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偷一記吻

第八章偷一記吻

四個家庭郎中!

十個貼身侍女!

二十個使喚下人!

四十個跑腿童僕!

看著面前這浩浩蕩蕩的陣容,金多多扶著虛弱的李富貴,目送著被呼天搶地的人群簇擁進府邸的王發財,暗暗抹了一把汗:「我想,王發財是不需要我照顧了吧?」

所以,她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把李富貴拖進了家門,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甩到小院子的竹床上。

就在她站在迷迷糊糊的李富貴面前,考慮要不要去請大夫時,隔壁的劉嬸從她家門口飄過,頓時大驚失色:「哎,你家富貴是怎麼了?」

……我家?

身為已婚婦女而老公正是李富貴的金多多,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稱呼,說:「他掉河裡了。」

「哎呀,掉河裡了!你看這昏沉沉的樣子,被水嗆到了,看起來很虛弱啊!你還不趕緊把他衣服換一下讓他好好休息?就這麼全身濕漉漉的躺在這裡?這可不行啊!」劉嬸熱情地衝進來,一把扛起李富貴的左邊胳膊,示意她扛右邊,幫他把李富貴架到房間內,然後把門一關,站在緊閉的門外說,「給你家富貴換衣服吧,我就不偷看了!」

你偷看……我也不介意的,真的。

金多多淚流滿面,和趴在她肩上的李富貴都一時沉默了。

「要……要不你先出去,我自己……換吧……」

李富貴用殘存的意識,貼在她的耳邊低聲喃喃。

「……我好像不能出去啊,劉嬸就在外面呢。」

「哦……是啊,我們現在是夫妻……」他虛弱無力地擠出幾個字。

金多多翻個白眼,退後三步,轉過身:「我不會看你的,你自己脫衣服吧。」

李富貴「嗯」了一聲,卻好久沒動靜。

「脫好了嗎?」她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回答。

「喂……脫好了嗎?」

依然沒有回答。

金多多轉頭一看,頓時無語了——關鍵時刻,他居然昏睡過去了!

「有……有沒搞錯啊!」

她還在目瞪口呆,外面劉嬸已經在敲門了:「李嫂子,你弄好了嗎?」

「李嫂子……」自從她嫁給李富貴之後,這個土裡土氣的稱呼就是她的正式名稱了,真是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金多多嘴角抽搐,慌亂地回答:「好……快好了……」

「哎呀,你們這倆小夫妻還害羞呢,快點換了衣服,我要進來了!」

金多多一把抓住李富貴的衣領,刷的一下扯開,然後把他上身剝了個精光,至於下半身就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了,她手忙腳亂,把上衣給他一套,慌亂中當然脖子也摸了手也摸了胸也摸了腰也摸了,但……

「李富貴我真的不是想吃你的豆腐啊!我對摸男人真的沒興趣的……再,再說你的身材也……」

「別人都說還不錯啊。」閉著眼任由她折騰的李富貴,忽然幽幽地吐出幾個字。

「啊!」她頓時甩開他,噔噔噔連退三步。

「再說……你見過好身材嗎?和我比較一下?」他眼睛半睜半閉地抱著被子看她。

「你你你……你都醒了還故意偷懶讓我給你穿衣服!」

「因為我……全身好像都不受控制,手也抬不起來……」他氣若遊絲地說。

金多多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邊,戳了戳他軟綿綿垂在床沿的手,才遲疑地問:「你還好吧?」

「應該……死不了吧。」他氣息微弱地咳了兩下,應該是肺里被嗆的地方還是不舒服。

她猶豫了一下,拉過旁邊的被子,給他蓋上,然後跑去開了門。

熱情的劉嬸端著一盆熱湯站在門外,說:「來,給你家富貴擦擦身子吧。」

「……」

好不容易打發走了熱情洋溢的好心鄰居,金多多捧著熱水轉過身,苦著一張臉看床上的李富貴。

他也苦著一張臉,可憐兮兮地看著她,本來被水浸得發白的臉上,不知怎麼回事,忽然冒出了一片紅暈。

「不會吧……被水嗆到,發熱了嗎?」

金多多小心地伸手,摸摸他的額頭。

他微微側了一下頭,想要避開,但她的手已經撫上了他的肌膚,在他冰涼的額頭上,貼上了微溫的掌心,而面前這個女孩子俯下頭,用專註的眼睛凝望著他,低聲問:「有覺得身體發熱嗎?」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真的熱起來了,胸口一股熱流湧向全身,讓他整個人不由自主身體發燙。

