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番外)土木堡
(朱祁鎮視角)
幼英滿屋子裡忙來忙去,不停地叫婢女拿這個拿那個,幫我打點北伐要帶去的行李。
足足打了三四隻箱籠,還沒有完。我心裡又笑又嘆:「去打仗,輕裝簡從,能省則省,哪能帶這麼多?」然而又不忍心戳穿。心想當著她的面將行李帶去京城,再在京城篩掉一部分笨重無用的東西吧。
她溫柔嫻靜,不算聰明。但看她傻傻地幫我打行李,我心裡暖融融的。
「我跟在父皇身邊,安全得很,你不必太過擔心。」我說。
「妾身明白。」她回身答了我話,又彎腰繼續忙碌起來。
我起身走到她身邊,笑道:「明兒一走,又要好久不見,你凈去理箱子,也不來理一理我。」說著拉過她的手,去床沿坐下:「再放你繼續收拾,你要把整座王府搬去塞北了。」
她臉龐微紅,粉頸低垂,偎在我懷裡輕聲道:「妾恨不得跟王爺同去。」
「我何嘗不想日日帶你在身邊?可是一則打仗兇險,二則見濬、見清、見澤、重慶,哪個是離得了你的?你安心在家等我,我隨父皇打了勝仗,就回來了。」
「是。妾身等王爺凱旋。」她說罷又急急補上一句:「此行,妾身不求王爺立功,但求王爺平安無恙。」
我握一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然而還是不經意間輕輕嘆了一聲。
這一嘆,她聽得明白。
她斟酌著用詞,小心翼翼解勸道:「無論旁人怎麼看,妾身眼裡,王爺已經是最好的。」
她懂我的心事。這話大概也就只有單純如她才說得出。情真意切,將我心中最軟最怕受傷的地方撥動了一下。我擁抱著她,放柔了聲音哄她道:「是,有你愛我,我就知足了。功名都是身外之物。」
辭別錢氏和孩子們,進京,覲見父皇母后,還有祁鈺。
母后眉宇間籠著濃重的憂慮。她一遍遍地囑咐我,不可冒進,凡事安全為上。
她疼我一如既往。但我卻再也找不回小時候那種全身心的信賴。
一面知道她擔心我,一面又忍不住想,她是不是怕我立功,搶祁鈺的風頭?
祁鈺看我的眼神,是遮掩不住的客氣和戒備。
而我知道我面上風平浪靜,不會有太多表情。
他是被父皇母后寵著長大的,他不怕別人讀懂他的表情,他更習慣由別人來看他的臉色。
至於父皇,父皇始終是疏離的。
前往大同的路上,常常在父皇的車駕和大帳中與他單獨相對。除了談論軍情,過問我王府里起居的情況,父皇似乎找不到別的話說。
我就是那樣一個不討他喜歡的孩子。
我至今都記得小時候,小到我還養在母后膝下的時候,他教我畫畫,畫美人圖。畫的是母后,倚在假山石邊,腳下是牡丹花叢,美麗動人極了。他畫完之後十分得意,笑著問我:「你看你娘,美不美?」卻在目光碰上我的那一刻,閃過一絲嫌惡。
那時我以為是我畫得不好,將娘畫丑了,惹他生氣。長大一點之後才明白,是我的臉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但我無法怨他。自從得知我的生母怎樣強行擾亂他與母后的婚事,我便無法怨他。
可我也沒有辦法去怨我的生身母親。
有時候會想,總要做出番事業來給父皇看看,但有時候看著祁鈺,什麼都不必做就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裡疼愛,又覺得泄氣。
「長公主在時,常說起殿下。」一日,在行軍路上,駙馬都尉井源與我策馬並排同行,閑談時說起這麼一句。他樣貌英武,只是神色憔悴。
以前誰都不敢跟他提起嘉興姑姑,但近一兩年,他竟能自己時時提起。
「姑姑疼我。小時候每次闖了禍,娘要打我時,都是姑姑護著我。」我說。不自覺間,又將「母后」稱作「娘」。其實我自從長大后,有意識地將對「母后」和「母親」的稱謂區別開,但一說到童年的事,還是偶爾忍不住會喊她「娘」。
