉敢斗大一歲,姓毛,劉敢斗喊她黃毛。那次,黃毛小姐到「廣州時裝店」買胸罩,劉敢斗到車站拉貨不在家,是孫成偉接待的。孫成偉聽這位黃毛小姐自我介紹說是劉敢斗的同學,不但沒收錢,還極其大方地送了一打絲襪給她。黃毛小姐後來就常來串門,表面上是找劉敢斗,可一來就和孫成偉天南海北地扯個沒完沒了。劉敢斗本能地覺得有問題,果然就出了問題——就在民政局幹部來送烈士證書的前一天中午,孫成偉在貨倉里摟著黃毛親上了嘴。劉敢斗一見,心裡氣得要命,嘴上卻又不好說,孫成偉畢竟是自己舅舅,再「老流氓」也是自己的舅舅。真正可恨的倒是那個黃毛同學,她明顯是沖著孫成偉的錢來的,這就讓劉敢斗不能容忍了。

於是,劉敢斗便旁敲側擊地要舅舅注意「生活作風問題」,不要犯風流錯誤。

孫成偉一聽就樂了:「敢斗,你是指我和毛小姐的事吧?這我告訴你:我不會犯生活錯誤!我可是個老光棍,有戀愛自由!再說,我們經濟形勢也好轉了,你舅我也真得給你找個舅媽了——就是這位毛小姐!」

劉敢斗當即大叫起來:「什麼毛小姐?就是黃毛!舅舅,你不是不知道,黃毛是我同班同學,讓她做我舅媽不是罵我嗎?!舅舅,你既然知道自己老了,就該找個歲數大一些的老同志來做我舅媽!」

孫成偉不幹:「劉敢斗,我可告訴你,我有戀愛自由!這是法律規定的!」

劉敢斗一臉的不屑:「哎喲,還法律規定的?!舅舅,你胡鬧什麼呀?也不想想,人家黃毛才二十五,你都五十五了,你都能做她爹了!再說,黃毛多難看呀?頭髮黃不說,那臉大得像鍋蓋,你一天都親不過來!還當是什麼好東西哩!」

孫成偉氣得變了臉:「一天親不過來我親兩天,親三天,要你管!」

劉敢斗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愣了半天,臉上現出了凄哀:「舅舅,**犧牲了,在這種悲痛的時刻,你急著給我找舅媽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和我分手?舅舅,你別不好意思,咱們都是生意人,一直都是親兄弟明算賬,我希望你把賬亮在明處,把話說在明處!」

孫成偉這才有些氣短了:「敢斗,你知道的,我和毛小姐並不是今天才認識的,也並沒說馬上結婚。你看你,想這麼多幹什麼?舅舅什麼時候說要和你分手了?咱們一起創立了『廣州時裝店』這個革命根據地,我們的合作又是經過長達幾年的風雨考驗的,咋能輕易分手呢?儘管過去我為你亂穿本店的服裝說過你,可後來穿過的衣服都賣掉了,我也就沒再說你了吧?!舅舅真沒想過和你分手。」

劉敢斗又是一副要哭的樣子:「可你為什麼要在這種悲痛的時候……」

孫成偉益發覺得理不直、氣不壯了:「好,好,敢斗,那這事咱先擺擺,等你的悲痛過去了,咱們再商量好不好?你總不能看著你老舅再打光棍吧?」

劉敢斗深沉地嘆了口氣:「舅舅,就是我悲痛過去了,你也別娶黃毛!明擺著的嘛,黃毛是圖你的錢。我是好意,不能看著你吃虧。當然,我也不能讓你再打光棍,這舅媽我幫你留心找吧,誰叫我攤上一個見了女人就走不動路的舅舅呢!」

孫成偉仍不死心:「哎,敢斗,這樣行不行?我先讓黃毛做你的臨時舅媽……」

劉敢斗馬上問:「臨時多久?以後轉不轉正?」

孫成偉賠著小心說:「在你悲痛過去、黃毛又經過考驗后,再給她轉正。」

劉敢斗想了想,答應了:「也可以。舅舅,你當局者迷,考驗黃毛的事,你就交給我吧!我只要考驗出黃毛有不貪財、愛勞動這兩條優點,咱就給她轉正。」

孫成偉高興了:「好,好,這一來,咱小店又多個幫手了。」

劉敢斗說:「那好,舅舅,你就到省城去進貨吧,明天我就開始考驗黃毛。」

不料,三天後,孫成偉從省城進貨回來,卻根本沒看到黃毛的影子。

「哎,敢斗,黃毛呢?咋不在呀?」

劉敢斗不經意地說:「哦,舅舅,我正要和你說呢,黃毛讓我炒了……」

孫成偉一怔,脫口道:「劉敢斗,我告訴你,她可是你舅媽!」

劉敢鬥口氣倒輕鬆:「糾正一下,臨時舅媽,臨時。」

孫成偉沮喪極了:「你……你為啥炒的?!」

劉敢斗振振有詞:「不熱愛勞動!舅舅,你不知道黃毛有多懶,嘴有多貧,一天到晚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就是不幹活!我讓她到車站拿一包衣服,她不騎自行車,竟然花了三塊錢雇三輪!這不是坑咱么?咱有多少錢讓她這麼坑?」