「有……」

她有點緊張:「呼吸好像很急促,是不是有點艱難?」

確實有點想要窒息的感覺,呼吸不暢,而且,不知為什麼需要很用力才能保持胸口的起伏。

「有……」

她把自己的頭貼在他的胸口聽了聽,大驚失色:「心跳得好快啊,是不是嗆了水之後,心肺出問題了?」

心跳得不僅急促,而且,還心律不齊,在她的臉頰貼在他胸口的時候,怦怦怦怦的聲音,完全沒有規律,一片混亂。

「好像……是的。」

「完蛋了,這麼嚴重,一定要去找大夫了!」她跳起來,手忙腳亂地往外奔去。

李富貴在她的身後,艱難地抬起手指:「金多多……其實……其實我感覺還……沒這麼嚴重的……」

「還說不嚴重,你要是死了我可怎麼辦?」她猛回頭看他。

「呃……」

「你死了,我可就是寡婦了!我才十七歲,才不要在這個小鎮上做未亡人啊!」她仰天大吼,然後直奔出門。

留下李富貴一個人躺在床上,默默無語:「我想,我只是在水中脫力了,稍微睡一會兒就好了啊……」

「沒什麼關係,他只是在水中脫力了,稍微睡一會兒就好了。」大夫過來看了看,漫不經心,「這樣吧,他似乎有點發熱,所以給你們開一點葯好了……」

金多多看著大夫寫下的一串板藍根大青葉柴胡黃連之類的,小心翼翼地問:「要不大夫……換成別的葯可以嗎?」

「你要換什麼呢?」

「魚腥草、山楂、馬齒莧之類的就很好嘛。」

「咦,這幾味葯確實也是清涼解毒、剋制腫熱的,姑娘原來是箇中高手啊。」

「哪裡哪裡,馬齒莧我就不需要花錢去買了,自己可以去地里挖過來,涼拌或者包包子味道都很好,要是用粳米加馬齒莧熬粥的話也是鮮香清淡,風味獨特;如果用來炒雞絲的話,一定要用雞胸脯肉,淋香油,才能做出最好的味道來;還有馬齒莧燉豬肝湯,一定要記得加兩個雞蛋才能味道更好哦!至於魚腥草,有些地方的人叫折耳根,炒起來吃味道最好,燉雞也不錯,炒雞蛋、燒豬肝、炒肉絲風味也很獨特,而且菜場上很便宜,賣魚腥草的張大娘和我最熟了,總是多送我一把。不過風熱感冒嘛,我看這個折耳根還是涼拌的好,加油鹽醬醋白糖紅油花椒面,清涼爽口味道好。山楂就更好啦,還可以做零食,我最喜歡了,摘下來就吃味道酸酸甜甜的,蘸得了糖葫蘆味道更美,煎湯的話消暑解渴我也很愛喝,燉白木耳黑木耳加冰糖補腎美容;加枸杞當歸的話很補血的哦,山楂粥健脾胃,如果和金針菇、牡蠣一起熬粥的話,吃起來味道有點怪,但十分提神醒腦……」

她還沒說完,醫生已經背起藥箱回家去了,連診費都沒拿。

金多多還沉浸在自己的飲食世界中:「哎,醫生,我還沒說完呢,另外這個山楂啊我還有一個絕妙的做法,我自己獨力開發的,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就連有氣無力趴在床上的李富貴都受不了她了:「金多多,你這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吃貨啊……」

「怎麼了,遇見了我這樣的人難道你還覺得不幸福嗎?」金多多說著,苦著一張臉,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一直貼身藏著連落水時都保護得好好的今天賣菊花和茱萸得來的錢,然後將滴水的錢倒在桌上數了二十個,想想又加上五個,再矛盾掙扎了許久,咬牙又加了五個,然後揣著這三十文錢出門替李富貴買吃的去了。