「是嗎?」他微笑道:「公主總說殿下很乖。沒想到殿下竟這般調皮。」
「那是姑姑喜歡我,只看著我好的地方。」我也笑道。
井源扯著韁繩,望向遠方,陷入了沉默。
他此前鉚足了勁兒想立功,卻遭遇慘敗,全軍覆沒,只有他和石亨和幾個從官活著逃了回來。
我約莫從長輩的零碎話語里,知道他一定很想做成些事讓姑姑承認他,覺得他好。
「姑姑不會怪你的。」我鬼使神差般冒出這麼一句:「這次瓦剌確實兵力強盛,來勢洶洶。」
他扯動了一下嘴角,望著我極勉強地笑了一下,說道:「怪不得公主從前就說,郕王是個頂善良的孩子。」
抵達大同,局勢比想象中嚴峻。
父皇與諸將徹夜研究局勢,謹慎安排,還是首戰告敗,傷亡慘重。
這是父皇生平第一場敗仗。
也可見此次瓦剌戰力之強。
夜深,見行宮還亮著燈,我擔心他身體,便求見聖駕。
父皇在桌案前來回踱步,疲憊的身形與記憶中的英挺截然不同。我關於父皇的記憶,越長大,越稀薄,成年就藩之後經年不得一見,更無從記憶。每每回想,都是小時候所見的樣子。記得當年父皇做太孫時隨文皇帝北伐,大勝歸來,給我和金桔帶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我到現在都收藏著。他登基后又親征兀良哈……
母后的信攤在桌上。父皇示意我讀信。
我恭恭敬敬將信紙捧起,見是母后在京城感到不安,來信勸父皇回兵。
信中還提到了我,說擔心我經驗缺乏,在戰場上吃虧,要我隨軍第一批回撤。
她倒是,真的拿我當自己的兒子……
父皇問我意下如何。
原本一路上早已逐漸灰心的我,像被那封信點燃了某種希望似地,說道:「兒子不撤。身為皇子,理當衝鋒陷陣在前,沒有先撤之理。」
他欣慰地望著我笑了笑:「這才是爹的好兒子。」
我竟沒來由地氣血上涌,知道自己漲紅了臉。
正當我害羞緊張,垂著視線無所適從之際,父皇猛地一拍桌子,又竭力壓低聲音興奮地叫了一聲:「鎮兒,我想到了!」
以我為餌,高掛黃龍旗假扮聖駕所在,佯裝敗退,將瓦剌引到土木堡,父皇則帶兵在外圍設伏。
再以整個土木堡戰事為餌,吸引瓦剌的全部注意,由英國公張輔暗暗帶一支騎兵挺進塞北,趁敵不備,攻打防衛空虛的蒙古王庭。
土木堡缺水少糧,沒有屏障,易攻難守。黃龍旗一掛,瓦剌以為大明天子在此,必會全力猛攻。
如果換成是祁鈺在此,或許父皇根本不會想出這樣的計策。
我並不傻,也並非沒有委屈。但還是有一股衝動,促使我答應,並且決心要贏。我想要父皇再說一遍,「這才是爹的好兒子。」
況且,父皇連他自己的安危都不顧,家國大義在前,我又怎能在這種事上計較。父皇捨得,我也該捨得。
因我終究太過稚嫩,爹派了泰寧侯陳瀛、駙馬都尉井源、平鄉伯陳懷、襄城伯李珍,都督梁成、王貴,都指揮郭懋,及兵部尚書鄺埜侍從我,我如遇突發事件需與他們商量后決定。三大營中,五軍營和三千營共撥出五萬人隨我行動。
八月十四日,戰鬥正式打響。我在帳前升起黃龍旗,井源先頭出擊,詐敗,且敗且退。
大軍隨即開拔,迅速向土木堡方向移動,襄城伯李珍和都督梁成負責殿後,以減少部隊撤退時被瓦剌追擊造成的損失。
然而還是被瓦剌追上了。
瓦剌從麻谷口殺來,佔據各處要道和附近水源,將我們團團圍在了土木堡。
騎在高頭戰馬上高舉彎刀和弓箭面目黑赤大聲嘶吼著的韃子如潮水般湧來。
獨自統兵面對天際密密麻麻一眼望不盡的敵人,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懼,呼吸屏滯,手腳麻木,動彈不得。
這時井源上前一步,拔刀望著我說:「殿下莫怕,有臣等在此,決不讓韃子傷殿下一根寒毛。」
我看著他,猛然想起我出征的目的。
我也拔出佩刀,大喊一聲:「眾將士聽令!殺盡韃虜,報仇雪恨,隨本王沖!」猛抽一鞭馬背,沖向敵陣。
蒙古人雖不認得我的服制只是親王,但看得出我地位尊貴,紛紛如嗜血的豺狼般向我撲來。我在軍中習得的武藝全嚇忘了,只能憑本能抬手揮刀去擋,艱難招架。