孫成偉氣壞了:「就為三塊錢雇三輪?敢斗,你簡直就是個萬惡的資本家!比當年天津衛那幫資本家心還黑!」

劉敢斗卻笑眯眯地:「舅舅,您別急,也別叫!我就知道您要叫,所以,我對您的婚姻問題又做了慎重考慮。」說罷,拿出一張照片遞給孫成偉,「舅舅,您請看,這個姑娘怎麼樣?是不是比黃毛要漂亮?年齡也比黃毛小,今年二十三歲。」

照片上的姑娘確比黃毛年輕好看,孫成偉臉上的沮喪才被笑意取代了。

「怎麼樣?合不合你的味口?」

「行,行,真比黃毛強!」

「那你說黃毛該不該炒了?」

「當然該炒!竟然花三塊錢雇三輪,太浪費了!哎,敢斗,這個姑娘是幹什麼的?叫什麼名字?」

「對過旅社才來的一個鄉下妮。叫鄭小喜。」

「我咋沒注意?」

「不是才來么?!來了就負責掃廁所,你當然見不到。」

「掃廁所?」

「做了我舅媽,就不會掃廁所了,你放心。」

孫成偉戀戀不捨地看著照片,笑了:「敢斗,這可是包辦婚姻呀!」

劉敢斗卻一把把照片奪走了:「你先別想得這麼美!舅舅,咱可得說清楚,這個鄭小喜還是臨時的,能不能轉正,還得經過咱們的考驗,要是不熱愛勞動,咱還得炒!舅舅,我說啥也得對您的婚姻負責!誰讓我有您這麼個倒霉舅舅的呢?!」

孫成偉只好連連點頭,向外甥女承認自己的倒霉,一輩子都倒霉。「但是——」孫成偉話頭一轉,指著劉敢斗的額頭說,「我最倒霉的是,一摘掉壞分子的帽子就落到了你這壞丫頭手裡,又被你監督上了!」

這場包辦婚姻是大權旁落的開始。從劉敢斗把那位來自天河鄉下的鄭小喜帶到孫成偉面前起,「廣州時裝店」的經理負責制就變成了董事長負責制。半年後,劉敢斗操持著給孫成偉、鄭小喜大擺宴席辦婚事時,權力轉移工作已在溫柔之中全部完成了。婚後的孫成偉連店裡的賬都看不到了,由劉敢斗一手包辦過來的鄭小喜也只聽劉敢斗的,甚至孫成偉在被窩裡說的話都向劉敢斗彙報。孫成偉試著反抗了幾次,無一例成功,不是被伶牙俐齒的劉敢斗擊潰,就是被年輕漂亮的太太鄭小喜在床上治服。對方針大計,孫成偉也很難再插上嘴了,在劉敢斗、孫成偉、鄭小喜三人構成的董事會裡,孫成偉永遠只有一票,劉敢斗不論說什麼,鄭小喜都支持。不過,嗣後回憶起來,孫成偉也不得不承認,劉敢斗實在是有經商才能,也正是因為從那時開始劉敢斗掌握了經濟大權,他們三人才有了十二年後發大財的好日子。

當然,他們能發起來,也得感謝國家的富民政策。

也就是在鄭小喜被劉敢斗從掃廁所的工作崗位上請到「廣州時裝店」來應聘「舅媽」時,孫立昆專程趕到陽山市來看望劉存義了,無意中在礦東門外商業街上碰到了孫成偉和劉敢斗。

那天,孫成偉、劉敢斗和鄭小喜正忙著在店裡盤貨,一輛掛著省城牌號的轎車緩緩馳過「廣州時裝店」門口。店門口放著許多剛運過來的衣物,把路全堵住了,轎車便按起了喇叭。孫成偉忙不迭地從店內出來,搬運擋路的衣物包。

坐在車裡的孫立昆看到了,從車裡鑽了出來,問:「老闆,生意怎麼樣呀?」

孫成偉正低頭往店門口拽著衣物,順口說了一句:「不錯!黨的政策暖人心!」

孫立昆笑了,開玩笑道:「你孫成偉說黨的政策暖人心,我就得警惕了!」

孫成偉抬起頭一看,這才發現站在面前的竟是六叔孫立昆,當即大叫起來:「哎喲,這……這不是六叔么?您咋下凡到我們這小店來了?!」激動之下,忙回頭沖著店堂喊,「哎,敢斗,敢斗,你快看看誰來了?」