李富貴啼笑皆非:「金多多……難道你落水的時候,一直揣著這死沉的錢袋,直到現在?」

「廢話,頭可斷,血可流,錢袋絕對不鬆手!」

看著她一身的浩然正氣,李富貴只能嘆息拜服:「金多多,你這隻鐵母雞居然肯為我出三十文錢,我真是……感激涕零!」

鐵母雞金多多,是一個偉大的美食理論家。

但可惜的是,她實在一點都不懂實踐。

和面的水加多了,導致馬齒莧包子包漏了,一個個開口笑得跟燒賣似的;魚腥草涼拌,卻沒能去掉魚腥味,那味道引得全鎮的貓都守候在他家門口等著吃魚骨頭;就她那個秘制山楂糖水還好,就是裡面加了木瓜和牛乳,讓李富貴覺得怪怪的——

「我好像……見過京城裡的幾個女人吃這樣的東西。」

「是啊是啊,這個可是西域傳來的法子,據說……可以那個啦。」

「哪個?」

「就……就是那個嘍,你吃就行了嘛,反正我決定以後要經常吃了。」

連金多多這樣大大咧咧的人都好像難以啟齒,李富貴覺得其中必定有詐。

不過……因為所有的東西只有這個還可以下口,所以他還是吃掉了兩盅,把碗遞給金多多:「再來一碗。」

「還是別吃了,免得……」金多多憂慮地看了看他的胸部,搶過他的碗轉身就走。

所以,在大夫過來給李富貴複診時,他趁著金多多和大夫在討價還價,趕緊拿過他的醫書看。

嗯,木瓜性平、微寒、味甘,歸肝、脾經,用於風濕腫痛、煩悶衝心,又可用於調和濕濁、舒經活絡。

雖然和他的病沒什麼相關,但怎麼看都是根正苗紅、正氣凜然的一味好葯啊。

他半信半疑地拿著醫書思索,那邊金多多和大夫還在講價。

大夫終於崩潰了:「李嫂子,作為嘉尚唯一的大夫,我在嘉尚行醫這麼多年了,從來不知道,原來診金還可以還價的!」

「不是我跟你還價啊,是因為我的情況特殊對不對?大夫啊你看,我連葯都是自己開的,我還給你幫助,替你引進了食療的理論知識,再怎麼說,也不應該按普通人收錢吧?」

「那麼以你的意思是?」

「不如你給我一點謝金吧,也不用太多,少少一點表示一下你的心意就好……」

大夫再度崩潰了,轉身奔進屋內,背起藥箱就走。

李富貴趕緊把自己手中的醫書塞還到他的藥箱中,一邊低聲問:「對了大夫,請教你一個問題。」

「什麼?」大夫氣急敗壞中。

「就是……木瓜的效用是?」

「舒經活絡、消食和胃。」

「那麼……沒有其他的了?」

「還有什麼?你不會也有什麼新奇的食療方法吧?」

「……就是說,如果木瓜吃多了的話……」

「隨便吃,沒事。」

「真的?」

「當然是真的,木瓜吃多了又沒事,你看鎮上那些女人拚命地吃木瓜燉牛乳,還不是個個都活得好好的。」

李富貴頓時感覺大事不妙:「木瓜燉……燉牛乳會發生什麼事?為什麼她們拚命吃?」

「木瓜不是通經下乳么,所以據說拿木瓜來燉牛乳可以豐胸,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風行這個說法,全鎮的女人都在瘋狂地吃。哎,你別說,有幾個剛生完孩子的女人吃了還真有效,都漲奶了,那個奶水啊,嘩嘩地流,止也止不住……哎,哎,李兄弟你怎麼了?」

李富貴已經捂著胸口,倒在床上爬不起來了。

因為很擔心自己的胸部變異,再加上身體疲倦,所以李富貴拒絕再和金多多說話,自己一個人抱著被子悶頭朝向牆壁睡覺了。

金多多被他翻了好大的白眼,只好委屈地收拾好碗筷,看看天色已暗,也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

暗夜沉沉,窗外上弦月明亮,斜光穿過窗戶照在她的床頭。

那月光忽然微微顫動起來,就像日光在水波上的抖動,粼粼的光芒閃爍不定。

在波光中,她身子在空中沉浮,彷彿又看到李富貴在自己面前,被水淹得幾乎昏迷。她趕緊游過去抱緊他,要將他從水草中拖出來,可是他的身體好沉重,她怎麼都拉不動,兩個人在彷彿膠質般凝固的水中,瀕臨死亡,她無論怎麼努力,也無法掙脫出那種將她往水下拉去的力量。