四圍的刀刃白光閃閃,雨點般沖我扑打而來,正當我應付不及,險些被韃子偷空砍傷之際,井源手起刀落,我右側一名韃子轟然墜馬,血從他斷掉的頸子里噴涌而出,濺了我滿臉。濃重的血腥味讓我一陣反胃想吐。我來不及將這副鮮紅的圖景從腦海清除,又抬刀去迎戰撲過來的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韃子。
戰場原來是這樣的。
我恐懼,後悔,想要逃跑,但是我不能跑。我是主帥。父皇委任我做這一支兵馬的主帥。我是他通盤計劃中重要的一環。只要我這邊多堅持一會兒,大戰就多一絲取勝的希望。
打贏了,此後的幾十年,大明子弟都不必體會這戰場流血的恐怖。
父皇,也會承認我吧……
砍,劈,刺,擋,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殺紅了眼。
起初,我身邊侍衛眾多,後來漸漸傷亡殆盡,只剩井源和泰寧侯陳瀛貼身護著我。我的戰馬早已被砍死,我下馬徒步作戰,拚命舉刀,砍,劈,刺,擋……
眾將士從清早奮戰到日暮,而外圍的瓦剌援軍仍然源源而來,聲勢滔天。
我的衣衫鎧甲被血浸透,有韃子的血,也有自己人的血。
都說「殘陽似血」,不是的,西山的太陽,遠沒有血色刺眼。屍體遍地堆疊,堵得血水流瀉不通,映著斜陽餘暉,舊的血未凝固變黑,新的又淋上來,染成一種詭異的顏色。
五萬明軍,近二十萬蒙古兵,擠在這逼仄的土木堡廝殺。這是真正的,背水一戰。
我已經喪失了理智,對於身體也已經沒有了知覺,宛如一架機械的,無法停止動作的木偶,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痛,只不停地重複著動作,砍,劈……
天越來越黑。
井源和陳瀛怕我出事,想掩護我撤退。
鏖戰終日,眾人都已筋疲力盡。
他們見我在,或許還能多一分鬥志,若我走了,他們該怎麼辦。就只是徒然被拋棄的犧牲品而已。
「本王與眾將一道,堅守此地,血戰到底!」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血戰到底!」「血戰到底!」將士們呼喊著。
夜幕降臨,遠方終於起了火光,隱約看得見大明的旗幟,聽見了熟悉的語言的怒吼。
「殺!」「殺!」
「是咱們的人!」「咱們的援軍來了!」「是陛下帶援軍來了!」眾人的胳臂重新注滿了力氣,與援軍內外夾擊,痛擊敵軍。
我振臂高呼,傳令軍士:「是時候突圍了!沖!」
我軍士氣暴漲,一氣追殺,但韃子困獸猶鬥,被逼到絕境后如發狂般反撲,到處亂咬。
又是一番惡戰。
真正突破包圍,見到父皇的身影時,東方已經破曉。
敵人大部被殲滅,只剩散兵游勇,四散奔逃。地上殘留的火把,火苗跳動,在做最後的掙扎。
白茫茫的天際,勾勒出淡墨色的堅硬的大漠,流淌著鮮血的河。
勝了。贏了。結束了。我還活著。父皇來接我了。
我看到父皇的那一刻,心中騰起一股委屈,像是極小的時候,被五叔欺負時的委屈,我向他奔去,眼淚在我眼眶打轉。
父皇滿身是血,髮髻中參差出的頭髮胡亂飄著,他望著我笑。
這時風中突然聽見弓弦聲響,我的身體已經先我一步做出反應,向前一撲將父皇撲倒。
劇烈的疼痛,彷彿整個後背都被劈成兩半。
「鎮兒!太醫!欽謙呢!太醫!」父皇抱著我慌亂地大叫。
「爹……」我想要說話,但是一說話,一呼吸,後背就牽扯著胸膛痛。
「鎮兒!好孩子。別怕,爹守著你。太醫來了,別怕。好孩子……」
※※※※※※※※※※※※※※※※※※※※
全文完結~謝謝大家一路相伴!明晚9點接檔文《永樂長歌》小甜餅正式上線~歡迎來補一補皇爺爺皇奶奶的當年糖,也會有童年小黑蛋的戲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