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幕(三)
那晚剩下的一兩個時辰,我沒能睡著。翻來覆去,想的儘是嘉興。
她說,她「全部」都不後悔。
她說和井源在一起的最後的時光,是她「最高興的」,但卻又沒有留下關於陵墓安排的話。若她留下遺言,要求合葬,我一定會准,偏偏她沒有說。
到底是她臨終之際顧不得這些虛禮,還是她確實並無合葬之意,我已無從知曉。
第二天一大早,照例該向太后請安。我雙眼腫得桃兒一般,怕被太后看出端倪,只好託詞風寒,身體不適,著人去清寧宮通報一聲,又命人透給胡善祥知道。
我和胡善祥之間存在著某種默契,輪流去太後身邊盡孝,而永遠不遇見對方。胡善祥雖然被廢,卻始終認為自己是太后的兒媳,她們婆媳感情很好。
然而下午偏偏太后又差人問起嘉興。我只順著黑蛋昨晚撒的謊,說長公主生產之期尚未到。太后仍在病中,愛女薨逝的噩耗必將雪上加霜,我想能拖一日是一日。
接連幾日,都是如此。太後派人來問,我派人敷衍回復,卻不敢去清寧宮當面見她。
十月十三日清晨,清寧宮來報,說太後起床時突然暈倒了。
我慌忙趕到時,她剛剛醒轉,見到我,含著淚問:「嘉興她出事了是不是?」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笑道:「娘,嘉興好著呢。」
「你騙我!」
「娘,這是從何說起……」我說著,緩緩將目光帶到吳嬤嬤身上。吳嬤嬤搖了搖頭,示意太后並未拿到準確消息,只是懷疑。
「太醫說十月初生產,已然到了十三日,為何都沒有消息?連枝……連枝花兒都不再送來叫我安心?」
我強笑道:「太醫說,產期拖了幾日……娘若不放心,孩子生出來,媳婦立刻派人去抱來給娘瞧。」
十月十四日,做戲說嘉興臨盆。
十七日,將小郡主抱來給太后瞧。
太后見著孩子的臉,笑。笑。笑著,就伏在床圍上哭了起來。
「嘉興,還是出事了,是不是?」
「娘,孩子都送來了,您怎麼還是不信呢……」
太后泣道:「你騙我是前日生下來,這孩子,分明不是三日大的孩子!罷……你是媳婦,你只有瞞著,你瞞得不容易……」太后悲痛過度,昏了過去,若不是我在旁眼疾手快扶住,險些跌落床下。
清寧宮的小答應連忙去請太醫,欽謙親自來施針,過了半個時辰,太后才重新張開眼睛。然而按太醫的說法,再醒,也沒有幾日光景了。
黑蛋早已聞訊趕來,和我守在床邊。
「基兒……皇帝……」
黑蛋聽見太后叫他,連忙上前握住太后的手,叫了聲「娘」。
太后艱難抬手摸了摸他的臉。自從我和黑蛋成婚,母子生分,幾十年間,已經極少這般親昵了。
黑蛋淚流滿面,太后的手指無力地颳了刮他面頰,笑道:「娘這次,是真的不會再管你了。」
「娘……」黑蛋埋頭在她掌心,啜泣不止。
太后含淚笑道:「以前的事,是對是錯,娘都不怪你。娘若有錯,你也不要再怨娘……你們這代人,有你們這代人該做的事,娘這輩的老人,也該給你們乾乾淨淨騰出地方了……無需哀毀過度,需記得你肩上挑著江山社稷……娘不過是去陪你爹爹,免得他一個人,再被人欺負……你,過來。」
我促上前來。
「你做得比我好。但你也開下了壞的先例。」她說:「也怪我,沒有教好你。最後,我再教你一次,你記住了。」
她望著我,突然拼盡最後的氣力,氣沉丹田,一字一句沉沉說道:「皇帝你聽著,我死之後,各藩王需謹守封國,非詔不許擅離封地,有欲赴闕進香者,令遣官代行,不得有違,違者……祖宗家法處置……」
說罷,她渾身鬆了勁,緩緩地合上了眼睛,面上停留著一個久違的柔和笑容。依稀是永樂八年東宮裡,我初見她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