「我……我是京城閨秀浪底小飛魚,我怎麼會救不出李富貴呢?」

她喃喃地念著,拼盡全身的力氣抱著李富貴,可是李富貴還是漸漸沉下去了,她急得大喊:「李富貴,李富貴……為什麼你的身子這麼沉?」

李富貴在水中艱難而凄苦地抬頭看她,幽怨地說:「因為……因為我胸部太大了!」

「不……不會吧!」金多多一看他的胸部,頓時驚得全身冷汗,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睜大眼睛,大口喘氣。

眼前是平靜的黑夜,月亮依然淡淡地照在她的床前。

「呼……這是什麼噩夢啊……」她想著夢中的場景,暗暗抹了一把冷汗,可是想想還是不放心,猶豫良久,終於翻身起床,悄悄地穿過小院子,走到李富貴的廂房門口。

側耳聽聽,裡面毫無動靜,金多多在心裡想,李富貴應該是睡著了吧。正在此時,屋旁芭蕉的夜露滴落在她的脖子中,讓她脖頸陡然一冰。

她一縮頭,「呀」的一聲跳了起來,一頭撞在了門上,咚的一聲響,痛得她趕緊縮著脖子揉自己的額頭,直吸冷氣。

裡面一點聲響也沒有,李富貴睡得很沉,黑夜中悄無聲息。

金多多鬆了一口氣,轉身想要離開,但腦中忽然閃過一絲念頭——怎麼會睡得這麼死?不……不會是病情惡化了……

她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回身,躡手躡腳地推開門,就著月光挪進屋去,小心翼翼地踮著腳走到李富貴的床前。

李富貴很安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她緊張地彎下腰,伸手在他的鼻下探了探鼻息,還好,雖然呼吸不太沉穩,但熱氣在她的指尖流動,看起來睡得很香。

她鬆了一口氣,在他床頭坐下,低低地自言自語:「幸好……李富貴,我夢見你被淹死了,在水中一直下沉,我怎麼都拉不回你……真可怕。」

床上的李富貴還是一動不動地安靜睡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籠罩在他身上,他顯得朦朧而悠遠,淡若水墨畫。

像是懷疑自己眼睛看到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她低下頭,注視著虛幻般的李富貴。在月色中,他閉著眼睛沉睡著,卻顯得格外動人,略帶蒼白的臉頰,略帶蒼白的唇,就像殘損的白牡丹一樣。

他不是王發財那種艷麗華美的容貌,在清淡幽深的月光中,看起來就像畫中人一樣。

她的唇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容,低聲說:「你啊,水墨一樣淡淡的,真怕你在月光中化掉了。」

她的聲音輕輕呢喃,在這樣的深夜中聲音越來越輕,睡意襲來,她覺得自己應該要回去繼續睡覺了,但是……回去又怕做那個噩夢,又怕李富貴一個人在房間里睡著,萬一真的出事了就要糟糕了。

「無論怎麼說……他也擁有這個家的一半,而且,沒有了他的話,誰賺錢養我呢?」

腦中閃過王發財那個超級有錢人,但她想了想,還是否定了他,決定把李富貴置於他之上。

「因為,因為王發財就算和我成親了,他的錢也還是他的,而李富貴即使沒和我成親,他的錢也全都是我的!」

夜,暗暗的,一片死寂。

周圍悄無聲息,李富貴靜靜地躺了很久很久,直到金多多再也沒有任何動靜了,才緩緩地睜開眼睛。

果然不出他所料,金多多已經靠在床頭睡著了,那睡得死沉的樣子,估計此時除了吃的,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醒來。

他嘆了一口氣,低聲說:「怎麼會有人中午嗆了水晚上才死?金多多你這個白痴……」

雖然這樣說,但是他自己也感覺到自己全身無力,身體燙熱。整個人昏昏沉沉,大腦的意識也不清醒了。他的眼睛半睜半閉,望著眼前的黑暗,腦中一片混沌。

在這一片混沌中,似乎又有一點明亮的光,從眼前的黑暗中迸射出來。

那是她的面容,靠在床邊沉睡的她的面容。

月光在她的臉上投下一層朦朧的光華,暗夜中她玉白的臉瑩然生輝,是他觸目所及唯一明亮的東西。

他目不轉睛,一直盯著她看,看得幾乎入了迷,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眼圈酸痛,幾乎要流下眼淚來,他才閉了眼睛,在黑暗中聽著她的呼吸,輕微而悠長,這麼可愛。