劉敢斗跑出來一看,也樂了:「喲,是六姥爺呀!您這麼大的官,還專門來看望我們這些小個體戶呀!怪不得報上老說個體戶光榮哩,看來這光榮是真的!」

孫立昆擺擺手說:「敢斗啊,我可不是來看你的喲!」

孫成偉笑著,接上來說:「我知道,您呀,是來看我的!」

孫立昆這才說:「也不是來看你的,我是來看存義的。」

孫成偉丟了面子:「我說嘛,不是擋了您的道,您省委書記可不會下車。」

孫立昆卻不管孫成偉的面子,當著孫成偉的面,對劉敢斗說:「敢斗,我可把招呼給你打在前頭,一定要督促你舅依法經營,別跟他學壞……」

孫成偉當即叫起苦來:「哎喲,六叔,您可別再說了,現在不是我教敢斗,倒是敢斗教我哩!六叔,您高高在上,可不知道下面革命形勢的發展,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長啊!敢斗管我,可比當年您管得厲害!連我的婚姻都干涉!」

劉敢斗一本正經,像個大人物似的:「六姥爺,您別聽我舅的,我哪敢管他?不過,在生活上,我得關心他,在政治上,我也要把把關。我經常和我舅說,咱一定要記著,是黨的富民政策給了咱光明前途,誰不照章納稅,咱都得納。」

孫立昆讚許道:「好,敢斗,這樣做就對了。」親昵地摸了摸劉敢斗的腦袋,又說,「就這樣好好乾下去吧,你們可真是趕上了好時代!」說著,要上車。

孫成偉追到車門口:「六叔,有個事,我還得給您說,儘管您這麼多年都對不起我,我可是真對得起您六叔呀!六叔,我又給您立了一功,您可能都不知道。」

孫立昆疑惑地問:「你又給我立了一功?你?」

孫成偉表白說:「是呀。『*****』期間,有人跑來找我,要我寫材料證明您是叛徒,打我熬我,我咬著牙就是沒寫!我說了,您在天津被捕時,是我花了二百塊大洋把您救出來的。」

孫立昆怔住了,沉默好一會兒,才拍了拍孫成偉的肩頭:「謝謝你,大偉!」鑽進車內,孫立昆搖下車窗,又加了句,「大偉,你這人實事求是!」

孫立昆的車一開走,劉敢斗馬上問:「舅舅,你當年還救過我六姥爺呀?」

孫成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當年:「可不是嗎?!沒有我,你六姥爺早被鬼子漢奸槍斃了!敢斗,你可別小看了舅舅,舅舅年輕時可比你強,打的官司多了!有一回給天津永利鐵廠的錢五爺打官司,錢五爺硬送了我三十根金條,我推都推不掉!那時候你到天津地界上問問,誰不知道孫成偉孫大律師?」

劉敢斗又問:「你花了二百塊大洋救了六姥爺,六姥爺後來還你沒有?」

孫成偉搖搖頭:「我沒要他還。」

劉敢斗說:「那准給你別的好處了,是不是?給了個官讓你當?」

孫成偉嘆了口氣:「哪有這種事?那時共產黨哪興這麼做的?敢斗,我和你說實話吧,不是你六姥爺,我還落不到今天這一步哩!為錢五爺那三十根金條,你六姥爺就把我從部隊開除了。我那軍裝只穿了兩天,卻被你六姥爺關了二十多天。」

劉敢鬥眼睛突然發亮:「哎,哎,對了,那三十根金條呢?你藏在哪裡了?這麼大的事,我咋一直沒聽你說?快說,快說!」

孫成偉哭笑不得:「你也做那金條夢呀?你六姥爺沒收以後,替我還給錢五爺了,說那位錢五爺是民族資本家,要保護!他這人從來就沒想過要保護我!」

劉敢斗既失望又不平:「舅舅,那你該問六姥爺要那二百塊大洋!你去要!」

孫成偉一怔:「這……這……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問他要呀?」

劉敢斗說:「為什麼不要?在商言商嘛,等價交換嘛,二百塊大洋買條命,夠便宜的了!舅舅,你要不好意思,我找個機會去找六姥爺要——起碼也得讓他幫咱批百十噸炭,讓咱賺個萬兒八千的!」

孫成偉知道,劉敢斗六親不認,說得出就做得出,而且,這陣子真在做煤炭生意,忙把劉敢斗攔下了:「小姑奶奶,你可千萬給我省點事!你舅這輩子也就積了這麼點德,你可別把我僅有的這麼點光輝給滅了!」

劉敢斗嗤之以鼻:「舅舅,你還有光輝呀?我看是渾身霉氣!」

鄭小喜聽了,也插上來說:「不但霉,還迂!動不動就是『當年天津衛』!」

孫成偉後來想,這其實就是他和外甥女劉敢斗最大的區別了:他的目光總是向後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過去;劉敢斗目光總是向前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將來。所以,在嗣後的歲月里他接受劉敢斗的領導也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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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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