身體發熱,大腦混沌,眼前晃來晃去,是她在水中給他度氣時那一雙明亮的眼睛,還有,那柔軟的唇。

他感覺自己的手,無法抑制地在微微顫抖。

不由自主地,他悄悄地探起身子,俯下頭,親吻了沉睡的她的雙唇。

柔軟而小巧,就像是春日中的花瓣。

從心口湧起的那些熱血,「轟」的一聲直衝腦門,擴散到他全身。

完……完蛋了。

他在一瞬間感覺到,以後鄙視金多多、嘲諷金多多、毫不留情打擊金多多的日子已經徹底成為歷史了。

今後,他只能被金多多鄙視、被金多多嘲諷、被金多多毫不留情地打擊了。

因為——如果說誰喜歡誰,誰就輸了的話,那麼,他肯定已經一敗塗地、損兵折將、兵敗如山倒,再也沒有東山再起的一日了。

太……太可怕了……

而更可怕的是……以後,他要如何對王發財交代?他要如何才能對王發財說出「請把金多多讓給我」的話呢?

明明他一直都安然地在她與王發財之間維持著自己的那一點平衡,可為什麼,一切會突然失控,命運向著完全不曾預期的地方,滑了下去,無法控制呢?

他獃獃地靠在枕上,望著沉睡的金多多。

金多多在睡夢中不滿地嘟囔了幾聲,頭轉來轉去,下意識地尋找著最舒服的睡姿。

他緊張又慌亂,眼睜睜地看著她動來動去,竟一動都不敢動。

她的頭漸漸地湊上來,在他的胸口磨磨蹭蹭,似乎覺得這邊還不錯,於是滿意地嘆了一口氣,抱住他的腰,趴在他的胸口,再度陷入沉睡。

「金多多……你的睡相……也太難看了吧……」

他在心裡說著,身體卻一動都不敢動。他全身緊繃著,僵直地躺在那裡,只有頭努力地抬起,睜大眼睛盯著靠在自己胸前熟睡的她。

許久許久,他終於確定她不會醒來發現自己做的壞事了,才暗自鬆了一口氣,然後一寸一寸地讓自己的身體放鬆下來,緩慢地帶著自己身上的金多多一點點平躺下來,最後脊背終於貼在被褥上,他長出了一口氣,癱倒在床上,累得夠嗆。

他凝視著她的面容,許久許久,終於在心裡暗暗地想,世界上,可能所有事都逃得了,唯有喜歡上一個人,明明只是心中一點微痛與歡喜,卻鋪天蓋地,無論自己逃到哪裡,都無法逃避。

那麼……既然無處可逃,那就只能順理成章地接受吧。

秋日的夜晚,小蟲在窗外鳴叫,月光在窗外閃亮,金多多在他的胸口沉睡。

他將自己的手,輕輕覆在金多多的發上,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圈住她的姿勢——雖然,他現在確實沒有力氣抱住她。

明天……怎麼和王發財說呢?

雖然,這是個為難的問題,但既然下定了決心,就一定有辦法的。

而現在,天淡銀河垂地,四下寂靜無聲——

嗯,看起來,似乎……是一個相當美好的夜晚。

美好的夜晚總是短暫的。

一大早金多多睜開眼,還不明白狀況,她趴在李富貴的胸前,和他對視足有一刻鐘。

金多多的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大,到最後,終於一下子跳起來,連退三步,臉漲得通紅。

「呃……那個……」他在心裡考慮如何對她解釋他們睡在一張床上的事實。

還沒等他想好,她已經結結巴巴地說:「對,對不起,我……我昨晚怕你死掉了……就過來和你一起睡……」

「哦……」他想著如何對她解釋他們兩人滾在一起睡覺的事實。

「然……然後我睡相不好,所以不知為什麼,半夜迷迷糊糊地就抱著你一起睡了……」

「嗯……」他繼續在心裡想著如何對她解釋自己的手也緊緊地抱著她的事實。

「那個……估計是你被我壓到壞了,所以……所以才會一時手部痙攣抽搐了,就……和我抱在一起了……」

「……」

準備好的理由全都沒有說出口,他不知道自己該鬆一口氣還是該遺憾。

「所……所以你別介意啊,我真的不是有意吃你豆腐的,我再也不會這樣了,我,我走了……」

看著她慌慌張張地往外走,一副想要立即消失的模樣,他半坐在床上,看著她驚慌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唇角上揚,微笑出來。

「喂,金多多……」

「啊?」她一邊往外走,一邊羞愧又緊張地回過頭。

「那個……被你吃豆腐,其實我……還挺開心的。」

「咚」的一聲,金多多一頭撞在了前面的門框上,頓時癱倒在地。

李富貴趕緊掀開被子下床,想去看一看她有沒什麼事。

她卻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起來,捂著自己的額頭,一溜煙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淚流滿面啊,淚流滿面!

金多多失魂落魄地走出自己家的小院子,因為牆已經被拆掉了,所以她茫然間走到了後面的王發財家,在他家的葡萄架下坐下,獃獃地望著葡萄架上的葡萄發獃。

也不知到底待了多久,旁邊終於有人走來。

「哎呀,多多你真是太識貨了,這麼多花架,你偏偏坐在葡萄架下,而這麼多葡萄架,你偏偏坐在了這棵葡萄樹下!」王發財昨天淹得不嚴重,再加上他家一群專業的醫生加專業的傭人,伺候得他早已痊癒,今天神清氣爽地搖著一把扇子就從對面瀟洒地過來了。

金多多神情恍惚,聽他這麼說,才抬起頭,迷糊地問:「什麼?」

「就是說你有眼光啊,你看,偏巧就坐在了這棵葡萄樹下,你可知這棵葡萄樹那叫一個與眾不同,為什麼?因為它不是普通的種,它可是西域移植而來的……」

「所有的葡萄都是西域來的啊,難道不是嗎?」她問。

「呃……這倒也是,所有的葡萄都是漢朝時從西域進來的,但是這株又與眾不同了,為什麼呢,你看它的葉子,一片片像巴掌一樣……」

「哪種葡萄的葉子不像巴掌呢?」

「還有它的藤蔓,就像龍鬚一樣……」

「我就不信世界上哪種葡萄長著鳳尾一樣的藤蔓。」

王發財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他蹲在她面前,小心地仰望她:「多多,你今天不開心嗎?」

「沒……沒有啊。」她魂不守舍的神情終於收斂了一點。

「還說沒有……你肯定出問題了,平常不是這樣的……」王發財自言自語。

金多多結結巴巴地說:「你……別想多了啦!」

「我哪有想多?你看你這個樣子,一大早魂不守舍、神魂顛倒、煢煢獨立、寂寞孤苦、了無生趣的……」

「……」金多多覺得被他這麼一說,自己好像已經死了百八十年似的,透著那麼一股子荒野孤魂的味兒。

王發財端詳她許久,終於恍然大悟,啪地一拍手中的扇子:「這個時間,你這個年紀,再加上你這個嬌弱害羞的一個女孩子,會變成這樣的原因只有一個啊!」

「沒……沒有啦,你別誤會,我真的不是……」不是少女懷春,不是內心蕩漾,真的不是對李富貴有了異樣的情愫啦……

「還說不是,我慧眼識珠,一下子就看穿了,福伯!」他轉頭喊了一聲。

金多多立即跳起來,拉住他,拚命搖頭:「沒……沒有啦,不……不要啦……」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反正我都習慣了。」

「……啊?」

「不就是你要吃早餐嘛!」

她目瞪口呆:「哦……」

「是啊,昨天出了事嘛,所以今天早上忘記了給你送早餐了,讓你特地過來找我真不好意思。」

「那,那個啊……」是啊,真奇怪,平生第一次她居然沒有在想吃的,這真是太奇怪了吧……

「你不用這麼欲語還休、害羞遲疑的樣子啦,照顧你這兩個吃不飽穿不暖的窮光蛋不就是我的職責嗎?說吧,今天要吃什麼?」

她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那,照例還是豆花和包子吧,包子今天換成肉包吧,我昨天好像太累了有點脫力。然後豆花記得不放紫菜哦,上次廚師就偷偷給我放了紫菜然後撈出來了,你都不知道,純福樓的紫菜有點問題哦……」

「有什麼問題呢,姑娘?」旁邊托著早點過來的人問。

說到吃,那簡直就是金多多最在行的事情了,所以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那個紫菜啊,淡而無味,毫無腥氣,但外表卻顯得新鮮乾淨又爽滑,我敢打賭,純福樓的紫菜可能曾經差點要發霉或者已經有點發霉了,於是廚師把紫菜在水中過了一遍重新曬過的。」

「……姑娘你,你難道看到我們曬紫菜了?」那個托著早點的人臉色難看。

金多多看了他一眼,詢問地轉向王發財。

「這位就是純福樓的老闆劉長山,是過來和我商談事情的。」王發財介紹完那位大腹便便的大叔,又轉而向他介紹金多多,「這位是京城最有名的女子美食家、號稱千珍百味入口不忘的浪底小飛魚金多多金姑娘。」

「呃……」浪底小飛魚也可以這樣用嗎?

純福樓大叔劉長山有點疑惑:「這位姑娘不就是李嫂子嗎?」

沒想到連這個鎮子上最高高在上的純福樓老闆都已經知道自己是李嫂子了,金多多覺得好想哭。

「劉老闆難道沒有聽過一句名言,叫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金姑娘雖然當年是京城飲食界叱吒風雲的人物,但她現在嫁做人婦之後,就揮一揮衣袖,告別了所有的虛名。其實別看她現在這麼低調,事實上當年京城所有大大小小的酒樓,都以得到金姑娘的點評為幸事,一有新菜就延請金姑娘去品嘗定奪,京城餐飲界的名言是——沒有得到金姑娘首肯的菜,不是好菜!」

「真有此事?」劉老闆半信半疑。

「當然啦,她可是餐飲界的傳奇人物、所有廚師望塵而拜的食神啊!不信你試試看,她的舌頭,能分辨出一個東西千分之一的差別!」王發財說著,拿起劉老闆手中的一個豆沙包,塞到金多多的口中,問,「你覺得這個包子怎麼樣?」

金多多迷惘地看著他,然後說:「不錯啊,外面的麵皮柔嫩,又不黏牙,是用七成的今年新麥加三成去年的舊麥磨成的粉,麥子勁道中微帶甜味,這個絕對不是用老面發酵的,老面發酵的話會微帶酸性,這種清甜的味道應該是前幾天剛剛用麥芽糖發酵的,時間……嗯,不超過五天。」

劉老闆的嘴巴已經張成了「O」型:「李嫂子……麥芽新發的酵母、麥粉的配比成分,這可是我家廚師做早點的秘密啊,你……你從哪裡知悉的?」

「舌頭會告訴我的嘛。」她說著,嘗了嘗裡面的豆沙餡,又說,「豆沙嘛,就沒這麼完美了,紅豆餡兒拍打的蓉很細,但在做餡兒的時候,豆殼沒去乾淨,再怎麼磨粉打蓉也沒有用啊,建議讓夥計把豆殼多擇一遍,另外,裡面的蜂蜜……」

「這可是純正的山花蜂蜜,絕對!」老闆趕緊說。

「是啊,不過以前是椴樹蜜,椴樹蜜清淡宜口,我覺得和紅豆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剛剛好,但現在的花蜜是紫雲英的蜜,這花蜜雖好,但味道稍顯甜膩,拿來蘸點心是最好的,但是做紅豆沙的話,還是要少放砂糖啊。」

「神……神人啊!」老闆恨不得跪下來膜拜了。

王發財驕傲地指著金多多,說:「京城的太白樓、知味園、醉仙居、妙素觀、精膾軒全都爭著搶著哭著求著要她做試吃呢!」

「試吃?」

「是啊,無論菜式有什麼不足、口感有什麼差別,有了她,簡直就是質量的保證,你覺得呢?」

「姑娘,你一定要來我們酒樓!每月五……不,十兩銀子!一定要來啊!」老闆激動得眼睛都紅了,一把抓住她的衣袖,「以後我終於可以離開我的店了!再也不需要我隨時在廚房盯著了!我相信你就是我人生的救星!」

「十……十兩?」金多多也激動得眼眶濕潤,「放心吧老闆,我一定會好好做事的!以後你們酒樓的菜就交給我吧,我保證連一根豆芽都逃不過我的手掌心!」

「真的?太好了!我好像已經聽到了喜歡偷工減料據為己有的我家廚師的哭泣聲了,哇哈哈哈哈哈!」

「男人啊,你的名字叫無用!」

金多多衝回家中,仰天大笑:「李富貴!」

沒有聲音。

她以為李富貴還沒恢復力氣,也不在意,得意地衝到他的門前,把門一腳踢開:「李富貴!想不到吧!你都還沒找到工作,可我,卻已經找到了一個月十兩銀子的高待遇、無風險、超穩定的工作了!相比之下難道你不覺得恥辱嗎?你不覺得羞愧嗎?你不覺得自己全身應該充滿洋溢著『我要找工作』的熱血嗎?」

還是沒人回答。

她站在寂靜的門前,望著空空如也的房間,一時之間怔住了。

「李富貴?」

一片安靜。

她走到床前看了看,沒有人;她蹲在地上看了看床底,沒有人;她打開所有的柜子看了看,沒有人;她甚至連抽屜都拉開來看了,還是沒有人。

「李富貴……」

「你在幹什麼?」有人在她身後問。

她興奮地轉過頭:「李富……」

站在門口的,是王發財。他朝她勾勾手指:「來,多多,為了慶祝你找到工作,我請你吃飯。」

「哦好……」她還在東張西望。

「哇,天塌下來了嗎?你居然在我說到吃的時候,沒有跳起來歡呼著狂奔出去?」

「因為我還沒找到啊。」

「找什麼東西嗎?」他說著,也回頭環視四周,「李富貴呢?叫他一起來吧。」

「我就是在找他。」

「不可能吧!你找人會找到抽屜里去?」

「呃……」她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把抽屜合上,「只是隨便找找。」

「隨便找找也不可能會在這裡啊!」

「但是李富貴一大早能去哪兒呢?他今天身體又不好……」她一邊嘟囔著一邊四處看。

王發財不以為意,拉著她的袖子往外走:「這麼大個活人你有什麼可擔心的?說不定睡足了出去溜達了。」

「……可能啊?」她雖然有點疑惑,但最後還是跟著他一起出去了。

金多多來到純福樓的第一頓飯,就震撼了純福樓所有的廚師、幫傭、小二還有眾多食客。

「干切牛肉在焯水后,要是能過一遍水的話,肉質能更緊實一點,結果現在這麼標準的腱子肉被你們搞成這樣,失敗!」

「南瓜盅的南瓜應該用拳頭大的嫩南瓜,現在用的老南瓜使菜變得太過甜膩了,失敗!」

「扒雞的味道尚可,但是燙毛時可能水溫過高了,導致雞皮炸后顏色發白,使人看了沒有食慾。另外燜煮時砂仁的分量稍多了,所以雞湯的味道略偏辛辣了,失敗!」

……

在她點評完所有菜之後,廚師流淚了:「太刁鑽了!連這麼細微的一點小缺陷都能吃出來,看來我以後只能兢兢業業,一刻也不能放鬆了……」

老闆則樂哈哈地向所有食客拱手:「這位李嫂子就是我請來的京城傳奇人物,以後這個酒樓所有的菜都由她一手負責,我相信,純福樓有了她監督我們的菜品質量后,我們一定能做大做強、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在保持純福樓作為嘉尚第一酒樓的基礎之上,還可以衝出本鎮、挺進揚州、南下杭州、北上京城,在全國各地建起各大分店,成為本朝的傳奇!」

在店員們熱烈的鼓掌聲中,金多多面帶著燦爛的笑容,向所有人揮手致意:「哪裡哪裡,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為純福樓略盡綿薄之力,為我朝的餐飲事業實現應盡的義務,順便……」

混口飯吃。

不過最後這幾個字當然沒說出口啦,

純福樓的食客們紛紛附和:「哎呀,劉老闆有眼光!有了這麼好的質量監督員,以後純福樓的菜品肯定盡善盡美了!」

「是啊是啊,有了慧眼如炬李嫂子,以後我們一定能吃得放心,喝得舒心!」

「我們一起敬李嫂子一杯!」

在大家的紛紛攘攘中,金多多志得意滿,覺得自己達到了人生的最頂峰,她向大家還禮致意,笑容滿面,一邊低聲嘟囔著什麼。

在一片喧嘩中,只有在她身後的王發財,聽到了她的話:「李富貴,在我人生最耀眼的時刻,你這渾蛋怎麼不出來和我分享啊?」

他微微怔了怔,側頭凝視著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此時她轉過頭向別人打招呼,陽光轉到了她的背後,她的笑容也稍微有點黯淡了:「算了……就算你在,你也只會說我是吃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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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側輕寒古言青春力作(套裝共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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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偷一記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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